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遇险时

苏衡正坐于书案前,案上是一摞书信,这便是陈邻藏得密密实实,与绥都中人的来往信件了。

他展开一封,目光下敛,快速阅着上面的话,眉心微锁,目光泛起了寒色。

这陈邻——

当真是胆大包天,身为青州知州私下与皇子勾结,在州郡密林中暗挖矿场,私铸兵器和甲胄,以便为将来起事做准备。

密林那处,初到青州,苏衡就查到些蛛丝马迹,亲自带人前去找到了藏匿之所,一步步清算已毕。

如今,只需找到陈邻与背后人勾结的证据即可。

不过,如今找到的书信虽交代了陈邻如何行事,但并未透露来信者身份,连书信都是旁人代写,笔锋平平无奇,谨慎万分。

单凭寥寥几语,并不能直接判断出是哪位皇子。

但也只有二皇子,或是三皇子有嫌疑。陛下子嗣不丰,太子为嫡长子,四皇子早夭,余下的五皇子又太过年幼。

明面看来,二皇子最有可能。他是常贵妃之子。凭着从龙之功,常家如今是数一数二的家族,常贵妃之兄更是朝中赫赫有名的虎将。

凭着勋贵家世的底气,常贵妃在宫中常与王皇后争锋相对。二皇子也心怀野心,在朝堂上没少给太子使绊子,母子两倒是如出一辙的嚣张跋扈。

而三皇子生母乃一宫女,那宫女生下三皇子便产后血崩而死。他被送到梅昭仪宫中,梅昭仪在后宫内存在感一向不高,出了名的不争不抢。由她养大的三皇子寄情于山水,常四处游历,不总在宫中,从未参与朝中事,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

可宫中之事,谁又说的清呢。

门倏地被急促扣响,竹笙在外面焦急地喊着:“世子?”

苏衡应道:“何事?”

立在门外的竹笙满脸焦急,因着一路快跑过来,如今连气都没喘匀,但他语速飞快,“刚有个侍卫回来传话,表姑娘被劫走了!”

苏衡蓦然起身,连带着身后的椅子发出剧烈的吱嘎声,还未来得及收起桌上的书信,他便拿起桌旁放置的长剑,匆忙出门带人去寻颜沅。

青州郊外的竹林中,两伙人的争端已至尾声。

伤亡惨重,双方皆只剩三四人,杀红了眼,又重新缠斗在一处。

颜沅刚恢复意识,后背就传来彻骨的痛意,只稍微动了动,整个人便几欲昏厥。眼前一片晦暗之色,麻袋里有一股杂草的腐败味,还飘着些许零星碎屑。

她嗓间泛酸,有一股浓浓的恶心感浮上来,她用舌尖抵着牙关,剧烈呼吸几瞬,才略微平复了自己身体的异样。

此刻正午的光透过粗糙麻袋上的大小不一的口子照进来,偶尔可以窥见林间晃动的几抹翠绿,同时飘进来的还有激烈的刀剑碰撞声。

昏暗的环境,微弱的光,但颜沅侧过头,凭着身边人的衣裙样式,认出了这是赵贞娘。

她用力地朝身侧推了推,但赵贞娘被打得那下很重,迟迟没有反应。颜沅伸手去探,见赵贞娘有气息,便稍微放下了心。

她心中一口气刚落下,还没来得及仔细思索当下的境遇,便听得外界传来女子尖锐的呼声,是紫苏!

颜沅心急如焚,但她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着出去的方法。

她伸手在头顶上摸索着,找到了麻袋上面没被系死的口子,将手伸出去,向两侧扯开,将口子弄大了些。

随后,她仰起头,透过一点微弱的光线,费力地解着麻绳结子。

因着紧张,又在闷热狭小的环境里,她额间逐渐沁满汗珠,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结子终于解开了,麻袋被拨开一个缝隙,她将胳膊支在地上,有些狼狈地爬了出去。

虽两边人数差不多,可终究还是杀伐老练的黑衣人占了上风。跟着颜沅的十多位护卫全被杀掉,横乱地倒在地上,但黑衣人也伤的伤,亡的亡,只剩下一个能动弹的。

可仅一人,便也足矣应对当前的情况。

紫苏一直被侍卫们护在后方,这才没丢了性命。她虽会些武,可半吊子的三脚猫功夫,此刻明摆着抵不过手中剑风狠厉,已经了结过无数性命的黑衣人。

黑衣人走向浑身是伤的紫苏,举起短剑,分明是想下死手灭口。

颜沅刚出来便见得这一幕,顾不得自己位置暴露,忙得大喊一声,“住手!”

那喊叫明显惊动了黑衣人,他落下的刀锋微偏,紫苏也趁机侧身避开,本朝着她心头的剑锋偏了几分,斜斜破开她的衣袖,划开一条入骨的剑伤。

见黑衣人回头,紫苏焦急万分,对着颜沅喊了句,“娘子快走!别管我了!”

