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容仪买了米糕。他递出一小块碎银子,老板称了称,随后问他:“公子买这么多的糕是五斤哦。”

容仪说:“好。”

以前相里飞卢教他记过人间的这些度量,但是他也没记住。他揣着他的例银上街游荡,见了喜欢的就拿走,然后在兜里随便摸一块银子送出去,不需要人家找钱。而极少数情况他差了钱的,店家也知道他是佛塔的小公子,不会跟他计较,去佛塔报一声,很快会有人帮忙补上。

也跟孔雀在的时候一样,孔雀教什么他忘什么,活了两三百年,当了明行,还只会一些比较基础的法术,是因为知道自己在这里,总是被人爱着、宠着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店家给他切好了米糕。

五斤的分量多得有点出乎容仪的意料,他提着觉得沉,于是在街上走了走,留下自己想吃的那部分,把剩下的都四散分给了路上的行人。

有人觉得奇怪,没接受,而大部分人都挺高兴地拿走了,还给容仪塞东西。卖货的货郎给他送了一瓶竹叶酒,卖糖葫芦的又给他拿了一根糖葫芦,除此以外,还有小孩给他塞瓜子花生,捏热了的糖块。

路边有一群公子哥,衣着雍容华贵地从酒楼里出来,谈论着今年各地各国货物行情,应当是富商。

他们路过,容仪顺手也给他们送了一些糕,把手里剩下的糕都送完了。他们注意到他了——长得特别明艳漂亮的小公子,虽然漂亮,但浑身散发着贵气,像个神仙人物,因此也不敢轻慢。

当中有一个特别俊俏的公子,一见他连眼睛都亮了,磕磕巴巴地问他:“敢问哪家公子,还是哪个商号的贵客?因何独自在此,如果不介意的话,和我们一起上楼坐坐?”

容仪想了想,说:“不了。我不是这里人。”

他拒绝了,那帮公子哥还流连不舍:“那是也要上王城了?年关了,王城对商队放行很严格,我们商号带御字,可以直接进城,公子你要是一个人,可以随我们一起过去。”

容仪想了想,说:“也好。”

见他答应了,那个俊俏公子脸一红,神色显然一振,旁边的人跟着吹起了口哨。

“敢问公子何方人氏,高姓大名?我们明日早晨出发去何处接你?”那公子走上前来,近看他时,声音都紧张得抖了,“我姓施,名沛,家父是沐国公,我排行第二,平时就是走商道,与各国贸易往来。”

容仪想了想:“你告诉我你们在哪里,我会去找你们的。我姓容,叫容仪,我是……”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咽,“云游来此。想四处走走看看。”

“那么,在王城有无亲眷?”他一眨眼,施沛的魂都要跟着被眨去了,话说出口了才察觉出自己的唐突,“若是公子不嫌弃,在王城中也没有亲眷投靠的话,便可以光临寒舍……”

容仪又想了想:“没有亲眷……但是有认识的人,也再说吧。不过既然是当官的,听起来官很大的样子,我有一件事情要向你打听,你们的国师是不是生病了?”

其他人都是一愣。

“你说哪位?”

“佛子,相里飞卢,他现在不是国师了吗?”容仪问道。

这群人又是一惊,恨不得上来捂住他的嘴:“小公子啊小公子,佛子大人的名讳可不要乱喊。”

旁边的一个公子同样出身贵胄,身事宫中的,奇怪道:“你哪里得来的这个消息?佛子的情况,只有宫里人知道。”

施沛也说:“对,佛子今年年前就已经离开佛塔了,青月大人镇守佛塔。”

“还有这等事?”剩下几个人没听说,都表示惊奇。

“也是要保密的……先不站在这里说,小公子,请进来说吧。”

他们把他请进了酒楼,单要了一个幽静华贵的包厢,又叫了酒菜。施沛问容仪是否要听歌舞,容仪摇头,于是他们让其他人都下去了。

“佛子毕竟镇守了这么多年,百姓要是听闻他重病,再加上今年国师大典,国师换任,恐怕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恐慌来。”施沛看出容仪恐怕与佛塔关联不浅,“小公子难不成与佛子有交情?”

