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考试结束到出榜,只需要五天。榜单贴在府衙门口,用黄色宣纸书写名次,仿若金榜。
“人还不少。”林稚水扫了一眼前边涌动的人头,感慨。
“林稚水?”
林稚水打眼看过去,眉毛挑起:“寇兄?”
少年明明很有礼貌,寇渔却无端觉得那声寇兄十分刺耳,仿佛是在调侃他。
寇渔:“勇气可嘉,弃考了也敢来看名次。”
林稚水弯弯眼睛:“来看人死个痛快。”
寇渔双手抱肩:“是该看看,痛快点,比钝刀子割肉舒坦。”
寇渔感觉自己被林稚水从头看到脚,看得他头皮发麻,“你看什么?”
林稚水:“我好奇,你为什么那么针对我,就为了我随便一句‘自大’的话?”
寇渔:“……”当然不是。天底下自大的人比海水还多,他一个个针对过去,岂不要累死?
或许是觉得很快就会有结果,象征胜利的金榜就贴在九十尺外,寇渔姿态放松,“告诉你也没关系了。我从三岁开始,就学习文章。”
噢,就像现代的部分小孩,三岁开始上兴趣班那样。
寇渔:“我学得很好,身边人都在夸。但是,我爷爷曾经在皇城任过职,作为人族皇都,资源汇聚之地,他见识过的天才犹如过江之鲫,在他眼里,我不过尔尔。”
林稚水视线下移,放在了寇渔腰间的玉佩上,那里有几根手指正摩挲着蜿蜒的纹路,而其主人并未发现自己无意识的举动,完全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
“我不太高兴,但是没关系,我依然是金光县的同龄人中最好的,我以后会变得更好,爷爷总有为我骄傲的一天。”
“然后,你出现了!”寇渔拔高了声音,手重重攥紧玉佩,“爷爷经常在家里提你的名字,凭什么,我才是他孙子!”
林稚水眨了眨眼睛,默默咽下“凭我比你学得好”这种刺激人的话。
他有骄傲的资本,他的每一步都付出了努力,并非是以成年人的灵魂和三岁孩子做不公平的斗争。
他三岁那时候,同样学的四书五经,学的诗词歌赋,学习怎么在押韵的情况下,用叙事诗描述一个有“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的故事。全是从头学起,甚至因为习惯简体字,习惯大白话,比白纸一般的小孩学得更困难。
寇渔漠然地注视林稚水:“你摔坏脑子后,我高兴得一晚上都睡不着,爷爷慢慢把你忘了,再也不会跟我说‘你看看林家的小公子学得如何’时,我上台阶都改成两步两步跨上去。”
林稚水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所以,因为我醒过来了,你心里不舒坦,才来故意找茬。”
寇渔:“没错。”他盯着林稚水,“你为什么要醒过来呢?不过,没关系,从今天之后,你就永远比不过我了。”
整整十年的差距,以后他只会把他甩得越来越远!
林稚水还没说话,妹妹突然冲上去,用力踩了一脚寇渔的鞋子,“才不会!”寇渔倒抽一口冷气。
她仗着身量小,往人群里钻,小黑不溜秋,眨眼间没了踪影。
“哎!”林稚水抬腿想去追,被人群挟裹着,没能进去,反而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寇渔同样在人群中往前挤,在一群黑黝黝的人头中,一下子没了辨别性。
等林稚水成功挤到最前面时,需要裹厚衣服的冷天,生生给他挤出汗来。
妹妹眼睛尖,一把抓住林稚水的手腕,眼眸仿佛弥漫着水气:“哥哥,你做到了!我就知道你能做到的!从小,阿爹就说你聪明机灵,脑子和别人不一样!”
林稚水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甲上!第一名!”妹妹几乎是欢呼出声。
“让一让。借过一下。谢谢。”寇渔终于挤出来了,他从最后往前浏览,到第二名时,终于看到自己的名字——
寇渔 乙中
寇渔抹去脸上的汗,紧绷的嘴唇舒展出笑容。他向着林稚水矜持地点点头:“承让,我赢了。”
之前怒踩他脚的小女孩偏头看他,“你肯定没看第一名。”
寇渔听出那话的意思,猛地抬头。
金榜首位特意用含金粉的墨题了名字和成绩——
林稚水甲上
金光闪闪,天大的荣耀。
寇渔木头似地呆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突然失去了自己的脑子。
偏偏林稚水还在那里疑惑地自言自语:“居然是甲上?”他说,“我还以为最多乙上。”
咔——
寇渔恍惚间听到器物碎裂声,似乎,是他的心境崩了。
林稚水不知道的是,他的成绩本来的确是乙上。
当时,几位考官为“凤凰涅槃”争论不休。
有的考官说没听过凤凰可以和佛教的涅槃扯上关系,佛教可是外来教派,怒斥此篇文章荒诞无稽,怀疑作者的知识层面,“虽遣词造句无有缺陷,文笔才气亦上佳,然,肆意编排神物图腾,又无灵气浮现,至多评乙等,中下。”
有的考官认为因作者编造知识而否定他的才华,并不可取,“虽不知此文为何不见灵气,它的文采摆在那儿,有目共睹,何必拘泥于灵气?评:甲等。”
双方各执一词,但也最高只敢评甲等,再往上,谁都不敢想,也不敢提。
书院院长兼主考官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既然你们没办法统一意见,那就请天道判定吧。”
考官们纷纷大惊:“何至于此!”
