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未凉, 王轻看着少年抬起右手,擎杯饮了一口热水,双目霾于氤氲之中, 每一次眨眼都正似星子闪烁。
他将杯底“笃”响桌案,抬起脸冲她一笑时,王轻呼吸微滞,敏锐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方才,少年再和她持相反意见,说出来的话都没多大力度, 就像是她觉得房子起一层方便, 他觉得房子起三层视野开阔。虽是表达了想法, 却并未以说服她为目的。真正的思维碰撞, 该是“一层是很好, 但是你不觉得很容易潮湿吗?万一老年得风湿病怎么办”如此,引发她的思索才对。
而现在,就如同一头假寐的雄虎,此刻终于认真了。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优美的脊背曲线舒展,四肢紧绷, 随时可以纵身一跃,擒下猎物。
“你……”他张开嘴时, 王轻每一根头发丝都在扯着发麻的头皮,强烈的预感冲击着她的神经。
如果她有皮肤,此刻颈窝一定起了大片鸡皮疙瘩,颗颗粒粒都是警惕。
王轻严正以待,等着林稚水后面的话。
林稚水:“你说的对,恨确实是比其他思想, 更快捷和更好培养的情绪。”
王轻微微点头,身子前倾。
吴用含笑对着旁边的阮小七和郭靖解释:“先说认同的话,是让对方投来关注,沉浸进去的第一步。”
想要对方听进去,那,首先得听。
林稚水:“我听过一句话——”
王轻:“什么话?”
林稚水:“为什么人总是爱得短暂,却恨得至死不休。”
王轻低声复述了一遍,愣愣的,似乎有些出神,“这话很不错,是哪一位先贤说的?”
林稚水:“我也不太记得了,涉猎的东西有些多,偶尔总能蹦出来一些我自己都不清楚出处的句子。”
王轻想到那会爆炸的面粉,扔去人身上就能瞬间起火的小瓶子,或许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神妙操作,有感而发:“林公子的大脑中恐怕装着一处宝山,可比林公子的手珍贵多了。”
“不,不是宝山。”林稚水指着自己的脑子,眼中含笑:“这里面装着一个世界。”
是他最大的倚仗。
“别人胸有丘壑,林公子这是心怀世界啊。”王轻打趣道,言语神态中,并未将林稚水的话太当回事。
林稚水笑了笑:“所以,王姑娘的做法,我能理解。”
“但是你依然不认同。”
林稚水点头,“对。”
王轻单手托着下巴,颇有些好奇:“那你准备怎么说服我?”
*
阮小七也很好奇,“军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吴用:“想要说服一位白手起家的领袖,不太容易。”
何止不太容易,能白手起家的人,心智都比常人坚定,一旦决心要做什么事情,除非让那人做完后得到灾难性后果,否则很难打消想法。
阮小七“啊”了一声,“连军师也没有办法吗?”
吴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要是有那个本事,梁山还受什么招安,说不得兄弟几个就打到都城去了。”
过了数息,吴用:“不过,也不是没办法。”
阮小七顿时打起了精神:“什么办法?支个招,让林兄弟搬一下。”
吴用发愕:“你是为了这个?”
阮小七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快,我对军师哥哥的脑子一向有信心。”
“你倒是对林兄弟掏心掏肺,连我都压榨。”吴用无可奈何地笑,扇子招摇时,那扇出来的风也有了三分温柔,“想要人改变主意,就得摸清楚她所求为何。”
这个阮小七也能看出来:“灭妖。”
“不错,灭妖。她又非心理变态之人,只要妖族灭了,她自然会结束这个做法。”
“这我也知道,但灭妖哪有那么轻巧,真等妖族灭了,这城里的人,至少两代都要毁得差不多了。”
“七郎啊,凡事不是非此即彼,你且换个方向看——如果能有一个比她如今想法更妙的对抗妖族的手段呢?”
阮小七眼睛一亮:“她一定会转而选择新的,更有效的办法!”
吴用摇着扇子,含笑点头。
阮小七:“那新的对抗妖族的方法是什么?”
吴用笑容一僵。
阮小七目露期待:“嗯?”
吴用掂了掂扇子,然后,往阮小七额头一敲:“我如果知道,还用得着拖到现在说?”
阮小七:“……”
阮小七撇撇嘴,“哦,所以你也没办法。”
吴用顿时有点手痒,想要再敲一敲这个大号熊孩子。“我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不代表林兄弟想不出来,他应当已有了想法,才会答应始皇帝。”
阮小七抬头,望向世界之外,那里,少年的桃花眼依旧带笑,笑尽了三月春光,却又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阮小七快把脑袋挠秃了也没有想出来。
只听得林兄弟对王轻说:“王姑娘可知今日城中大夫被发现是杀妻真凶,被逮捕下狱之事?”
“我知道。你再一次站出来发声了。”王轻看着林稚水,唇角微微勾起。
真不错,少年不论经历了什么,还是那副冲天闯地,敢问世间不平事的模样。
林稚水:“不如,我们去牢里看看陈大夫?”
