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顶空, 众星汇聚之处,三道天雷横劈而下,带着无边威势, 所过之处, 惊天动地, 寸草不生。
“多长时间没听见这声音了, 又有仙者飞升上界了……这次是谁?哪位地界修行的仙君?”
“是人间来的。”
“凡人修行吗?那可真不多见……”
“不是,是本为天人, 化身在凡间, 谁不知道那是……”
这些议论声像是很近, 又像是很远, 容仪睁开眼, 望见周围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仿佛笼罩着一层白雾。
透过白雾, 他能望见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 也似乎能望见他现在身处五树六花原。
有两个人在很远的地方相对站立, 一个银发披散,形容淡漠;一个黑色劲装, 满身戾气。
他们站得很近,却像是很远一样。
容仪揉了揉眼睛, 想要努力看清,嘀咕道:“好像是我的小徒弟,和我的未婚夫。他们在说什么呢?”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又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 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崽, 正在安和地呆在自己的蛋壳里, 什么都不需要思考, 什么都不需要忧虑。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凤凰。
正在独自疑惑时,他忽而听见天地间一个沉沉的声音:“明行,该醒过来了。”
随着这个声音,容仪仿佛被人点了灵台,一下子清醒了过来。笼罩他世界的朦胧白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美庄严的金色灵光。
他来到了明王殿。
而此时此刻,十大明王都消隐在黑暗中,只有五树六花背后的那尊佛像,有了表情,正慈和地看着他。
容仪感到刚刚失去的疼痛又回来了;魔钉钉入的地方剧痛起来,还有兰刑下刀的地方——他没来得及剖开他的凤凰骨取出,却已经划开了他的皮肉,伤及内里,格外痛苦。
他小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慢慢地想了起来怎么回事——他想起了自己在神域被兰刑所伤,随后被容秋救回来,再然后……
再然后……
佛祖慈和的视线望着他:“你记得的,小凤凰,后面发生了什么,你是记得的,对不对?”
“那时他以为你昏过去了,将你放在菩提树下。”
容仪小声喃喃:“他把我放在菩提树下……然后……小徒弟来了,他过去跟他说话……”
“不是这样,明行,再仔细想想,在那之前,他对你说了一些话,是不是?”
容仪怔住了。
菩提树下温和的香气还停留在他身上。
他想起来了,容秋的声音温柔而不带任何感情:“有因有果,因果必偿,小凤凰,我借你凤凰骨一用,来日陪伴你百世奉还。”
那菩提树下,一样放着一把剔骨刀。
他忽而打了个寒战。
牙齿格格作响,这一刹那,容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声音强烈颤抖着,带着一些接近崩溃的哽咽:“为什么,他们,都是因为我的凤凰骨吗……为什么,容秋不是,职衔比我更高,什么都比我好,为什么他也要我的凤凰骨……”
他的眼泪已经冒了出来,可是他哭不出声,因为一有大动作,他就开始痛,那种疼痛从皮肉里一直蔓延到更深处,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佛祖像他招招手,指尖轻轻一送,便将容仪变回了原身,用风送来座下,轻轻摸了摸他的翅膀。
他没有了天运,翅膀已经变成了雪白色。
“是劫数到了,小凤凰,这是他的情劫,也是你的。”佛祖轻轻地说,“原本孔雀并不同意我们这样做……但我们还是觉得,这样或许对你更好一些。世间的事情,都有它的安排,不该扼杀希望,也不该听之任之。”
“容秋此人,原是昆仑山下新魔,因是天地化生,混沌无序,不分正邪。他来自上古,力量强大,无情无欲,更有因果链制约,故而我们将他迎来天界,也算是监视。他生就一双缘法眼,能看透世间一切因果,但看不了自己的。”
佛祖轻轻一挥手,一个过往的画面出现在容仪面前。
容仪蜷缩成一团,雪白的绒羽失去了光泽,眼底也格外暗淡。
明王殿中,佛祖、十大明王端坐凝肃,连天帝都来了,在侧座上一言不发。所有人都注视着大殿中立着的男人:紫眸银发,不悲不喜。
“没什么是不可以的,昆仑神君的封号,给或不给,都随意。”容秋紫色的缘法眼底风云变幻。
“那你是无所求了?”天帝问道。
“我所求之事,唯独自由。”容秋静静地拉开衣领,将因果链暴露在众人的视野中,“十大神兵,九天利器,我都已经试过,斩不断这因果链。然而还有最后一样器物没有试过,那便是凤凰骨。”
“这因果链非要斩除么?”佛祖问道。
容秋微笑起来:“或许不是非要,但它随我而生,一直在这里,这样也不好,我只想去除它而已。”
五树六花原。
面对兰刑的质问,容秋轻轻闭上眼——他已判断出隐瞒无用,于是干脆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不错。是我。”
“那黑影与魔气是你?”