天道如此尊贵的地位,一名准外舍学子,哪里配惊动祂!
双方迅速达成共识:折中,评乙上。
将所有的文章批改完毕后,考官们按照惯例,焚香顶礼,告知天道。谁也没想过天道会有反应,毕竟就是拜一拜,图个仪式感和吉利。
仪式完毕,院长抬手去拿改完卷子后,装订成册的文章。
忽地,微风翻起了书页。
院长下意识看了眼门窗,全是紧闭的,回过头后,望着缓慢翻动的书页,他双眼慢慢睁大,两手颤动,“难道……”
身后已经跪了一片。
读书人地位尊崇,他们哪怕是见了帝王,也仅仅是作揖,唯一能让他们行跪拜礼的,只有天地。
院长反应过来后,神色肃穆,恭恭敬敬俯身下拜,衣袍一撩,跪在蒲团上。
清风不紧不慢地翻书,属于林稚水那张文章从中飞出,悬浮于空。旁边批改文章的朱笔飞了起来,沾涂朱砂,在“乙上”的评级字面重重用红线勾掉,笔尖再在旁边龙飞凤舞。
烛光有些晃眼,没等院长看清,笔和纸已经重新回归原位。静待片刻,没出现其他动静,院长站起来,又是恭敬地一礼,方才捧起林稚水的文章。
“甲上?!”
其他人面面相觑,皆从相互间的脸上看到了不敢置信。
寇院长突然想起什么,视线移到文章题目上,“凤凰……”涅槃!
想到考试那天,千里之外的凤凰异象,那里名为吊鸟山,俗传是凤凰埋骨之地,寇院长立刻明白过来,表情从迷茫转成严肃:“谁也不许将林稚水写的文章传出去,连题目也不行。”
副考官:“可……往年都会将前三名学子的文章贴出去,供其余人学习。”
寇院长:“那就只贴第二第三名的!”
*
“林公子可千万不要拒绝我,这些米面绸缎不值几个钱,你们俩孩子,没有大人撑着家,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和令尊令堂做了一二十年的邻居了。”
妹妹悄悄撇嘴。什么邻居,什么交情,她最困难那三年,连个人影都没有,现在倒来攀关系了。
等人起身要离开时,妹妹做出要送他出门的姿态,对方连连拒绝,“不用辛苦,不用辛苦,咱就住隔壁。”
人走后,妹妹小声:“已经是今天第七个了,前头还有个同样姓林的,硬扯着我们说是本家。”
林稚水笑了笑,“你要是不耐烦应付他们,去外面玩吧。”
妹妹摇摇头,“我把那些礼物放起来。顺便记个账。”
她脚步轻快,这时候可比之前更显孩子气了。
第八个访客很快就出现了。
金光县最好的媒婆走进来,“林公子,大喜事!”
林稚水差点当场翻脸:“我妹妹不嫁!”
这档口,他妹妹还没养回之前玉雪可爱的模样,黑黑瘦瘦的样子,会来提亲的,全是冲着他的成就,想玩投资。
不是真心对他妹妹的,不嫁!不是她妹妹真心喜欢的,不嫁!
媒婆笑了,“不是林姑娘,不是林姑娘,是林公子你的大喜事啊!”
“我?”
“陆县令请我来问,林公子愿不愿意和他家姑娘喜结连理?那陆姑娘可是我们金光县的第一美人,温婉贤淑,神清骨秀,也念过书,学过字,平日里我帮人上门提亲,就差把他们家门槛踩破,陆公从未松过口。”
林稚水这才记起来,哦,对,他十五了,在外人眼里,该是可以成亲的大小伙了。
林稚水婉言谢绝了媒婆。
对方并不气馁,“宋乡绅也有一女,托我来问问,林公子可有意愿?”然后又是一通描述样貌,人品,性格的赞美词汇。“宋乡绅他父亲可是翰林出身。”
林稚水继续拒绝。
媒婆:“还有游员外……”
林稚水眼看对方还能说出十个八个,连忙打断:“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我还未曾立业,绝不成家。”
好说歹说送媒婆到门口,并且请她帮忙散布自己还不想成家的消息,还没离开,就碰到了一辆马车,由四匹毫无杂色的白马拉的车,车上先走下约莫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的枣红马褂,脚下一双镶金鞋,袜子雪白。
一名有钱的中年男人。有闲钱才舍得时常换新袜子。
他看到林稚水,点头哈腰,姿态放得比之前几位都低,“林公子,我是来赔礼道歉的。”
身后下人搬过来小轿箱,有金涂布铺盖,没上锁,掀开后,金光昭烂,连曜五六尺。
中年男人:“黄金千两,请林公子笑纳。”
媒婆腿一软,扶着门柱子坐倒,“一两黄金值白银五十两,黄金千两,便是五万两白银,够人终身吃喝不尽。”
乖乖,她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