讳恶君静静注视着睡在琥珀中的孟西洲尸身,他伸手要去触碰那块透明得仿佛易碎品的琥珀,怕打扰他沉眠一般低声唤道:“师弟。”
烛幽君抬眼提醒他:“一旦解封,哪怕成不了,他也回不去了。”
讳恶君手一顿,直起身往后看了一眼:“这可真是多谢提醒。”
他看了灰慈一眼,像是打算把自己收藏的东西清点一遍,“有情无情泪。”
灰慈配合地递出一个小瓷瓶,李妙气得牙痒痒:“那是我们老祖宗的隐私!”
李宜仙看他一眼,他才讪讪闭上了嘴。
他红着眼眶把头转到一边,强迫自己不去看讳恶君手里那颗看起来就不似凡物的心脏。
讳恶君微微晃了晃瓷瓶,露出微笑,接着说,“似幻非幻梦。”
灰慈将那颗先前给他们找了不少麻烦的蜃珠,动作轻巧地放在了琥珀前头。
“万年成材木。”
讳恶君笑着颠了颠手里烛幽君的那根木枝:“如果不是烛幽君主动交出来,这刀枪不入的硬木枝,不知道还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折下来。”
他遗憾地看着烛幽君表情没什么变化,接着开口,“千年不变魂。”
凤焱看了眼场中失魂落魄的天问,眼中杀意渐浓:“稍等,马上就来。”
但他动作忽然一顿,垂下眼看向手中的蛋,神色有些纠结。
“你若舍不得也没关系,我从冥府抓了个备用的恶鬼,也有千年了。”讳恶君眼带笑意,看样子也不是非天问不可,“还有……金刚不坏骨。”
灰慈指了指人群中的诛天:“大人,要现在帮您取来吗?”
诛天如临大敌,却冷哼一声:“我可不会让你们轻易得逞!”
“可你如果不帮忙,司南星就要死了。”灰慈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我也不怎么想动手,不如……请大名鼎鼎的烛幽君替我动一动手,让这不识抬举的小丫头就范如何?”
他故意摆出这副姿态,眼珠滴溜溜地在神色各异的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诛天飞速和身边众人拉开了距离,面露警觉:“你们……你们不能任由他胡作非为!他为了一己私利,罔顾他人性命,难道就这么看着他得逞吗!”
“灰慈。”讳恶君喊了他一句,微微摇头,“烛幽君脾气不好,你这般招惹他可不行。”
灰慈收敛了脸上恶意的笑容,谦恭地低下头:“是,大人,是我逾越了,我这就自己动手。”
他直起身往下看了一眼,诛天正要开口,忽然面露痛苦,捂着心口跪倒在地:“怎么、怎么回事!”
灰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傻丫头。”
“蜘蛛毒,摧心草,胭脂虎血……你以为当真只是让你心绪不宁的东西?”
“咳咳!”诛天跪倒在地,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钻心似的疼,她身为剑灵,平日里即便刀剑碰撞也不会感觉到疼痛,更别说这种由内而外,让人恨不得将骨头剖出的痛楚。
她半跪在地,指尖在地面扣出一道道痕迹,压抑着痛苦的喘息。
灰慈笑嘻嘻地看她:“你放心,又不要你的命,不过是要块骨头,你若是不想疼了,自己切一块小指骨丢过来,不然……可就要我亲自动手了。”
“我动手,你可就不止疼那么一下了,我可得好好挑一挑——琵琶骨漂亮,但脊骨也不错,就是挖起来麻烦点,不如肋骨如何?开膛破肚,然后‘咔’一声掰下来。”
他脸带笑容,在场不少人都觉得有些听不下去,诛天更是捏紧了拳头。
“你……休想!”诛天怒目而视,双手不断颤抖,但依然执着地支着剑站起来,“我身为剑,宁折不弯!”
“此剑天下至锋,不可挡,不可降,魑魅魍魉皆斩!”
她越过众人而出,手中长剑剑光大盛,直指灰慈面门。
灰慈眉间被剑气割裂,他微微摇头:“蠢货。”
留在原地的他被剑光撕碎,青丘神女破障曲后,他已经不再使用幻象,但他还有仿佛无底洞一般的虫蜕。
诛天的一剑恍若回光返照,而后力竭半跪在地,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灰慈笑起来:“这毒你越用力气,越是心神激荡气血翻涌,反应就越剧烈。我原本只要你一根骨头,你小心激动过头,连命都丢了。”
“不过你这把剑,或许倒是比那位贪生怕死的天帝凡身,心性更坚。”他仰起头看向迟迟未动手的凤焱,“你还在等什么?”