旁边人都笑:“又不是神仙,小公子的年纪,怕是和佛子差着辈分呢!对了,你们见过佛子没?他一头银发,可当真容颜不老,当真是天地化生的人物。”

容仪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其实他是一只几百岁的老凤凰了,他和相里飞卢是差着辈分,不过是反过来。

不过如今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

他说:“我和青月从前有一些交情,这次过来看一看他们。”

“原来如此。”虽然这么说了,但这些年轻人仍然有几分不太相信,不过说到底,容仪问的是宫中秘闻,但也没有重大到那个程度。思量再三,他们还是谈论了起来。

“佛子之前身体就不太好,听说是旧伤复发。青月大人本来想辞官照顾,但是佛子没有允许,他离开佛塔之后,只让梵天的神使近身照顾。”

“神使?”旁边人听的来了兴趣,“是哪位?”

“就是几年前接佛子去了一趟梵天的那位神使,三青鸟,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难产,也是他帮忙安胎。”

“噢噢噢噢我记得!我见过!那位神使长得那叫一个漂亮……”施沛跟身边人小声讨论了一下,视线回到容仪身上,不约而同又噤声了。

另一个人插话说:“这一次神婚恐怕能成吧?前段时间我跟着陛下去探望一次,听见佛子所居住的地方,有人抚琴。他们说那位神使成天到晚给佛子抚琴,为他治疗伤势呢。佛子也是,最近连青月大人都不怎么见了,但是只让神使近身。”

“话说回来,青鸟抚琴真的能治病?我从前是没听说过,佛子也是纵情声色之人……”

容仪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小声说:“三青鸟没有这个功能,他们抚琴就是抚琴而已,他们的皮毛和骨肉才能治病。”

其他人都看着他。

容仪觉得有点胸闷。

他想起来那只三青鸟了——当时相里飞卢过来的时候,他就等在门口,他只望见一个远远的影子。

他好多天不上梵天理事,大约也都是这只三青鸟过来帮忙完成。

容仪在心里安慰自己:“其实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见到的是他很快有了新的鸟可以养,在他那里可能已经忘掉养过我这件事了。”

他说:“我没有要问的了。”

他站起身来,准备走了,走到一半忽而觉出这样不太好,于是又回过头,很认真地跟他们道谢:“谢谢。”

这群公子哥,尤其是施沛,也没有想到他走得这么快,情急之下只来得及说:“就走?这有几个小菜还没上,今夜还有这家酒楼请来的戏乐班子……”

容仪挥了挥手,自己揣着自己的那份米糕,转身往回走了。他走得这样随意又潇洒,那些人甚至反应不及,等到反应过来后,又觉得仿佛这样的人一句话不说,简单答应了又走,也是这样正常的一件事情。

那米糕很烫,容仪自己找了一个安静而高的鼓楼楼顶,坐了下来。鼓楼底下人声鼎沸,灯火璀璨,没有人知道他们头顶上坐着一只凤凰。

现在已经完全入夜了。伸手不见五指。

容仪使了个小法术,顺手偷了一盏小灯,就放在身边。

就着那瓶竹叶酒,他呼呼地吃着米糕,热气蒸腾,看着鼓楼底下的万家灯火。

他再一次感受到孤独。

上次容秋告诉他说,这就是孤独。

现在没有人看他,没有人管他,一壶竹叶酒,喝得他有些微醺。

他站起来,在房顶上晃了几步,正要失足滑落的时候,他张开翅膀变回了原身,在楼顶盘旋了一阵,随后落了下来。

他拍拍翅膀,将脑袋拱进翅膀里,就这样睡了。

这一觉很长,他梦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梦见了孔雀、行秦、父亲、娘亲,还有相里飞卢。

他在梦中渐渐明白,世间所有他爱的、爱他的人们,都是会像流云一样,渐渐远去的。从前他不明白,只是执着地去追,总以为哪一天,他们就可以回来。但时间无法倒转,人和事都在变化,只有他依然还是那个不懂事的他。

他在睡梦中,感到身边落下了一个人,坐在他的身边。他没有惊动他,没有叫醒他,只是将修长的手,轻轻地放在他身上,替他梳理羽毛。

那是一双能唤起他心中熟悉感的手。

他小声嘟哝:“上神?”

容秋说:“不必管我,安心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