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他很少有这么气急败坏的时候,只知道哭,又觉得丢脸。

兰刑不知去向,而容秋只是暂时借住在他这里的一位陌生上神,当着他的面哭,似乎总不太好。

但容秋什么也没说,他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只说:“好,那就不梦见。”

仍然是那种莫名让他感到熟悉的口吻。

他手中传送真气的动作没有停,等到他心口散去的那部分热度被重新填满,疼痛渐渐消去后,容秋才收回了手,轻轻起身,扶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你这次是气血涌动,阴阳相克,致使伤口破裂流血,这段时间一定不要情绪激动。等你的伤口养好,我再为你拔除魔钉。”

容仪还在哭:“可是我这段时间都会心情不好,我这个伤可能好不了了。”

容秋垂眼注视着他。

容仪仿佛变回了小孩子,或者说,连他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脆弱任性过。

他只是努力地憋着哭音,也因为疼的原因,指尖下意识地攥着被子角。那双懒散妩媚的凤眼一片红润发肿。

容仪爱美,平时连出门的腰带都要精挑细选地搭配,只有此刻,粉白的衣衫被血染透,一头乌黑长发也凌乱四散。

他颊边有一缕头发从中切断,看起来有些狼狈。

容秋静了静:“不会。小凤凰,世间万物遵循因果,没有好不了的伤。只是这伤好得有快有慢。”

“我又被退婚了。”容仪哭得更大声了,“可是他其实还没跟我许下婚约。他还说,一切都是我强求。”

他又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很多,带着哭腔,颠三倒四的。容秋都认认真真听着。

从他第一次到姜国开始,他跟他讲那佛塔上的人,讲那个人是多么不上心,初次见面,连窝也没有给他准备;又讲,那个人其实也很好,当他准备养他的时候,他就给他准备了一个很好的窝……

诸如这类零碎散乱的事情,他都讲给他听,直到嗓子发干发哑的时候,容仪不哭了,低下头,默默地盯着自己的手。

他小声说:“对不起。我本来不是这样磨叽废话的凤凰。连累你听我讲这么多有的没的了。”

“没关系。”容秋说,他暗紫色的眼底如同流云涌动,比起平时的淡静温和,多出了几分冷静和强大,“他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你这样,很正常。”

“不是。”容仪认真地说,“他不是第一个,在他之前,我和三十六个人订过婚约,每一个我都是真正喜欢。”

“不是这个说法,小凤凰。”容秋说,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不重要,安心养伤吧,如果你想忘记他,那就忘记他。”

容仪哭够了,沙哑地“嗯”了一声,把被子拉上来,裹住自己。

而容秋还没走,他低头看过来,顿了顿。

容仪仰起头看他。

容秋望见他的视线,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了一枚金玉的发饰品,轻轻别在他鬓边,将那缕断发别了上去。

“这样也好看。”他轻声说。“别哭了,小凤凰。”

天界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次的事情。

容仪这次连下界,都是偷偷摸摸去的,连小龙们都不太知道这回事。

容仪醒了睡,睡了醒,伤口慢慢地在痊愈。

兰刑因为任务,几天后才回来,径直回了五树六花原,过来见他:“师父。”

容仪还躺在榻上,裹着被子:“徒弟,为师还欠你一次打牌。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兰刑顿了顿,随后说:“神域有变,我回去做了一些事情。”

“什么变化?”容仪强打起精神,跟他聊天,以彰显自己作为师父的责任心。

兰刑又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容仪眯起眼睛:“男孩子家家,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跟姜国有关。”

容仪愣了愣。

他随后又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哦。”声音木木的。

“佛……姜国人的结界,已经神魔莫入了,执行人在姜国地界接连受挫,没有一个能够顺利执行任务的,于是挨个承接天罚,整个执行人神域对此毫无办法,眼见着执行人越来越少,只能四处商讨对策。”

兰刑低声说,“暂时还没有结果,神域派人来了梵天,想问问佛祖有没有什么办法。我才因以得空过来……见见你。”