“是我。”
容秋想了想,神色依然平静:“我为凤凰骨而来,但我与容仪之间的缘法,我看不清。我只能看清你与他的,相里飞卢与他的。六界之中,你与相里飞卢二人,与他结缘最深。其他人不可比拟。”
“青月镇的魔气是我,我先链接你,再让你与明行发生交集,如此我便离明行更近一分。有了容仪拿走你的果子,才有他替你受雷劫,也才有我替他挡掉雷劫这一层交集。是你让我能够成功进入凤凰殿。”
容秋眼界微垂,严谨地回忆,口吻也轻飘飘的,“破开青鸟肚腹,放入魔书,使其入魔飞去姜国的人是我;激将风羽国王,使他下凡进入姜国,故意针对相里飞卢,也是我。如此作为,才能使相里飞卢与他缘断。”
“不过——”容秋眨了眨眼睛,“缘分这种东西,格外脆弱,促成这一切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躁动的人心。因贪婪、仇恨、不信任、恐惧、责任等等,方才令我有可乘之机。”
“你——”兰刑握紧了手中的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被彻底的激怒了,他厉声喝道,“他在哪里?把他交出来!”
“我不会让他回到你这里。”容秋非常平静,平静得仿佛理所当然,“我许他百世陪伴,这一点没有人能够替代我。情爱、缘分都不坚固,唯独因果轮回最稳固。小凤凰所要的,也就是这一点,难道不对吗?”
难道不对吗?
他问了他想要的,他说想要个喂养人,于是他成为他的喂养人。
他问了如何喂凤凰,于是尽自己所能,按照容仪希望的那样去喂养,条目清晰,井井有条。
他并不理解这个小执行人——不如说,兰刑的一切作为,都让他感到莫名其妙。
兰刑双眼血红,杀气在五树六花原弥漫,容秋点了点头:“看来你今日,是不会轻易离开了。”
他也缓缓抽出一把剑,静静等待着。远处,乌云翻涌,三道滚雷已下,天界的人急哄哄地往天门边跑,知道有新的神灵将要飞升上天了。
……
佛祖收回水镜,轻轻问道:“小凤凰,你已经看见了,也都听见了。”
容仪吸着鼻子,拼命地抹脸,想要擦掉眼泪,但是眼泪越擦越多。
那些温柔的、快乐的、幸福的片段,就像是在昨天。他面对容秋时谨慎小心的试探,那个人永远温柔的笑意;再往前,兰刑在众人面前提剑,为他出一口气,又或是认真努力地坐在一起打牌。
还有佛塔那双苍翠的眼睛。
时至如今他明白了,他并不是想要一个喂养人,他甚至不需要那喂养人陪伴他多久。
他想要有人爱他,不为他的什么,只因为他是他而爱他。
百年光阴,一世荣华,茕茕孑立,他想要的是一颗全部给他的真心,仅此而已。那么多人,他用真心待过,倾尽所有喜欢过,最后却什么都抓不住,只有一次又一次的伤心。
因为他是明行,是真正的……天煞孤星。
不该多求。
容仪变回人形,勉强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面走去。
佛祖在他身后问道:“你都想好了?”