王轻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牢房可不是什么适合养老的场所,阴森,昏暗,湿冷之气幽幽往肌肤里钻,谁在里面住上一段时间,准不成人样。
陈大夫才关进去不够半天,劲头正是足的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替隔壁牢友看病,“头面虚肿,身体麻木,行履艰难,是风湿,出去后,去药房开二三十丸活血应痛丸,温酒或熟水任下,便好了——前提是,你能出去。”
对面牢友先喜后悲,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悲从中来,掩面泣泪。
有脚步声传来,陈大夫坐在稻草堆上,眼皮子一掀,看到差役毕恭毕敬引着一陌生女子进来时,眉头拧了拧,再看到她身后的红衣少年,眉心舒平,“是你。”
全然无视了王姑娘。
王轻也不恼,双手抱肩,倚靠在墙上,视线不紧不慢地透过黑纱,在二人身上扫荡。
林稚水看着恶臭与污脏之中,依旧挺着腰板坐直的陈大夫,禁不住说了一句和来意无关的话:“我怀疑你的最开始想法是:这个人跪在公堂之上,依旧将背挺直,是一位婞直之人。然而,府官如此造怨的判言,你却毫不在意,我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陈大夫自嘲地笑了笑,“都说香兰蕙草能引来真君子,我做下此事后,自知品性非端直,不过是摆不脱身如松,坐如弓的习惯,竟也能把你招过来。”
林稚水走过去,扯了扯门上的锁——这玩意他一剑就能劈开了。他礼貌性地侧头,“可以打开吗?”
陈大夫也转了头,随着林稚水的目光看向王轻:“她是谁?”
关于身份的事情,来之前已经在路上讨论过了,林稚水此时便道:“她姓王,这座城换府官之后的政策,皆是她的手笔。”
这里关的都是死囚,不怕王轻身份泄露。
陈大夫脸色顿时古怪起来。
王轻从腰上将钥匙解下,扔向林稚水,看着他将牢房打开。
陈大夫:“你就不怕我跑了?”
林稚水诧异地瞅他一眼,反手一剑,剑气刻入石墙,陷出长而深的沟壑,“你可以试试。”
陈大夫:“……”
对不起,不敢动不敢动。
林稚水踏进了牢房,在众人眼神中蹲下来,揪了一下陈大夫的发尾,笑道:“我有一些话要问你,你记得说实话,不然我就把你的头发剃光。”
或许现代人不太理解,然而对于古人来说,髡首是一种刑罚,曹操割发代首,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古人眼中,这就是满满的诚意。
陈大夫脸色青了又白,“我收回之前的话!”
这种混不吝的小子,说什么君子!
“嗯嗯,您自便。”林稚水不以为意,“陈大夫对恨妖一事怎么看?”
问到这个,陈大夫可就不困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瞧着林稚水:“想出此法之人,终遭祸殃,不得善终!”
反正自己都要被斩了,左不过再五马分尸,除了受侮辱,还有什么怕的。陈大夫定稳了心态,辛辣之言不断从口中吐出:“我行医数十年,见过的美美丑丑之人不计其数,倒是头一回见到丑恶到肌肤每一道纹理,都是一桩冤案的画风清奇的人。”
王轻睫毛一颤,垂了眸子,并不作声。
她大约猜出林稚水的想法了——借受害人之口,道出对她的愤恨与不满,以此来动摇她的心性。
没用的……
王轻在心中如此对自己说。
她做了这件事,本就下定了决心将恶果背负。有句话她没告诉过林稚水,只是不想对方觉得她在扯大旗,图心安——
人族当与妖族开战时,将这些人带上战场后,她必是要冲在最前面的,待到尘埃落定,不论人族是输是赢,她该是死在战场上。而早已得到吩咐的部下们,或许可以将她的尸体带回,骤时,城中反应过来的人,或鞭尸,或焚骨,随他们发泄吧。
陈大夫依然在慷慨激昂。
“你是城中过客,恐怕不清楚被影响的人抱着什么样的理念吧。在他们眼里,不恨妖的人都不是人,是异端。不说妖族坏话,不每日唾骂妖族的人,放弃减免税收机会的人,都是傻子。每月会有一次杀妖盛典,都是兽类,不是真的妖,而那时战鼓一擂,你是没有看到,有一个算一个,那些人眼睛红得都要滴血。你猜为何?”
“天灾侵害是妖族使坏,子嗣不丰是妖族影响,不能发财,必是有妖妨害,以往我遇上治不好的病人都是哭泣哀绝,最近两年都会反过来安慰我了,他们说:陈大夫别自责,是妖族害了我,要杀妖才能得到救赎,只可惜我们没法杀妖,才无法自救。呸!我稀罕这般安慰吗?我医术不精就是不精,没有华佗扁鹊之能便继续钻研,将不足之处推到妖族身上算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挑动人族对妖族的仇恨,行愚民之策,妄图将人民变成她手上的一柄剑,殊不知,剑有双刃,持剑者,终有不慎被剑反噬。”
“非战无以复仇,暴民之怒,血溅五步,她就那么有信心,在达成想法之前,能制住手里的剑?”
“她那么能,怎么生在地上?怎么不登天追月呢?”
*
文字世界中,阮小七抚着自己的飞鱼钩,脑中忽有一念闪过。心神不在手中动作上,指腹划过钩尖,拉出一道血口子。
“我知道了!”他不去管那渗血的伤处,只顾着兴奋地连着几个空翻,“我知道林兄弟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
阮小七心中清楚,只要不是对敌方,林兄弟向来是一个温柔的人,从不揭人短处与伤疤,更甭论蓄意去引出不忿之言,让被针对的对象直面这场恶意了。
——在林稚水应承了始皇帝那一刻,王轻在他眼中,便不再是一个需要注意情绪的人,而是一个必须攻克的目标。
鼓响还需重锤擂,重疾还需猛药医,想要将人拉回来,不撞南墙,也得先让人疼一疼,才能往心底去。
王轻看似不在意,实际上,她真的没有往心里去吗?阮小七觉得未必,毕竟,那还是一个人,而非一尊铁石心肠的雕塑,哪怕她心中想着没关系,我无所谓,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
这,只是林稚水的初步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