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随愿说着说着, 就感觉众人脸色不太对,而他们家族看好,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去接触的林稚水, 更是直勾勾盯着他背后。
朱随愿心里咯噔一声, 全身肌肉紧张地绷起,万分僵硬地把头往回扭,瞳孔中跃进一席黑袍, 布面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楚、楚楚……”
“是‘楚’, 不是‘楚楚’。”楚斋主一本正经地说。
“你……”朱随愿摸出一把烟草,手抖得好几下也没点上, 自暴自弃地把烟草一扔, “您怎么来这儿了?!”
楚续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不是你送帖子, 请我来的?”
朱随愿:“……”他是送了, 可那是按例送的, 以前也送, 没见这“鬼见愁”来过一次!
“您不是从不逛青楼吗?”
楚续不说话,只看向林稚水。
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诞生在朱随愿的脑子里, “你是为了林师弟而来?!”震惊得连“您”字都不带了。
楚续一个“嗯”字发出, 朱随愿脸色立即变得惨白。另外一位世家子英勇地站了出来,“既然楚斋主来了, 那就坐下……”
楚续向着林稚水走过去, 腰封束缚了腰部,却将脊背支得挺拔,软鞋踏在室内木地板上, 敲出坚定的调子。
林稚水仿佛看到一座山岳,不惧风吹雨打。
“不走吗?”楚斋主似乎认定了林稚水会做出什么选择。
“走。”林稚水站了起来。
朱随愿整个人都呆住了,直到林稚水快要踏出房门的时候,才惊醒:“林师弟,你要去哪?”
林稚水笑了笑,还没说话,楚续已帮他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朱随愿微微皱眉,“林师弟,你想清楚了?楚续可以对我们甩脸色,是因为他有一个做丞相的大哥,你从偏远的县城来,除了一句‘未来可期’,什么都没有,你当真要放弃我们垂下来的通天大道?”
他也不去管楚续听到这话有什么想法了,发狠道:“你这般天才确实罕见,但是,没有运道,你也只会变成古时候那种怀才不遇的人。”
“你是说……”林稚水眼角依旧是那般弯弯笑意,没有任何惶恐与不安,“你是我的运道?”
朱随愿伸出一根手指,飞快地把在场人指了一圈,“不止我,他们都是,林师弟,你日后要进朝堂,我们都是你守望相助的势力啊。”
一边是世家子,能给你打点官路,能互通有无,一边是属于皇帝的纯臣,绝不会对你徇私,假如你犯了什么错误,第一个拿你开刀的就是这位纯臣——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了吧?
林稚水“哦”了一声,慢悠悠地往门外走,“那真是让你失望了。”
走之前,林稚水看了洪怀中一眼,洪怀中一愣,就知道对方是示意让他跟他走,这样他就不会受到报复了。
可是……
想起来自己的事情,洪怀中踏出去的半步又往回缩。
林稚水便也不等他了,径直往外去,只把手往袖子里一掏,反手甩出去一样东西。
朱随愿气得跳脚,眼前忽然闪过亮光,锋利的风在他脸颊旁刮过,金玉之声“叮”响。朱随愿扭头,就见到他送出去的羊脂玉完好无损地躺在桌布上,烛火跃动,光晃过玉面,闪耀得如同一轮新月。
而其上倒映出门口,楚斋主端严的容止,“朱师弟。”他严肃地说,“我会遣人去护着和我同院的那位同窗,他自愿与你换房,我管不着,可你若是以权势压人,莫要怪我不客气了。”
朱随愿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楚斋主放心,既然林稚水不愿意和我们同、流、合、污,那我们也不去攀他这股清、流!”
这说得分明是反话,楚续却是一脸欣慰:“你知道就好。”
洪怀中就坐在朱随愿不远处,清楚看到那咬紧的牙关,还有“咯咯”的响声。心里便知道不太好了。
林稚水和楚续这一出太打脸了,这是把朱家往死里得罪啊。
待门合上后,倏然踹过来一只脚,踢在洪怀中小腹上,洪怀中闷哼一声,却不敢躲,也不敢大声呻|吟,腆着脸笑:“朱兄,别气坏了身子,那林稚水不识好歹,以后进了朝堂,他就清楚自己究竟有多无知了,骤时,自然会上门来求着修复关系。”
朱随愿瞧了他一眼,“当真?”