容仪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我想好了。我们凤凰……从不回头。”
五树六花原,杀气凛冽,周围落雪四散惊起,气浪削碎了地面上的五树六花,魔气、杀气、戾气混杂相撞,刀兵铮然声响几乎划破人的耳膜。
兰刑与容秋未过几招,忽而天边飞来一条小龙,叫道:“二位别打了! 明行说有些事情,要跟二位说。”
“明行?”容秋皱起眉,忽而飞身撤走,急急赴往菩提树下——他原本用结界将容仪藏在那里,可是现在一看,菩提树下空空荡荡,已经不见容仪的影子。
周围寂静下来,落雪无声。
兰刑跟着一起怔住了,他问道:“师父说有话跟他——和我说?”
小龙点点头:“是这样说的,他并不远,就在此处,二位请去凤凰殿等他。”
容秋和兰刑对视一眼,此刻什么新仇旧怨都不管了,两人一齐飞身上前,往凤凰殿奔去。风带起他们的衣角,也带来薄雪与花香。
只是这花香越来越淡,像是会和雪一起融化似的。
凤凰殿里很亮,容仪像是把所有的蜡烛都点了起来,红色的烛火,热闹明艳,如同他这个人一般。
容仪仍然是那一身粉白的衣衫,眼睛闭着,倚在床榻边,仍然是散发,乌黑的长发流泻下来,整整齐齐地垂落。
兰刑脚步定在了门口。
他没有再往前一步。
容秋却径直来到了床前,他已预料到容仪大约是中途醒来,也听见了他们的话——这只小凤凰一定会生气,他需要再花些心思哄哄。
“容仪。”他低声叫他。
但容仪没有回答,他仍然闭着眼睛,倚在床边,像是睡着了。
床榻已经换成了朱红的缎面,这里本就是他们计划中的婚房之一,红刺刺的,被烛火照得更红,更亮。
容秋忽而察觉出有什么不对,他伸出手碰了碰容仪的脸颊,发觉脸颊冰冷——透着一种不正常的冷。
他伸手去拉他的手,有微润温热的液体缓缓滚落,容秋收回手,发觉是一片暗红。
是血,凤凰的血。
容仪的血。
“容仪?”容秋不能理解现在的情况——他甚至有些不能理解现在的自己,他歪了歪头,发觉思绪陷入了一片茫然。
却是兰刑最先反应过来,他抖着声音问道:“——师父?”
他往前走来,越走越快,直到心脏滚烫疼痛,似乎将要破裂一般,他踉跄了一下,颤抖着双手拉开被子,方才望见容仪肋下,静静地插着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朱红的长剑,从前兰刑在尘封的兵器库中见过,名为玄炼。
容仪不用剑,却很宝贝它,因为它是他上任明行之时,众仙送给他的贺礼。神兵台打造,淬炼千年凤凰火铸成。
这样的剑,穿透他的身体,穿透、碾碎那枚凤凰骨——容仪这么娇气,一定很疼、很疼吧?
“恭贺飞升!”
“恭贺佛子飞升!重回仙班,青云直上!见过佛子!”
“见过佛子!”
乌云滚雷刚刚散去,天门外齐齐恭候着来看热闹的仙家们,还有天庭掌管仙册的仙官们。
“佛子飞升,该归为梵天一脉,按照他的身份与修为,恐怕是明王往上走了吧!”
“真是不得了……”
相里飞卢满身是血,声音带着疲惫,他打断了前来体贴问话的仙官,身影不停:“明行在哪里?我要见明行。”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明行?”天官一早也听说过他与容仪的各种纠葛,眼睛转了转,感觉自己能看到精彩八卦现场,眉开眼笑道,“明行的五树六花原和凤凰殿,远离众仙居所,在梵天之东,地方很难找,不过有个办法就是,看着明行星的方位,往那边一直走就是了,您看——”
天门之上,漫天星官璀璨闪烁,耀眼夺目。相里飞卢抬起眼,他看了千百次的那颗星星高悬在天边一角,从来没有任何时候,他与它离得这样近过。
“好,谢过你,我——”
相里飞卢道了谢,半句话没有说完,却生生停了下来。
他仍然死死地盯着那颗星星,可是就在刚刚这一刹那间,它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明行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