这段时间里,他在神域的声望越来越高,一方面是因为明行的名号,另一方面是他自己修为大增,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天运对他的关照,正在逐渐显现。从前欺负他、害他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地陷入倾颓,而他想要的东西,正在逐步显现。

这些事情,不必说给容仪听。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他放得很轻,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这异样的变化。

容仪的情绪还是很低落:“嗯。”

“凡人不好,师父。”兰刑轻轻说,他注视着容仪,眼底闪烁着某种光芒,“他们黑暗、虚伪、短视、刚愎自用。凡人会伤害你,但我不会。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是明行,我会保护你,让你一直闪耀。”

他走上前来,微微俯身,半跪在他床边。

容仪愣了愣。

“虽然我受了一些情伤,但其实凡人还是很好的。”

他伸出手,在兰刑头顶揉了揉,就像对一个孩子那样,“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光阴轮转,物换星移。

姜国的结界依然强大、稳定,没有任何一个神灵可以进入,也没有任何妖魔鬼怪可以进入。

姜国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时期,天灾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缓慢地恢复和重建。姜国也有不少人发现了,玄武壁水貐地界那颗明黄的星星,已经过了最核心的地方,正在渐渐远去。

而那颗星星,像是比从前要黯淡了许多。

快到年关了,青月正在佛塔炮制、晾晒这一年积攒下来的神药。冬风冷厉,侍卫长在旁边看着,催促道:“别收拾了,一天到晚也收拾不完的,陛下说今年百姓多苦,皇宫里不需要佛塔送药,让咱们把药都送给百姓,回头有人来一起收拾。”

“我知道,我给师父选一些药留下来。”青月说。

“怎么,佛子的旧病还是没见好吗?”

“老那样。镇魂钉的伤,每次到了冬天,阴寒加重,佛子总是说不要紧,可是不打紧归不打紧,那个东西是神器,留下的伤痕会疼,大约非常难受。”

青月把面前的药材称了称,放进药包里装好,又给侍卫长比划,“还有师父手腕内侧那道伤……那道伤你见过没?非常奇怪,看伤口像是剑伤,师父说是自己不小心用青月剑割伤

的,但那道伤二十多年,一直不好。那伤口又深又窄,你见过二十多年还没愈合的伤痕吗?”

侍卫长也啧啧称奇:“也真奇怪,还有这种事?我也没听说过。世界上怎么会有治不好的伤呢?”

“师父不说,我也不敢问,总之还是给他抓一些医治创口,平缓镇痛的药方。”青月手脚利索,很快就弄好了,“你等等我,我先上去送药。”

“好。”

青月推开静思室的门。

现在是白天,相里飞卢没有守塔,他靠在窗边,静静地翻阅着一本书。

青月忘了什么时候开始,相里飞卢把休息的床榻搬到了静思室,用屏风隔开,就睡在窗下,抬眼就是天空。

“师父,我把要熬的药放在这里了。今日灯节,我和侍卫长一起去街上。您注意休息,记得服药。”

“好。”

相里飞卢答道。

门关上了。

片刻后,相里飞卢把手中的医书翻到了尾页,起身去拿药。

他如今佛骨和魔骨并具,其实没什么伤口能碍得了他。

青月总是瞎操心,天天要他喝药补气补血,他也不推辞,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喝。

药材放进药罐中,加水煎用,相里飞卢正要点火,手腕一翻,却微微愣住了。

他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不知什么时候结了痂,边缘已经在好了,变得透明发白起来。

——多年前的往事如在眼前。

他带着怒气把少年压在帐中,狠狠地亲吻他。他咬破了容仪的嘴唇,青月剑反过来割伤了他。

那时容仪孩子气地瞪他:“要我给你治伤吗?你这道伤是好不了的了。”

他一言不发离去,打开门时,雾雨的气息撞在身上,心跳和伤口一起跳动发烫。

现在这道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