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玄定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有些刺眼的白炽灯,和切割成方格的天花板花纹。
随后拥上来的熟悉面孔们很快遮挡了光源,他还有些虚焦的视线微微晃动,总算是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玄安观的道士们,也就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师叔师伯们围成了一团,还有他爹,站在人群中央,哭得像个两百斤的胖子。
他艰难地抽了抽嘴角,想让他爹别哭了给自己留点面子,干涩的嘴唇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们先给他喝点水吧。”
有些熟悉的声音传过来,众人在他眼前让开一条路,张玄定看见了站在了众人身后的司南星。
小老板还是老样子,待在病房里,比他这个躺在病床上的人看起来更像个病人,但他微微露出点笑意,朝他点了点头,张玄定莫名又觉得安心了不少。
他就着自家老爹的手喝了一大口水,抬起手接过水杯:“行了,喝不下了……”
观主见他活了,悬着的心脏总算放到了原位,气急败坏地拍了一把他的脑袋:“你要死了!我们这群人辛辛苦苦等你醒过来,你倒好,张嘴第一句是这个!”
身边的道士赶紧劝:“算了算了观主,人没事就好,少观主,天子剑呢?”
昏迷前的记忆回笼,张玄定张了张嘴,着急地一拍被子:“对啊,现在哪还是喝水的时候!天子剑被人拐走了!”
“就是那个大幺蛾子,也不知道说的是真的假的,总之就是说了天帝好多坏话,她、她大概是觉得委屈了……”
烛幽君微微蹙起眉头:“没头没尾的,从头开始说。”
“可是!”张玄定还有点着急,“我们不赶紧追吗?现在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司南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那天走后,到了半夜天子剑也没有,你也没给我发个消息,我就问了玄安观的道长们。”
“他们说……天问并未生病,也根本不在医院,我们才知道你多半出事了。”
“你被丢弃在一方小世界里,是你天问师叔一路卜卦找方位,我们才破镜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你。”
“到你现在苏醒,已经过去七天了,现在追,多半是……来不及了。”
“啊……”张玄定像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七天了……那、那师叔,能不能占卜她的位置!我们找过去……”
“我在寻。”天问看着他,“但卦象杂乱,无处可寻。”
张玄定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无处可寻呢?您的占卜一向是……”
“她与天帝有关,如今禁制破除,重回巅峰,若是不想被我寻到,自然也是有办法的。”天问站在原地,看上去这一切的发展,都没有让他太过吃惊,他顿了顿,看张玄定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多少有点不忍,“这不是你的错。”
“我原本就说过,玄安观守不住这把剑。”
“对啊,您说过的……但我还是一个人把她带出来了,我……”张玄定低下头,不安自责在心中蔓延,他猛地抬起头开口,“师叔,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天子剑,她是诛天剑。”
病房里静寂无声,天问站在原地,看着他,又仿佛什么都没看。从他恢复记忆开始,就越来越不像个凡人,越来越像那个传闻中高高在上的无情道至尊了。
他不知道灰慈的那些话是不是也对他有了影响,他脑中念头纷杂,对那位天帝的愤懑,一瞬间居然有些转移到了师叔身上。
“清心,凝神。”天问并未计较他仿佛质问一般的语气,“我确实想起了她的剑名,但我只算出,她的命运,与我、与天帝息息相关,至于是福是祸……”
他微微摇头。
观主赶紧往前一步,“啪”地一声往他脑门上贴了一张清心符,吹胡子瞪眼地骂他:“怎么跟你师叔说话呢臭小子!我看你是欠揍了!”
他回头对着天问笑,“师叔不要在意,小孩子睡迷糊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张玄定垂着头,只默默把清心符撕了下来,一声不吭。
司南星左看看右看看,打圆场般开口:“好了,先让他吃点东西吧,这么几天都靠打盐水过活,我给你带了粥。”
他轻轻撞了撞烛幽君,压低了声音说,“从冥王那儿薅来的神米,大补的。”
张玄定目光顿了顿,总算是稍微有些动容,小声嘀咕:“那也太麻烦您了,我哪用那么珍贵的东西,您愿意给我做,一般的米我都很高兴了。”
司南星笑弯了眼:“尝尝吧,只是白粥而已,你现在也吃不了别的,顶多给加一勺糖。”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吃糖粥。”
张玄定接过粥,天问站起身:“我先去外面。”
“哎!”观主有些不安地踌躇了一下,似乎有些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出门看看师叔。
张玄定斜眼看他:“你看看人家小老板,只关心我饿不饿冷不冷,你倒好,你是我亲爹,你就关心师叔生不生气!”
“那是师叔哎!我们玄安观延续至今,都靠的你师叔!”观主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逆子到底听见什么了,回来对你师叔这个样子说话!”
张玄定板起脸,有些愤愤不平:“之前他们不是说,天帝骗了人凤凰族的女孩吗?可不止!他连咱们镇观之宝也骗了!什么天帝,就是个渣男!”
观主吓得赶紧扑过去捂他的嘴:“你真不要命了?这也敢瞎喊!”