凤焱眯起眼:“他不是说有备用的千年魂吗?既然如此,我便不能让他这么快死了,我要慢慢地折磨他。”
灰慈有些不悦地挑了挑眉毛,讳恶君却摇摇头:“无妨,就让他自己处理吧。”
他看向并未动作的冥王,“还烦请冥王,把他的魂魄召回。”
“召不回。”冥王懒洋洋地坐在渡厄君背上,单手撑着下巴,“我还记得你当初追着我问,孟西洲神魂有缺,到底是缺在哪儿了,怎么找回来。”
“我总搪塞你,如今也是时候告诉你了——他的魂,就散在冥府,六道轮回之中。他初入轮回,为了给身后人引路,魂魄散逸在轮回之中,早就已经融入其中,寻不回来了。”
“如今轮回之中他残留的魂魄与他本身拥有的魂魄互相牵引,一次次轮回之后,他的魂体更加稀薄,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副神魂有缺的模样。”
讳恶君的眉头深深地拧在一起,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生硬地打算冥王的话:“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只要你把他的魂魄召回来!即便是有缺的残魂……”
“我不是说了么,召不回。”冥王却不管他想不想听,他挑了挑眉毛,故意盯着讳恶君的表情说,“他和一般的魂魄可不一样,他的神魂留在了轮回里,每次一旦身死,轮回中的魂魄便会牵引着他回归轮回。”
“他进轮回的时候可还没有冥界,也就没有滞留人间的那一段时间,回回都马不停蹄地被拉去投胎。每一次入轮回,他的魂又被牵扯着在轮回中留下一些。”
“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便是因为,他一旦身死,魂魄经不起再一次轮回。他本身的魂魄,和残留在轮回中的魂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若是他没有超脱,就会被轮回中的残魂牵引,永远留下来。”
“化作轮回本身。”
讳恶君终于肉眼可见地慌张了起来,他呼吸凝滞了一瞬:“不可能,你是冥王,你掌控轮回……”
冥王遗憾地摇头:“我驭帅众鬼,掌管冥界,可没有掌控轮回的本事。若是司南星渡劫成功,掌控轮回的,应当是他。”
“你机关算尽,却没想到留不住他的魂魄,怎么,你那个法子,没有完整的尸身和魂魄,便用不了吗?”
讳恶君沉下脸,他盯着冥王看了一会儿,似乎在辨别他这话的真假,最后他冷笑一声:“不。”
“要他的魂魄归来只是保险,那首诗就六句,你们都知道的。”
“是吗。”冥王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似乎有些失望,“那你就再确认一下你手里的材料吧。”
讳恶君笑着举起手里的心脏:“还有什么可确认的呢,就差这个了——天下慈悲心。”
冥王托着下巴:“你不再看看吗?你就没觉得,那玩意……有点不对劲吗?”
讳恶君微微挑起眉毛,他看了眼手中的心脏,染着鲜血的心脏还在鼓鼓跳动,隐约能看见脉络里隐隐有金光闪现,看起来颇为神异,但也只有这样,才称得上“天下慈悲心”的名号。
但冥王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奇怪。
他似乎并不为司南星的死而伤心,就算他已经超脱,身为半圣,不会轻易被情绪影响,但也实在有些……
古怪。
他平日里向来肆意,也不会刻意压抑情绪,甚至看不出来和凡人有什么区别,今日这般冷静,仿佛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讳恶君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转身,害怕迟则生变,正要把所有东西都放到孟西洲身前,他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如泣如诉的哀怨长叹:“讳恶君,我心口好疼呀——”
“你怎么如此狠心。”
他心口一突,缓缓转过头去,看见原本面部朝下倒在地上的司南星尸身,忽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把头转了过来,他嘴角还带着鲜血,神色却仿佛正在微笑。
讳恶君看向手中的心脏,它其中恍若功德的金光更甚,而后轰然爆炸。
原本倒在地面的“司南星”慢悠悠地爬起来,一抬手,原本司南星的面孔消失不见,变成一张笑盈盈的假面,他还顶着胸口破了个的大洞,似乎还不打算变回去。
云浮山顶爆炸的烟雾消散,讳恶君阴沉着脸,往下看:“……千傀君。”
“我原本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但看来即便是你,辛苦盘算这么久的事,成功就在眼前,也会乱了心神。”冥王嗤笑一声,“我早就知道这幺蛾子备齐了其他东西,就差司南星这‘天下慈悲心’,还特地把他带来,是嫌他死得不够快吗?”
“哎。”千傀君的声音男女莫辨,带着几分惋惜,“讳恶君,当真是要一错再错吗?”
他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笑起来:“错?”
他昂首,“我何错之有?”
“世人皆为己,你们为司南星,我为孟西洲而已。”
李妙缓缓张大了嘴,茫然无措地捂住了脑袋,脸上表情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等会儿,等会儿……小老板没死?那是假的!”
他有些激动地扭头看向垂方,“卧槽,垂方,小老板没死!”
垂方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他:“你才反应过来?你就没发觉烛幽君和冥王的表现都不对吗?”
“再说了,当时烛幽君居然让那玩意靠近了司南星,我就觉得不对了。”
就连张爱梨都忍不住小声提醒:“你看那个千傀君假装的小老板,尸体都面朝下摔在地上了。若是真的小老板,不说别的,烛幽君怎么也会接住他的……”
李妙:“……”
他缓缓把抱着脑袋的手放下来,不甘心地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老祖宗,李宜仙看着他目光复杂,叹了口气,认命般说:“傻点就傻点吧,要是连你都不信,也多半骗不到讳恶君。”
李妙无语凝噎,胡乱擦了擦眼泪:“你们真的没有提前通气吗!我不信!”
“气死我了,居然连我都骗,小老板之后必须请我吃饭!”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却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