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大人, 佛子回来了,要我们告知您一声。佛子要休息到明日正午,正午后会前往宫中述职, 在那之前, 不允许我们打扰。”
小神官青月手持斩妖剑, 一动不动地端肃定立在佛塔塔顶,听了这句话后转过身来, 皱眉问道:“已经回来了?何时回来,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听到消息,也不曾迎接?”
那侍卫神色恭谨,却没忍住扯起嘴角低声笑了笑:“半夜里回来的, 大约带着那位凤凰小公子。”
青月沉默了片刻, 眉头皱了起来:“……知道了。”
“那么明日, 大人随佛子一同入朝么?”
青月的眉毛又拧了起来,“……不必,想必小公子在, 我不好打扰。我提前面圣, 随陛下一起在国师台等待佛子大人。”
自从上次, 相里飞卢前往雪境除妖后, 姜国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他身侧有一只赤金色的凤凰。
而也有更多的人在开始猜测,佛子昼夜不离身的那位美貌小公子,正是这凤凰所化的原身。
当日姜国城门外, 凤凰一路送行, 已经被姜国人民视为祥瑞之兆。姜国皇帝这边, 也一再找他询问, 想要明白知道一个说法——有一个新的护国神, 如果能有一个说头,都是好事。
只是不免也有人会疑惑,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凤凰是什么样的生物——浴火涅槃,是火属的生灵。而姜国建立、发展在水脉之上,如此明显的相克,不会有人不知道。
与此同时,有关明行灾星的说法也在甚嚣尘上。国运倾颓的这件事,上到朝堂,下到江湖,已经流言纷纷,人心惶惶。
相里飞卢踪迹始终停留在边关,收治赤炎金猊兽之后,他本该回到王都,但他只留下一句,将赤炎金猊兽送还他化自在天,便一路南行,前往浮光山了。
侍卫下去了。天边晨光熹微,天色渐渐转亮,街市上的菜市摊贩开始走出家门,支起瓦棚,货郎也挑着担上街了,坐在桥边打瞌睡。
青月收剑,推开静思室的门。
门内的虬面大汉被惊动了:“哎,你这是终于守完了?我都没有察觉,一不小心天就亮了。既然天亮了,我也该走了。等下次佛子回来,记得告诉他一声,我替他找来了一些新的药谱和博物志。”
青月说:“佛子今日回来了,正在休息,您再多留一日,可以与他见面。”
罗刹摇了摇头:“嗨,下次再见就是了,我时不时地过来一趟,无非也就是找你们这些凡人说说话。修行路漫长寂寞,六界奇闻异事又总有个人说话才好。你和你师父从前刚任国师一样,神经还绷着,一整夜半点都不敢松懈,跟个铁汁子浇成的人一样,嫩得很。现在换成你了,倒是也有意思。”
青月从前隐约听闻过罗刹这个人的存在,晓得他是罗刹神国的正派修行人,与佛子私交关系甚好。今天一见,也察觉此人为人爽快利落。
罗刹起身要走,青月皱眉望着他,忽而跟上了一步:“大师——您说您周游六界,在下心底有一个疑惑,无人可以解答,想要询问一下你。”
罗刹爽朗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你但说无妨,佛子的徒弟,就是我的小弟。”
“我夜观姜国星象,玄武壁水貐附近有一颗火红的星星,正在日渐迫近。我看书中说,明行为火属,与姜国相冲,我想问一问您是否知道明行相关的消息,能否讲述于我?我知道,人难胜天,我如果知道,大约也没什么解法,但是或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要试试。”
青月深深俯身,“万望前辈指点!”
“哦……你说明行?相里没告诉过你吗?不过也是,相里繁忙,大约也不记得这件事。”罗刹想了想,“明行啊,六界血统最高的一只凤凰,的确是火属,天运所在。”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红日东出,众星消隐,天上的星星已经看不清痕迹,“我不会看你们凡人的这些星象,不过听你的说法,既然明行过来了,那么就是天运不可抵挡之势,除非明行死后换任,换来一个根骨属性相合的神灵,不然做什么都没有用的。”
罗刹挠挠头,感叹了一声,随后想起来问青月,“这么说,明行还是到你们姜国来了?我上回问佛子是否见过明行,他却说没见过。这一任明行听说是千年来唯一绝色,我至今也只在执行人神域见过他的琉璃塑像,那可是真美。不能见到真人,真是可惜。”
青月愣住了。
“您上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师父他当真说没有见过他?”
“我想想,也就一个半月前罢,那时候我刚从执行人神域回来找他。他倒是跟我聊了一会儿。”
罗刹壮汉虽然外貌粗犷,却十分敏锐,“怎么了?你为何问这些话,是有哪里不对么?你见过明行?”