他紧张地抬头看了一眼,嘀咕,“医院这么大建筑,应该安了避雷针吧?”
张玄定扒拉开他的手,深深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咱们观都靠师叔,但是、但是……我现在搞不清楚,咱们师叔,和天帝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一伙的吗?想的事情是一样的吗?”
他低下头喝了一大口粥,“我反正觉得天帝不占理。”
司南星和烛幽君对视一眼,烛幽君开口:“天帝骗了自己的剑?”
“是那妖怪说的。”张玄定咂了咂嘴,觉得自己的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点,能略微客观地讲述之前的事了,“我觉得大部分应该不是骗人的,因为……”
他卡了壳,似乎是在犹豫应该怎么称呼她,继续叫她“天子剑”她自己或许不太乐意,但如果就叫她“诛天”了,又好像是认同她成了他们的敌人。
张玄定犹豫半晌,才接着说,“因为我们镇观之宝,不是信了他,而是说自己想起来了。我还看见她在自己剑身上一抹,真的显现出了‘诛天’两个字……”
“假如,她是要去找天帝报仇,我觉得、也不能算是错事。”
司南星缓缓眨了下眼,拍了拍他的头:“你心疼她呢。”
“若要报仇,自可以堂堂正正,登天寻仇。”烛幽君抬起眼,“但她跟着灰慈走了,只怕会被哄骗着做错事。”
张玄定点头:“这倒是,要是她能想开,自己回来就好了……我觉得如果她动手,灰慈不用下三滥手段,应该不是她的对手。”
“别操心那么多了。”司南星一脸慈爱地看着他,“你还是好好休养身体,赶紧上学去吧,小天说你们班已经组织来看过你了,不过你当时没醒。”
“他们还跟植物人一样的你拍了照,据说已经登了校报了,等你回校应该会变成风云人物。”
张玄定一时间没从这天降打击里回过神来,颤抖着唇说出:“不是,谁让他们拍照的!”
司南星指了指试图偷溜的观主:“你爹。”
“恭喜你,少年,失去大学四年择偶权。”
“你是亲爹吗!”张玄定痛心疾首,“你、你!”
司南星带着烛幽君功成身退,出了病房,正撞上站在门口,眼里似乎还带着点笑意的天问。
天问一愣,有些慌张地收敛了表情:“咳,这孩子有劳小老板费心了。”
“没事,毕竟也是我们小天的同学,也是个好孩子,就是傻乎乎的。”司南星笑了笑,看向他,“天问道长,真的算不出她的位置吗?”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最后摇摇头:“我不知她如今在哪里,但却知道……决断之日,她会在哪里。”
烛幽君追问:“哪里?”
天问没有回答,只深深看他一眼:“届时我会来寻你。”
“小老板不必担心,我与天帝不同,至少……只为了结前缘,不愿伤及无辜者性命。”
“你想活,我也不想让你死,至少这一点上,我们目标相同。”
司南星定定看着他:“所以……你是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了,也想好该怎么做了?”
天问站在原地,微微笑了笑:“皆是定数,别无选择而已。”
“天帝为避祸,在诛天剑上设下禁制留在人间,却不想阴差阳错,还是让她因你化形,对他产生了威胁。”
“总归是,避无可避。”
司南星目送他远去,神色平静。
烛幽君拧了拧眉头:“你别听他……”
司南星扭头嘀咕:“我就不太喜欢和这种说话神神道道的人聊天,神神秘秘的,不清不楚的,就想叫人猜。”
烛幽君原本还担心他会不会物伤其类,但看样子他似乎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司南星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脸过来人的架势拍了拍他:“偶尔我也会想的,我这劫到底能不能过去,我这道魂的命数是不是已经到了尽头,费尽心力也不过是徒然挣扎。”
“但再怎么担心,我也没别的路走了。”
他晃了晃脑袋,“只能一边心里打鼓一边往前走咯,哎,烛幽君,你那边生死簿上,我能活多久了?”
烛幽君眼带笑意,但还是只回答他:“天机。”
“小气鬼——”司南星不服气般轻轻撞了他一下,烛幽君知道他这身体跟纸糊的一样,刀枪不入的老树妖不仅不敢还手,还担心他撞自己撞疼了。
司南星伸手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就算不说明确的,稍微透露一点点嘛!”
烛幽君有些无奈:“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司南星仰着头,和他并肩走出医院,天上阳光正盛,看着一派晴朗的大好天气,司南星眯了眯眼,伸了个懒腰:“我得在上路之前,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烛幽君脚步顿了顿:“你有什么想做的?”
司南星摸了摸下巴:“好歹得回家一趟。”
“真的一点提示都不给啊?”
烛幽君拗不过他,垂下眼开口:“他们说你长命百岁,说少了,至少还有千年……”
司南星点了点头:“懂了,我将来要当个王八。”
烛幽君好笑:“那要是活到万年呢?”
“那就是龟。”司南星煞有介事地点头,“千年王八万年龟,我看能行,我还能活!”
他一说这四个字,烛幽君就有点绷不住笑,恼怒般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司南星哀哀叫起来:“哎哟,哎哟,烛幽君打人啦,我头要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