第18章 中秋宴

宴已过半,大家皆同身侧的人谈笑着。只有她不同,安安静静,十分专心地小口吃着面前的清炒笋丝。

莫名令苏衡想起了在青州时,两人共同用膳的情景。她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偏爱先吃一个菜,吃腻一个再吃下一个。

刚才苏老夫人怕颜沅醉酒便不让她多喝这樱桃酿,颜沅这时见老夫人没注意,又悄悄拿起杯子,抿了几小口。

再清的酒,在刚入口时都是带着涩意的。

颜沅没怎么饮过酒,酒入口后她先皱眉,尝到甜味儿后,眉心再舒展开,然后被那一霎的剧烈酸甜吸引得抿了抿唇,悄悄再喝一小口。

此刻颜沅恍然抬头,视线正与苏衡碰到一处,她微微歪头,灵动的眸子望过来,似乎在问怎么了?

苏衡笑着摇摇头,随后两人相视着笑了一下,便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虽然两人只是一个简单的互动,但却被不少人注意到了。

担心了好多天以为自己站错队的苏婉云:我就说……这俩肯定有事。

坐在苏衡旁边一众苏氏公子们:……

苏雩一开始发现了两人互动,就赶紧扯了几位哥哥们一起过来看,大家都是一脸明悟,只有苏晨有些诧然,却也很快就调整过来。

蓦然冲到几位哥哥面前的小萝卜头苏晟:“哥哥们……为什么都在看五哥哥啊?”

听到此话的苏衡侧过头,向着兄弟们看过去,面上的笑意瞬间便消失不见。

苏雩:“哈哈……因着……五哥今日好看啊。”

苏衡:“?”

今夜苏府阖家聚在一起,抛了寻常高门的规矩礼仪,满是热闹活络气氛。

酒过几巡,宫中陛下还派人赏下来一块团圆饼。团圆饼虽大但上面的嫦娥奔月图栩栩如生,精致得一瞧便是宫中御厨所做。

此乃皇恩,太监来时,众人皆在正厅相迎,虽是恭敬但并不惊讶。显然这是每年都会有的恩赏了。

简单祭祀一遍月神过后,苏老夫人下了话,厨娘便把团圆饼按照人数分成小块,也给未归人亦或是已逝之人挨个留了一块。

一家人分食一块饼,才是团圆意思。

吃过宴席,女眷们便都三三两两的散了,自是熬不过那群喝酒的男人们。

虽说樱桃酿不醉人,但颜沅一会便悄悄喝一口,初时不显,过了半个时辰也浮上来丝丝热意,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手脚皆冰凉。

现下她觉得自己面上都冒着热气,却也不愿直接回昭雪居歇下。

便索性直接到后院去透透风。

从前红渠艳的池子如今已失了生色,枯荷香落,满目灰然之意。风掠过残落的叶,吹上池边,裹挟上了池水的寒。

青黛见颜沅微微发抖的肩,觉得日暮后的风飕飕吹过,极容易着凉,还是应当早早回去。

可颜沅抬头,一直望着天上那轮皎皎的圆月,月亮边缘晕开一层柔和的光,莫名让她感觉有些眼熟。

去岁今时,颜沅在江阜,与父母兄长一同过节。母亲处处纵着她,父亲也都听母亲的,即使兄长一心读书却也会寻空闲的时间来关心幼妹。

明明才分开三个月,却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现而今,即使在国公府过得不错,可她还是有些想念家中的父母,兄长。她还从未离家这么久过。

见娘子有些失落,而且执意在此,青黛叹气,便说:“既然娘子不想回去的话,我去给娘子取一件披风过来。”

颜沅应下,低下头见自己的裙摆随风吹得摇曳,才发觉此处吹过来的风确有凉意。

她视线一转,见几十米外的假山后有院落一角,最近她已经把国公府的院落布局搞明白了,知那是一个亭子。

思及此,她便用手指了指那处,“那我在亭子里等你。”