“没……没有,我等凡人之躯,怎么可能见过,我只是……好奇问问。”青月垂下眼眸,把后面那句话咽了下去。
他知道这念头不该,这念头也不敬。
只是……那个声音始终隐隐在他脑海中拂过。
“天生佛子,也有入障的可能么?”
相里飞卢这样的人,也会……为情困住么?如果当真如此……他又要怎么办?
姜国要怎么办?
青月咬了咬牙,从袖中取出他这些天写就的观星论,捏在手中,直到冷汗浸透。
日头渐渐升起,外边传来人声。
只有佛塔幽寂,门拴着,这一方天地中清静安稳,只听得见他们彼此的呼吸。
相里飞卢靠在床头,抱着容仪。容仪哭了一会儿后,也不说话了,只是钻在他怀里,静静地靠着他,听他说话。
相里飞卢也没有说其他的,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聊佛塔的屋檐,说那琉璃屋檐角上的瑞兽,是不是要减去一个好,因为容仪之前总是抱怨,他坐着有些挤,如果要再坐下两个人,那就更挤了。
静思室,做一道屏风分隔出来,容仪爱在炉火边蜷缩着睡觉,可时常有人进来求医问药,还有僧侣前来问事,容仪想待在他身边,不肯回房里睡,每次都困得变回了原身,拿翅膀捂着脑袋睡着。
还有那桥底下的糖葫芦小摊,要磨着那老板将配方透露一下,怎样蘸糖才能这样酥脆香软,好让他们也学一学,等容仪下次来,不必冒着冷风出去买。
他在这边一边说,容仪就一边掉眼泪,后面容仪也不掉眼泪了,哽咽着给他一条一条列计划,提要求。
“你飞升了,就要跟我成亲,大殿里我要一个放满练实的大鼎,随时都可以吃。”
“我不想在梵天继续住了,我们找个好玩的地方,人间这样的地方,我们可以多找几个姜国,到处游玩。当然,姜国可以多回来玩。”
他与他的计划不同,一个停在姜国,一个想着虚无缥缈的再见之后。
相里飞卢温声答应,全数答应:“好。”
日光生起,相里飞卢把容仪抱下床,对他笑:“该走了,小凤凰。”
容仪也不吭声,他坐在凳子上,注视着相里飞卢更换国师制袍,暗红的长衣,金玉华贵的腰带,衬得身姿更加挺拔,如若芝兰玉树。
他第一次觉得相里飞卢的俊美,让他十分的悲伤。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注视着他:“替我系腰带?”
容仪说:“不要。还没有人使唤过我。”
相里飞卢还是一笑,轻轻低头给自己扣上,容仪却突然扑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容仪埋在他怀里,手指摸索着拍开他的手,替他扣好腰带,别好佩玉。
“不过我每天看你穿衣服,我也学会了。”他嘀咕说。
天已经大量,午火正盛,宫里来的车马已经等候佛塔之下。
相里飞卢走下佛塔,推门出去。
侍卫长知道他不乘马车的习惯,替他牵来马匹。
相里飞卢翻身上马,抬眼望上佛塔顶端,容仪腾空而起,化为凤凰原身,一声清脆长鸣后,直坠落下,跟在他身侧,追风策马。
凤凰鸣叫如同玉碎天音,所有人都被震在了原地。
长街这样长,相里飞卢一路直行,前往皇宫,眼前一片坦途,他身边的凤凰时而翻飞上天,时而贴近他身侧,美丽的绒羽轻轻擦过他的手腕。
街边金黄的落叶一并翻飞,眼前一切美得如同一幅金色的画。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游过这条街道。
朱红的大门缓缓拉开,发出沉重响声。
相里飞卢一路不停,直接行至国师台主殿外,勒马急停,抬眼望向国师台上方。
姜国皇帝站在国师台上,身边是青月,注视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指尖还抓着一封告书。青月年轻,神情中的紧张几乎已经压不住。
相里飞卢勾唇笑了笑。
明行星动后,朝局走势,民众议论,一切如他所料。
一声铮然剑响后,青月剑泛着寒光出鞘。
当着皇帝与整个国师台的面,相里飞卢扬起青月剑,一剑斩碎身边凤凰的尾羽!
赤金色的绒毛打着旋儿在风中摇落,容仪被吓了一跳,往后一跳,拍拍翅膀:“佛子,你在干什么?”
“上神,回去。”
相里飞卢提剑指向他,眼里锋芒毕露,却带着明显的警示与柔软,“回去。到我们约定的那一日之前,不要回来,姜国危险,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