紫苏肩膀受伤,已无力举剑,又怕他伤害自家娘子,便唾道:“混账东西!姑奶奶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黑衣人被吸引了注意,回过头用狠厉的眼神看着紫苏,像是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那边的小娘子一瞧就是个弱得很的病秧子,那倒不如先解决眼前这个泼辣的。病秧子跑也跑不远,还要被送去……当成人质来威胁那人,他过会儿两步就能抓过来。

这般想着,从他喉咙间深处发出了一声嘶哑难听的笑。他利落地反握短剑,重新转过头,向步步退后的紫苏逼近。

看着黑衣人的背影,颜沅俯身捡起枯叶堆尸体上那把已浸满鲜血的长剑。

剑柄上的血已沾了一段时间,湿润粘稠,她用手握住,脚尖轻落,无甚动静地朝着黑衣人走去。

行动间她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心跳,连带着手也微微颤抖。

心中虽怕,可颜沅的脚步并未停顿,反倒更快地走向黑衣人,她用双手将剑柄用力握实,防止滑落。

她知自己力气不大,所持之剑无法穿破其胸膛,便索性朝其颈部刺去。

那黑衣人背着颜沅,又根本没想到一个柔弱的小娘子敢拿剑杀人,一时不察,倒叫颜沅真得了手。

一时鲜血淋漓,迸出的血飞溅,几滴落在颜沅的脸上,连带着素面衣襟也落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美人芙蓉面沾血,唇色苍白,却举着试图杀人的凶器,有一种别样诡谲的美,动魄惊心。

这幕也正好落入远处众人眼帘。

娘子勇决。

除黑衣人以外的人都如此认为。

那一剑并不足以要了他的命,他将紫苏狠狠踹开,一只手死死捂住脖颈上的伤口,鲜血从他指缝间疯狂涌出。

他目眦欲裂,回头恶狠狠地看着颜沅,却也不敢动作太快,怕扯到脖子上的伤口,只迈开脚,大步向她走去,也顾不上人质如何,誓要杀掉这个背后偷袭的女子。

颜沅害怕到极点,但手中长剑并未掉落,她却步退着,颤抖却顽强地持剑对着他,企图再抵御一番。

紫苏哭着喊叫着娘子,却也因着自己伤势过重,咳血瘫倒在地上,阻挡不了黑衣人的步伐。

黑衣人狠呵一声,将颜沅手中剑打落,随即高举手中匕首,向少女纤细的脖颈处狠狠落下。

“噗呲”一声,鲜血再次飞溅,伴随着刀剑入骨肉的声音猝然响起。

黑衣人立在原地,胸中插着一把飞掷而来的匕首,血汩汩而出。

他神色痛苦,僵硬地扭过头去,见一位白衣翩翩,风光霁月的公子匆匆而来,他束玉冠,着白袍,瞧着便不是个粗鲁人。

只不过——苏衡面含愠色,握住颜沅颤抖染血的手,将她拉过来,护在身后。随即将黑衣人一脚踹了出去。

身后好不容易跟上来的侍卫暗自心惊,连忙跑上去,检查着地下错横的尸体中是否还有活口。

苏衡转头,见颜沅满发青丝如乌黑瀑布一般悬垂在半空中,发髻间沾上了杂草,额间布满冷汗,被打湿的碎发一络络的黏在脸上。她脸上脂粉尽乱,唇色煞白,胸前剧烈起伏着,一双眼湿漉漉的含着泪意,眼圈泛红。

他头一次见颜沅如此狼狈,也遥遥见到了她砍向匪徒的一幕,知她是被吓到了。

可苏衡一点安慰女子的经验也无,举起手却恍觉自己失礼,最后犹豫着落在了她的青丝上,在软软的发丝上带着安抚意味顺了顺,他动作有些生硬,尽力将声音放得轻且温柔,“没事,别怕了。”

颜沅抬眸,长睫之上沾满细细碎碎的泪水,她面色惊惶,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模糊的视线将将清晰,刚回过神便见清了苏衡的脸,她下意识呢喃着唤了一声,“表哥……”

吴侬软语,楚楚可怜,如此脆弱的模样。

怎能不叫人软了心肠。

苏衡应了句,颜沅这才彻底放下了心,心中绷紧的弦霎时松懈开,过度紧张过后,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再次向她袭来。

她晕在了他怀里。

已至初秋,晚间月色渐浓,凉意更甚。留院内,众人气氛严肃,噤若寒蝉,今日生了如此大的事,头一次见主子如此动怒,皆不敢大声喘气。

青州内医术精明的大夫探过颜沅的脉象后,言她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过度受惊,再沾了病气。待她醒来,喝几副药便可。

大夫走后,屋内安静下来,桌前的烛灯时不时摇晃,映出暖黄色的光,整个内室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青黛已经煎好了药,一直温着,颜沅醒来便能喝了。

颜沅意识昏沉,恍然间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密林之中,黑衣人执短剑,面目狰狞,向她刺过来。她想跑走,可双脚却像被定在了原地,丝毫挣脱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闪着寒光的剑落下。

颜沅呼吸急促,神色苦痛,整个人宛若从水里捞出,湿涔涔的。

“沅儿——”

隐隐约约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颜沅猛然惊醒,被汗水打湿的长睫遂然抬起。

她惺忪地望向房内,看清了站在窗边的苏衡。

苏衡发觉了颜沅这边的动静,转过身来。月色清浅,映在他脸上,容颜一如从前清逸,可白色衣袍沾上了血,几缕青丝也从束起的冠中落下,他并未更衣,却仍面若冠玉,气质清贵。

颜沅用手支着床侧,挪动着坐起身来。愧疚之感渐渐淹没了她,今日若她没出门,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她嘴唇已干涩起皮,此刻垂下眸子,声音带着浓重的哑意,“表哥……今日是我不对。”

“不怪你。”

颜沅稍怔,下意识抬头望向苏衡。

公子似月色般冷清,说出的话却温和,“不怪你,是我不好,没护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