青黛也看过去,脑海里过了一遍从昭雪居来这的路,应是记清了的。她便点点头,加快步子地往回走了。

此处静谧,青黛在时不觉,但当她走后,周围一点声响也无。

在朦胧月色的照耀下,池面泛着一闪一闪粼粼诡谲的光,偶尔院子深处还会传出几声枯枝微不可查的咔嚓响声。

颜沅莫名有些怕,便快步向着亭子走去,连绕远的宽敞路也顾不得走了,踩着花圃里湿润暄软的土,走小路到了假山后。

视线刚擦过树干苍虬的翠柏,颜沅便见到前方亭中,一人坐于石桌旁。

苏衡一身白色的直裰袍子,束着月白流云纹腰带,腰间坠玉。却不复宴席上的清朗端正,他并未束冠,几缕碎发散落下来,说不出的凄惘。

虽在无人之地,可他脊背依旧挺直,从后方望去,往日熟悉的背影莫名多了几分萧瑟孤寂。

是表哥独自在这。

她又在不远的廊庑处见到了正靠在柱子上闭眼打盹的竹笙。

此时的苏衡看起来便不想被人打扰。若是从前,颜沅是不会贸然过去打扰的。

可两人在青州呆了许久,关系比从前亲切多了,不似最开始的陌生疏离。

所以,见苏衡这般不对劲,她缓步走了过去。

难得这样的月色,空旷的夜,圆盘的银辉洒下来,将万物都罩了一层凄惶之感。

明明是个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颜沅却莫名觉得苏衡心情不好。

她往这边走时,苏衡便听到了她绣鞋轻落于地的声响。

他已经能凭着脚步声认出她了。

苏衡侧头看去,见是颜沅也并无吃惊,只问,“要坐下么?”

“嗯。”颜沅轻声答着,走近便见石桌上放着一个白玉壶,苏衡面前还有一盏半满的酒杯。

颜沅在苏衡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为了主子们来往方便,凳上已经放了厚厚的垫子,坐上去便也不觉得凉了。

她刚坐好,醇厚的酒香便扑鼻而来,不似樱桃酿散着丝丝缕缕的甜味儿,这酒一闻便是极烈的。

“表哥,怎么独自在这啊?……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一声轻笑响起。

苏衡身上的距离感消失殆尽,每次这样的团圆节他都没兴趣,去了家宴也只是怕他不去的话,众人心里不舒服。

月圆,可人不圆。

这样的日子啊,大家都将痛楚隐藏起来,即使伤口还未愈合,可全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沉湎于当下的笑乐,似乎不应再提起已逝之人。

可他始终没法忘怀。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1]

“这倒也是。”颜沅用手肘支着桌子托着腮,还是有些不大舒服,便索性趴在自己的胳膊上,歪着头接着听苏衡说。

她想着表哥的父母也都不在府内,可能也想念他们的吧?

见颜沅这幅认真准备听他说的模样,苏衡倏地有些晃了神,像是除了公务无甚事的日常,遽尔便有了不同。

有一个小娘子随意地趴在他对面桌子上,因着饮过酒,芙蓉面染上淡淡的绯色,一双盈盈蕴水的杏眸专注地望着他。简简单单的眼神干净且清澈,似乎不论他说什么,她都会仔细地听。

那些不愿再提的往事,他突然便有了说出口的念头。

“你听过……苏籍吗?”

苏籍……这个名字属实不常被提起,但苏宜姝曾经对着颜沅叹过一次。

“籍儿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没在了西北,乌蛮实在可恶,就弄些阴谋诡计来……平白害了多少人。”

苏宜姝说这话时神色悲痛,苏籍便是国公府的四公子,苏宜姝的亲侄子。

苏籍幼时便被送去边关,少年肆意将军,却被同僚嫉妒勾结害死。

苏宜姝说到这时,她的目光落在颜沅身上,带着浓重的复杂之色,可当时的颜沅并没发现,一心沉浸在惋惜中。

“少年将星,毁于……己国。”

没想到颜沅说得如此直接,可谓一针见血,并未冠冕堂皇地维持表面的安稳。

苏衡端起酒杯轻饮一口,他也不常饮酒,只觉是苦的,可如今的苦涩却能掩盖压下内心的愧疚不安。

愈是这样的日子,他便愈发愧恨,更因他能出现在这样的团圆宴上而感到荒谬可悲。

从前苏籍在时,两人经常把酒言欢。虽只差了两岁,可堂兄弟的关系更胜亲兄弟,苏衡便直接去西北投奔了苏籍。

若不是关系如此亲厚……便也不会在淬过毒的流矢飞来之时,推开他,将一线生机都留给他罢。

没人在苏衡面前提过这份恩情,就连二叔父也只是红着眼,用颤抖的手拍拍他的肩,说:“不怪你,这是籍儿的命。”

