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件事反应最大的是赵贞娘。
陈子望虽不是赵贞娘的亲生儿子,但她焦急万分,一改从前无动于衷的态度。
颜沅那时便猜到赵贞娘对陈子望可能是有些真感情在的,赵贞娘在牢中缝制的,就是垂髫小儿所穿衣物。
紫苏还曾提到,虽然范姨娘打压得赵贞娘没了主母的地位,但她的孩子有时会被养在赵贞娘那处。
不是范姨娘大度到可以让自己的儿子叫别人娘,也不是陈邻良心发现想补偿赵贞娘。
是为了她的嫁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颜沅听过也不吃惊,回到房内,唤来紫苏,让她去问问竹笙,上次拜托他查的事情如何了。
紫苏回来得很快,对着颜沅叹道,“娘子猜得不错,知州府上果真有下人失踪。”
“竹笙说世子之前派人查过,告假归家的一共有六个丫鬟,三个小厮。其中八个是凑巧家中有事,亦或是怕生事端才回了家。只有一个丫鬟,她家人说她这个月并未归家,好像叫——玉荣。”
翌日,陈邻的失踪的独子陈子望便被找了回来。官兵在某个小客栈里,找到了五岁的幼童,以及知州府失踪的丫鬟玉荣。
原因无二,玉荣过于明显。
她自己穿了身粗布裙子,可抱着的幼童却穿着绫罗,衣物上绣法精致,头上又带着一顶镶着宝石的虎头帽,识货的人一眼就看了出来不对。她神色举止又有些慌张,怎会不引得旁人多注意几分。
等官兵来追查时,在客栈老板的指认下,玉荣很快便被捉住了。
不过,陈子望并未被送回知州府,反倒是官兵又寻了个嬷嬷带他过来,在留院里养着他,并严禁府中人走漏风声。
据说是苏衡的吩咐。
颜沅怕打草惊蛇,也不再去知州府了。
果真,颜沅再见苏衡,便是水落石出之时。
这日,苏衡穿了身绯红色的官服,衬得隽雅俊秀的脸比平时多了几分昳色,缓步走到颜沅住的那间屋子前。
几乎是下意识,颜沅就感觉出他今日心情不错。
曦光从后方斜照在他身上,给他覆了层浅金色的光晕。他身段挺拔端正,伸出骨肉匀称的手,清淡的眸子抬起望向颜沅,那只手,轻叩门扇,“表妹,案子基本查清了,要去衙署看看么?”
此情此景将颜沅拉回了摘星楼,同样的人,相似的语气,但总觉得已有些许不同,颜沅冷不防有些恍惚。
苏衡又唤了她一遍,颜沅才回过神来,匆匆站起身来,同他去了。
屋里的紫苏听见门扇被关上的动静,忙着追出来,却见自家娘子已经跟着世子走远了。
她抛了抛自己手上的一只珍珠耳珰,纳闷道,“才找到另一只,娘子今日不带耳珰了么?”
两人走在路上,苏衡的视线不经意间瞥过颜沅,小娘子今日穿了身月华色软缎的百褶裙,青丝编成辫子侧坠着,点缀着精致的珍珠珠花,清丽之中又带着几分娇俏。
似乎他每次见她,她的仪容都是端庄精致的。
只不过,他唇边微翘,似有淡如云雾的笑意,轻唤了声“表妹”。
颜沅脚步停下,微微侧头,杏眸不自觉睁大,有些疑惑地望向他。
苏衡轻轻指了指他的右耳。颜沅下意识学着他,也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右耳垂——空荡荡的。
她倏地一惊,又摸了摸左侧,触到了一颗冰凉圆润的珠子,是珍珠耳珰。她今日想戴这对珍珠耳珰,可惜只找到一只,青黛和紫苏正在屋中妆奁里找着另一只。
她在正堂里等着,谁料,表哥突然来了。
心中窘迫,颜沅尴尬一笑,飞快道了句多谢,便匆匆抬手,将左耳上的耳珰取了下来。
虽然有点不雅,但这样起码……对称。
随后,她装作从容无事的向衙署走去,顺手将耳珰放进了衣袖中。
苏衡也缓步往前,余光却瞥见地上一抹亮色。原是那珍珠耳珰不小心落在了地上,孤零零的,嵌连珠子的银环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隐莹的光泽。
他微微俯身,将其捡了起来,又小心拭去上面沾染的灰尘。不过几瞬而已,待他再抬头时,颜沅已经走进衙署了。
衙署内人声杂乱,知州府的人因着陈邻的死来回推脱,吵得不可开交。
苏衡便将耳珰收进自己的衣袖里,打算没人时再还给颜沅。
颜沅刚走进公堂,就听得一女子的大声哭诉道:“大人,妾身真的是无辜的啊!”
事先得了嘱咐的小厮迎上颜沅去,将她领到一旁的屏风后。这个角度,她能看得正在审案的堂厅,那边的人却看不到她。
堂下如今跪着四个女子。
刚才发出哭喊声的是跪在最中间的女子,她繁杂的发髻上珠光闪烁,一双狭长丹凤眼上挑,带着勾人的风情。不过此刻哭得脸上脂粉尽乱,失了华贵衣着的气度,像是个市井内撒泼的妇人。
另一位女子跪在她身侧,气质完全不同,翠色衣衫,巴掌大的小脸,秀气可人。她没辩驳,只垂头用帕子拭泪,小声泣着。
一个布裙女子被麻绳捆了起来,瞧着年纪不大,却满脸怨恨,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绝样子,她梳着双丫髻,应当是那个绑了陈子望的丫鬟了。
最后是赵贞娘,她安安静静跪在一旁,面无表情,一摊死水般,像是生不出波澜的平静。
颜沅刚打量过一遍,苏衡便到了,落座在颜沅不远处。
今日之事,大理寺行监察之责,苏衡并不需要亲自断案。衙属之上坐的是孙长史,他一改书生的文雅,面容冷寂,此时猛得一拍惊堂木。
震耳的声音响起,满堂肃静。
孙长史对着下座呵道:“范氏,还不认错?”
