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的差事交出去后,众人总算是能轻松了些。
李志把烧砖的方法教给了不少百姓,还给了他们几份大致的设计图纸,引得黎王啧啧称奇。
等到民间的一切步入正轨,黎王做苦工的日子才结束,但很快他便迎来了最刺激的项目——摘星台。
“听说这摘星台是王上为了王妃而建,这份心意实属难得,”李志出乎意料的夸赞道,黎王颇有些措手不及,刚要缓和的心情被接下来的话惊呆了,“既然王上这么痴心,那就亲手为王妃建摘星台吧。”
李志脸上的淡定不像是在说笑。
“孤是王上,怎么会做这种事?”黎王蹙起眉头,不肯往前去,在他眼中,爬上爬下的搬运建材,甚至把自己混入一堆泥水中,实属最低等之事。
李志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而看向阿芙:“那就劳烦王妃来吧。”
“等等,孤做就是了!”黎王立刻改口,青着脸搬起一块石头,慢吞吞的往上爬。
台阶很高,也很陡,因尚未完工而并不平整,稍不留神便会从上面直接掉下来,摔得浑身酸痛。黎王忍着身上的酸痛,一点一点往上爬着。
李志摸了摸下巴,突然凑在小白晏耳畔说了什么,引得两个小家伙眼神骤亮,连连保证道:“放心吧,我的法器可厉害啦。”
“我新学了御剑术呢,肯定没问题。”万鼎也跟着说道。
阿芙不明所以的望着三人,这时小白晏手指微动,一道白光从空中划过,犹如吹起了一阵狂风,卷得黎王身形摇晃,脸色剧变,他慌忙扶住了栏杆,而好不容易搬上去的石头瞬间滚落。
黎王顿时气得额上青筋暴起。
万鼎深吸一口气,紧接着“呼”的一声吹出去,台阶上的黎王脚下不稳,身子朝着一旁歪去,眼看着就要滚落下来,阿芙忍不住惊呼一声:“王上小心!”
也不知是这一声提醒,亦或是黎王本就没了力气,他的身子骤然从半空跌落,小白晏连忙祭出扇子,稳稳的将他接住,放在了地面上。
李志颇有些后怕的拍拍胸口,紧张道:“好在没出什么大事儿,不然可就玩脱了。”
即便黎王再不是个东西,也是王城里的领袖,若他出了什么事,接下来可就多了不少麻烦。
黎王受此惊吓,出乎意料的没有暴怒,反而异常的平静走到阿芙身边,轻轻抱住了她,低声说道:“阿芙……是孤错了……”
“孤错了……”
尚未建成的摘星台就此搁置。
王城的赈灾与重建也在有序进行,在小白晏和万鼎两个小家伙神出鬼没的监督下,几个官员都不敢偷懒,甚至连晚上都不敢多睡,生怕被扣上一个不够勤勉的罪名。
等到王城的局势彻底稳固下来,黎王发布了一则罪己诏,诏书中的内容措辞诚恳,不像作假,但王城中的百姓已经很少有人信了。
“说不定下次收赋税收得更多,那摘星台可还没建完呢。”有人如是说道。
“罪己诏有什么用?他如果真知道错了,就该把那妖妃处死!不然他早晚死在妖妃的肚皮上!”
“可不是么,王上这罪己诏,也不知是做给谁看?怕不是接下来好收更多的赋税吧?”
“谁知道呢……这次地动损失那么多,再要银子可是没有了,听说楚国都要打过来了……”
“好在这次赈灾没再跟我们要银子,楚国若是打过来,咱们也只能逃了……”
“……”
百姓与商户私下里的谈话,黎王自然不会知晓,他开始着手调查处理赈灾之前的一桩桩事,很快便揪出了吴成贪污受贿、培植党羽等一系列罪名。
证据确凿,吴成被判诛灭九族,丞相府上下以及一众党羽全都被推上了砍头台。
砍头那日已是初冬,湿冷的空气中迷茫着凉气。
刽子手在一旁磨刀,十几个犯人穿着囚衣,跪在砍头台上,只等一声令下,人头落地。
小白晏本无意要过来,但李志却硬是拉着他来了,因为他在那群犯人中,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无头鬼。
“吴亮是吴成的儿子,也是负责修建摘星台的官员,”李志老老实实的介绍道,“据说他并不知晓他父亲所犯下的罪孽,坚持要为父平反,不过显然没人理他。”
小白晏眼底掠过一抹迷茫,他只知道是吴成昧了赈灾的银子,差点儿害得那些百姓无家可归,可至于吴亮……他并不知道为何也要推上砍头台。
“无头鬼他犯错了吗?”小白晏不解的问道,“我在他身上并没有看到血债,只是有怨气……李志哥哥,什么叫诛九族?”