洪怀中:“……”
当然不可能,就林稚水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哪怕真的进了朝堂被封杀,他也能一头撞过去,撞出一片青天来。
可洪怀中也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如此说,“当然。”怀着对林稚水能潇洒行事的羡慕,洪怀中微微低头,“我和他是同乡,他素来是能屈能伸的性子。”
“屈”的是自己人,好话一说一箩筐,绝不盛气凌人。“伸”的是敌人,棍子往头敲,不敲个头破血流,让你开染坊,决不罢休。
“是这样最好。”朱随愿冷哼一声,下巴对着洪怀中,也不玩兄友弟恭那一套了,简洁有力地:“滚。”
洪怀中捂着小腹出门,才把门从身后合起,就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只是被踹了一脚,比他想的好多了。
老鸨轻手轻脚过来,小声:“银鸾的院子里,有一位姓‘朱’的姑娘,说要找您。”
洪怀中脸色一变,跟在老鸨身后,避开别人眼目,躲躲藏藏地蹭进了花魁的房间。
美人托腮坐在窗前,听到响动后,笑脸嫣然,“怀中哥哥!”
“九妹!”洪怀中又急又怒,“你怎么能进这种烟花之地!”
“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万一你被哪个妖精勾了魂,我要如何是好。”
“我不会,我只心悦你。”洪怀中生了一副俊秀眉眼,温柔地看着情人时,直让朱九妹雪白的面颊染上淡淡桃红。
她羞羞地垂头,脖颈细致如白瓷,“我知道。”
洪怀中想要去拉她的手,又怕唐突佳人,只好局促地弹了弹自己没有任何灰的衣袖,“九妹,你还是快出去吧,以后莫要来这种地方了,太危险了。”
“我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朱九妹乌黑的双眸凝望着洪怀中,“今天是难得的机会,阿爹去了伯伯家里,阿娘去城外上香,暂住寺庙,哥哥们也去了书院。”
“何况……”她俏皮地眨眨眼,“我要是被逮到了,就和大哥说,我是路上撞见他,好奇之下偷偷跟进来的,绝不会让他们发现咱俩的关系。”
“砰砰”的心跳声仿佛要破胸而出,洪怀中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轻轻拉住佳人柔软的绸缎面袍角,“九妹,再等我两年,两年后我一入朝廷,就向你家提亲。”
朱九妹指尖像是被烫到般,蜷进掌心,“嗯……”
洪怀中给她宽心,“我一定能有锦绣前程,为你铺上十里红妆。你大哥……很看好我。”
朱九妹羞涩着跑走了,人渐行渐远后,洪怀中嘴角的笑容才慢慢收起。
最后一句,他撒谎了。
但是,没关系,还有两年,两年内,他必须将朱随愿抓紧了,借着朱家春风的风尾,混个官位,这样才能有点本钱去向朱家提亲。
*
林稚水出了“红袖湿”,便在路边等着,没一会儿就看见不太熟悉的黑色袍服,“楚师兄。”
楚续目光掠过灯火,停在林稚水面上,“林师弟。”
林稚水笑着问他:“楚师兄是特意来‘红袖湿’为我解围?”
楚续摇头,诚实道:“来看你和我是不是同路人。”
“如何?”
楚续平静地行到他身旁,稍稍侧头,“不走?”
青年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脸庞透着拒人千里的冷硬,却在与红衣少年说话时,是由冥濛夜色勾勒出的融洽与温和。
林稚水笑了一声,“走。”
才走出一条街,前面有人慌不择路跑来,差点撞上林稚水,得亏他反应快让开了地方,那人连道谢也顾不上,埋着头往前跑。
突地有人大喊:“林稚水,帮我抓住他!”
那人已跑上了小桥,桥下河水飘着浮冰,他一条腿迈过了栏杆,就要往那块大的浮冰上跳,估摸着是要省去下桥拐弯那两步路。
林稚水抄起旁边小贩摊子上的漂亮绣球,“买了,等会给钱。”飞起一脚,绣球打着旋儿“嘭”地砸中那人的脑袋,他七荤八素地往后趔趄,摔在桥上。
有了这么一点拖延的时间,喊话的人冲过了林稚水,三步并两步跑过去,紧紧抱着想跑路的那人胳膊,“你别想跑!”
与喊话人一道的几人小跑过来,向着林稚水拱手,“多谢林公子搭手。”
林稚水一挑眉,“是你们。”
面前三位文士打扮的人,不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还被他从狼妖手底下救过命的周、吴、王三人吗?
再回首去瞧,请他帮忙的,便是余下那位郑姓的兄弟。
林稚水一边掏钱给小贩,一边问周、吴、王三位文人,“你们这是怎么了,被偷了钱包?”