最中间的女子便是生了陈邻独子的范姨娘了,她此刻哭得抽抽噎噎,抬手擦泪时腕间镯子碰撞,她哀嚎道:“大人,妾身属实是路过,并无作案动机啊。”
孙长史冷哼一声,“你图谋家财,若陈邻身亡,那么家财都会由你子似续。”
听他如此说,范姨娘眼眸闪了闪,原来她在府上还算得宠,连赵贞娘这个正室都比不得她。可自从小贱人丁氏来了以后,她的地位大不如前,若是这罪名洗也洗不清的话……
“大人!当时我与丁妹妹是一同路过的,若妾身有错,那她也是袖手旁观之罪!”
她旁边那个秀气的女子闻言浑身发抖,将头埋得更低,却呐呐并不反驳。
被绑起来的小丫鬟玉荣横眉冷竖,突兀大喊一声,“我可没见到丁姨娘,反倒是范姨娘因失了宠,为了儿子前程,与我一同下的手呢。”
范姨娘闻言惊得花容失色,拼尽力气向玉荣跪挪过去,骂道,“你这个小贱人!”说着便气急败坏去撕打她。
满堂皆是女子惊呼声,脂粉钗环乱做一团,吵闹声不绝于耳。
孙长史再次厉声呵斥,可涉及生死,谁又能无动于衷。衙役上前将几位妇人拉开,却仍有唾骂声绕过屏风传过来。
慌张之时,人是什么话都说的。一盏茶的吵闹过后,颜沅算是听明白个大概。
原来不管陈邻在外如何,国公府内部还算和谐。赵贞娘心死,在自己房内不出,不管杂事。为了她丰厚的嫁妆,陈子望偶尔会被送去她那儿养。
因着失子孤寂,赵贞娘对陈子望不错。范姨娘见状放下心来,不大管儿子,一心只扑在陈邻身上,可无论范姨娘如何美艳,可总会有失了颜色的时候。
何况是好色的陈邻,他便在明面上又纳了个姨娘丁氏。丁氏似乎原有心上人,但因家贫被其父卖进来。
知州府从前跳井死了的那个丫鬟是玉荣的好友,后来陈邻又盯上玉荣。玉荣本想走,但卖身契在这处,可无可奈何,在范姨娘的故意搅合下,被陈邻得了手。
可玉荣是个烈性子,失了清白后,干脆假装小意迎合,给陈邻下了迷药,打算杀了他。
却被范姨娘和丁姨娘相继撞见。
……
那晚,陈子望哭闹不止,赵贞娘抱着他去找亲娘,却正撞见面色青紫,已被绞死的陈邻,三个女人都不见踪影。
三人都未咬到赵贞娘身上,但是彼此之间争论不休。范姨娘说她和丁氏只是路过,玉荣却因着记恨范姨娘,咬死是她俩一起动手,没见过丁氏。丁姨娘又哭哭啼啼,像是做错了事般。
场面混乱得拉都拉不开。
最后得出结论便是,陈邻不是因走漏风声被暗杀,反倒是死于后院纷争。
妻妾众多,却无人对其有真心,冷眼旁观又或是痛下杀手,何其讽刺。
一屏风之隔。
那边吵得天翻地覆,这边倒是安静得很。
颜沅侧过头,见苏衡清瘦的脊背微微向后靠着椅背,左手置于方桌之上,颇为漫不经心地用拇指捻转着扳指,并未注意那边的闹剧,似乎在沉思什么,清隽面庞无波无澜。
莫名有点随意。
似是察觉到颜沅的目光,苏衡偏过头,微挑眉,目光扫过去,“怎么了?”声音依旧寡淡。
颜沅摇摇头:“无事,这陈邻……作风实在不良,平白害了许多女子。”今日这事属实出乎颜沅意料,令她想起了话本子里,穷书生抛弃糟糠妻的桥段,她不自觉感叹道,“这世间,大多薄情郎。”
冷不防侧过头,颜沅正好对上了苏衡漆黑的眸子,她突然明悟过来,表哥也是男子,应是在意这些话的。
随即,她了然轻笑,解释道:“表哥,应当不是,会对将来的表嫂很好的。”
应当……?
苏衡“唔”一声,含糊地应了过去。
那边孙长史已经审完了,玉荣已认下状纸,丁氏也认下,只余范氏拼死不认,却也被捂住嘴拉了下去。
赵贞娘虽然无罪,但她仍跪在那里,垂着头,倒比定了罪的看起来更心死。
衙署内人已渐渐散去。
告别苏衡后,颜沅遂然起身,绕过屏风,走至赵贞娘身旁,将她扶了起来,丝毫不在意她在牢中呆了那么多天,身上沾染的脏污。
颜沅一只手扶着赵贞娘的胳膊,另一只手轻柔地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别至耳后,“贞娘子,去我那儿休息一番可好。我就在对面,很近的。”那声音绵软,带着如若清风般的安抚意味。
赵贞娘神情复杂,却也点了点头。
颜沅又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开,罩在赵贞娘身上,扶着虚弱的她回了留院。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