二婶中年失子,一夜便老了许多岁。从前还会与小辈说笑的性子,变得愈发沉默阴沉,与各房的人都不甚亲近了。

可大家都没怨过他。就算是当初得知苏籍死讯,夫妻俩悲极攻心时,连一句口不择言的指责也不曾有过。

可苏衡便不会放在心上了么。

这件事在他心里扎下了更深的根,每到这般日子都会想起那位笑声朗朗,授他以武的兄长。

“……当初害四表哥的人,已经都不在了吧。”

“嗯,都不在了。”

当年,苏衡在西北时,亲手杀了通敌将伏兵驻扎位置告诉乌蛮王子的陈氏父子,连带着他们的亲兵。

血色好似又氤氲上来。满目的红,他头一次杀这么多同族之人,都是当时的同僚,亦或是从前的同窗。

被剑割开脖颈之前,陈父慌张至极,在生命被威胁时又拼尽全力,厉声厉色喊道:“纵你皇亲,世子之尊……也没无令诛杀朝廷二品命官的道理!”

可此时不杀,回绥都之后,陈氏大族消息灵通,手段精明,待其洗脱罪名,亦或是伪造证据栽赃他人么?

若有明确的证据,他可以等。

可没有。通风报信之人已被陈氏父子利落地清理掉。若要再查,说不定多少年才能陈情,当时苏衡势必要为兄长讨个公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眼中只余杀戮。

衣袍被血浸湿,黏糊糊地粘在身上,拿着剑的手冷不防松开,不自觉颤着,上面满是暗红黏腻的血污。

他从恍然中抬头,满是尸首,都是与通敌有关的人。

皇帝闻此不免惊怒,陈氏父子虽有通敌排挤同僚之嫌,可圣懿未下,陈氏乃百年世家大族,苏衡如此行事……到底是僭越了些。

可知情人又都明白,若不是苏世子如此决断,那父子二人定有逃脱之法。

皇帝是苏衡亲舅,又向来偏爱这个外甥几分,却也抵不过朝中的浩浩荡荡的反对之声。

苏衡带着苏籍的尸骨回绥都,也被夺了为将的资格,自此再未去西北。

“以后,乌蛮会被逐出中原边境的。”

“嗯……”

苏衡刚应下,便见颜沅竟拿起那边闲置的酒杯,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

随后半站起身来,将她的杯子伸过去与他手虚搭的那个杯盏轻轻碰了一下,发出一个清脆悦耳的响儿。

她绵言细语道:“今日月圆,沅儿与表哥一起敬四表哥一杯。”

“好。”

颜沅一口便将杯中酒全喝掉了,苏衡阻止都没来及。

他见她被辣住,又觉好笑,想着等会儿回去定要嘱托她睡前喝些醒酒汤。

这是王逸之送过来,在地下埋了许多年的杜康酒,哪里能和刚才的樱桃酿相比。

苏衡本想劝颜沅少饮些,可见她只是小口抿着,又撒娇卖乖地要陪他一起,便也只好允她再喝一小杯。

两人便坐在石桌旁,一句又一句地说着话,话题跳来跳去。苏衡说着从前在西北的事,颜沅便微微歪着头听着。

后来说到杀了陈氏父子时,他呼吸突然停滞几瞬,心中莫名浮出一个问题,整颗心像是被悬在了半空中,“会怕么?”

颜沅已经有点迷糊了,一时没能明白苏衡的意思,“什么?”

苏衡垂头,看向自己的手,明明色泽干净,可他总忘不掉沾满血污的样子。

可能是苏籍的血,也混着旁人的。

他始终忘不掉三年前薄暮冥冥的血夜。

他开口问道:“我曾杀了许多人,沅儿……会怕我么?”

他并不像三堂兄苏晨那般干净。

从前在西北杀人,如今在绥都争权夺势,与朝中的老狐狸勾心斗角,过着日复一日的乏味日子。

这样,狠心且无趣的他。

作者有话要说:

[1]“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出自南北朝鲍照的《芜城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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