周姓文人苦笑着摇头,“不,是……一位故人不想认我们。”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桥那边也传来了争执声。
郑姓文人执拗地拉着那人不放,“老大!”
那人却矢口否认,“你认错人了。”
“说我认错人,那你跑什么!”
“你们突然堵过来喊我大哥,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准备向我借钱,我当然得跑啦!”
郑姓文人根本没想到都抓住人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老大还是拒绝与他们相认,气到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加大手下力道,不让对方逃脱。
被他抓住的人头发乱糟糟的,不带发冠,双眼迷蒙,满脸酒气,下巴一片青绿的胡渣,完全将那俊美五官带来的好感破坏得一干二净。
他龇牙咧嘴,“哎呀,这位公子,你小心点,别把我的手捏坏了,不然你帮我摇骰子啊。”
郑姓文人双眼悲伤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不认我们?”
那人茫然:“什么认不认的,你快放我走,我那一局还没赌完呢。”
王姓文人从便袋里掏出银钱,伸到那人面前,“帮我做一件事,这钱就是你的了。”
郑姓文人睁大双眼:“五弟!”
王姓文人不搭理他,一双眼睛紧紧注视着那人,“这一锭有五十两,分成散银,足够你赌几十回了。”
那人登时喜笑颜开,“早说啊,公子爷,要做什么事情,你尽管说。”
王姓文人盯着他,一字一顿:“带我们去见褚家家主。”
郑姓文人眼睛一亮,咧嘴笑:“对,我老大是褚家家主的男人,你既然说不是我老大,想来也不怕带我们去见褚天真吧?”
“……”
那人定定看了王姓文人几息,神色没有任何异常,“好啊。”
王姓文人:“等等,我改变主意了,带我们去李家吧。”
那人抬起的脚就是一顿,回过头来时,脸上的无赖之色已变为深深的无奈,“小五。”他似乎是在叹息,“你一直是兄弟间脑子最灵活的那个。”
如果去找褚天真,对方必然会意识到他的眼色,为他隐瞒,可是,李家……
王姓文人弯了弯眼睛,眼角的泪痣也仿佛在笑,“老大,你终于不打算继续否认了?”
李浑也在笑,人却往后退了一步,“我是李浑,但是,谁说我要认你们了?”
“老大!”
李浑指尖一挑,从王姓文人手里把那块银锭子勾过来,高高抛起,“早在二十多年前,我不是就说了,我们兄弟情义自此断绝?”
银光冰冷慑人,李浑话音落后,满地寂静无声。
“你好,这冬瓜糖给我称三两。”林稚水的声音打破了凝滞,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却不慌不忙地从簸箕中拣了一颗翡翠糖块扔到嘴里,嘎嘣嘎嘣咬着,“看我作甚,你们继续啊。”
李浑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看向曾经的兄弟们,“总之,不要再叫我老大了,那些年轻的事我也忘的七七八八了,没事少来打扰我。”视线落到郑姓文人手上,冷声:“松开。”
郑姓文人不自主地松开了手。
林稚水慢吞吞咽着融化的糖汁,盯着李浑的侧脸。
这人……声音有点像他在国师道观里听到的那个,和国师深夜密聊的神秘人啊。
卒然,楚续动了。
天际飘起细细蒙蒙的毛毛雨,浅浅的水气将他的睫毛拢湿,眼中神色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可是李浑李前辈?”楚续认真施了一礼,很有礼貌地和李浑双目对视。
“是我。”李浑挑了挑眉,又小声嘀咕,“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怎么接二连三有人找。”
楚续又是板板正正地弯腰,“抱歉,让前辈为难了。”
这反而让李浑有些扛不住,“哎,你有什么事直说就好,我不太习惯被拜来拜去。”
楚续就真的直说了,“我从小就听着您的传奇长大。听闻您四岁开始练剑,十一岁创立金简五客,十三岁进入内舍,十四岁闯入通天路,只差了一线便能打败妖族,拿到冠军,是绝对意义上的天才少年。”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就像是冷冻的火焰终于在空气中摩擦,迸溅,燃烧出无尽的热情,“我终于见到您真人了!”
旁边周、吴、郑、王四位文士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李浑眼前一亮:“你很喜欢我?”
楚续抿了抿唇,“是的。”
李浑搓了搓手,“既然那么喜欢,能不能借钱给我,我刚才赌输了不少钱——放心,我不白借,赢了钱就双倍还你。”
楚续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