李志解释道:“诛九族就是一人犯错,九族之内的亲人全要死,是很严厉的刑罚。”
小白晏想起那天在街上看到的事,无头鬼帮忙劝了那个人,才让街上的商户免于牢狱之灾,分明不像是一个坏人。
“如果要死,也要让他死得明明白白才好。”小白晏拿着王上的令牌,中断了这一场砍头,吴家父子很快便被带入了王宫。
黎王对此格外不忿,却又不敢多说什么,不耐烦的把证据丢给吴家父子看,冷笑着说道:“五年前的平遥水灾,三年前的淮化巡察使案件,还有去年的摘星台……一桩桩一件件,有哪个冤枉他了?”
“王上,这……这些都不是真的!”吴亮不敢置信,辩解道,“去岁的摘星台全由我一手操办,我父亲确不知情,这些银两……是,是我用在了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好啊,又一桩大案!”黎王冷哼一声,“孤信任他,才让你修建摘星台,可惜你竟也如此糊涂,临死还要为他辩解。”
吴亮闭了闭眼,突然说道:“王上便没错吗?摘星台修了三年多,每年都要收上多次赋银,王城中的百姓苦不堪言,商户不敢大开……王上真要为了一个女子,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吗?”
“你!”黎王气得起身,怒道,“孤已然发了罪己诏,你们还要孤如何?”
“迟了,而今已是国库耗空,民心惶惶……”吴亮跪在地上,仰起头颅,“王上以为一句轻飘飘的孤错了便能揭过?王城百姓不能揭过,天下黎民不能揭过……王上的错,认得太迟了。”
“你……放肆!”黎王浑身颤抖,双目泛红的盯着他,吴亮却没有丝毫畏惧,平静的对上他的视线,轻声说道:“我父之过可以死谢罪,但王上呢?”
“王上之罪,罪在千秋,罪在社稷,多少百姓为此丢了性命,家不成家,国不成国,王不是王!”
“敢问王上之错,又该如何抵过?”
黎王颓然的闭上双眼,他何尝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被人如此赤/裸/裸的羞辱质问,他只觉得格外难看,像是被人从里到外扒了干净,连心底最阴暗的一面也被公开处刑。
他是王啊……是大黎的王!
“来人,拖下去……”黎王正说着,吴亮突然站了起来,打断他:“不必了,我自问无罪无过,唯有摘星台一事,万不该坐视王上昏庸无道。”
“不必王上斩我,我自赴死。”
大殿上开出一朵血色的花,暗红的血液浸满地板的缝隙,殿外的凉风灌进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他的速度很快,快到小白晏都来不及阻止,但同样的,众人也知晓,没有人能够阻止他,这是他对于王朝对于王上最后的交代。
黎王别过眼不忍再看,大步离开了宫殿。
冬天到了。
王城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好转,新的房子建了起来,被灵阵眷顾的良田也开始收获粮食,似乎除了天气变凉了些,再没有什么不同。
但所有人都知道,已经迟了。
楚国的大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早已距王城不过百里之遥。
“我们真的不管吗?”小白晏望着越来越近的楚国大军,心中不自觉跟着沉重起了,他尚不能理解什么叫国破家亡,但眼下的场景却让他无比难过。
“不管,”李志毫不犹豫的说道,“这是他们的宿命,欠了债就是该还的。”
“楚国的大军打进来了!”
“打进来了?!”
“快跑啊,楚国打进来了!”
“……”
街上的百姓互相奔走相告,拖家带口的离去,而这时楚国的大军里却有人说道:“我楚国不杀手无寸铁的百姓,若愿为我楚国子民,楚王有令,三年免收赋税!”
“楚王有令,愿为我楚国子民者,三年免收赋税!”
“三年免收赋税……”
一声声豪迈的声音,带起不敢置信的欢呼,传入空荡荡的王宫里。
王宫的很多婢女都已经散去了,黎王望着身旁的女子,低声说道:“阿芙,你之前说的事,孤应了……你走吧,别忘了带着女侍。”
黎王笑了笑,没忍住又看了她一眼,说道:“路上小心,孤便不送你了。”
“可我改变主意了,”阿芙抿唇轻笑,素白的衣裙衬得她容颜越发出色,她上前挽住了黎王,“王上未必是好王上,可阿芙却已知足了。”
“若王上之罪,罪在阿芙,我愿与王上共赴黄泉。”
女子娇艳的面容犹如春花在冬日盛开,不合时宜却又让人移不开眼。
黎王轻轻握住了她的双手。
尚未完成的摘星台上,两道身影并肩而立。
王宫外的呼声骤然停下,百姓们呆呆的望着那两道身影,全都沉默下来。
“是王上。”有人小声说道。
直到此时,他们才意识到什么是亡国,什么是改朝换代。
两道人影从高高的摘星台上一跃而下,黎王在这一刻紧紧的抱着阿芙,换在她身下,任凭耳畔风声呼呼的刮过。
“活下去,”黎王轻声说道,“阿芙,孤赦你无罪。”
低低的呜咽声在人群中响起。
“黎国亡了……”
“我们的黎国亡了……”
“……”
从今天起,他们不再是黎国的子民。
世上也再没了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