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仪带人回到五树六花原时, 凤凰殿已经贴上了封条,小龙们在云间游来游去,每一只额头上都系了一条白布, 哭声震天。
五树六花原入口的菩提树下,已经由上百条小龙一人一枚铁锹,挖了一个大土坑出来。容仪最喜欢的一件九色羽衣已经被扔了进去——还有一个纸扎的人穿着。
小龙们排成队列, 乌泱泱的一大片, 和龙角上的白布交相辉映:“大凤凰啊!你死得好惨呐!早知情劫没有好结果,我们就该拦着你不让你下去, 你说你喜欢谁不好, 你喜欢上佛子,跟出家人谈恋爱,能有什么好结果呢?出家人没有心的! ”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不死也烧成灰了了,呜呜, 大凤凰没了,我们去哪里领俸禄?我们是不是最好现在就去军荼利大明王座下瞧瞧,看看他愿不愿收留我们……”
“大凤凰游手好闲,也没留下什么财产, 漂亮衣裳缎子倒是有一大堆, 我们不如拿出去变卖了吧,就说明行的衣裳,穿了能有好运气。”
“还有他那三十六个前任, 总是隔一段时间反悔要上门来找的,我们是否也可以从他们那里多少拿点……”
容仪严肃地咳嗽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他身后, 银发紫眸的男人擦净唇边的血迹, 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他刚刚替他受了四十九道天雷, 哪怕他自己一脸平淡,但容仪总觉得触目惊心。哪怕是上古神灵,这些雷伤也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是血,但这个男人却仿佛习惯了疼痛,或者无视疼痛一般。
容仪问他:“疼不疼?”
男人便要先想一想,再对他笑一笑:“还好。”
“还好是疼还是不疼?”容仪喜欢刨根问底。
男人说:“不比因果链更疼。”
那锁链穿透琵琶骨,令人触目惊心。
他们过来,小龙们被惊了一跳,回首往来,纷纷震惊:“大凤凰,还魂了!”
“我就没死。”容仪望着土坑里的华彩羽衣,心脏抽了抽,努力忍住悲伤,“倒也不必给我立衣冠冢……你们去收拾一下凤凰殿和凤凰偏殿,今天起,新来一位上神住到这里来休养身体,你们对他,要对我一样的尊敬。”
“什么什么?让住凤凰殿了?这是第三十九位?”
“什么时候的第三十九位?”
“不还有那个小执行人……”
“那位也算吗……不过也是,倒是在主殿住了有一段时间,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该死,你们都瞎了眼睛吗,你们看看大凤凰身边的是谁!这回他终于拐回一个可靠点的相好了!快拜!”
小龙们四处又窜,再次飞快地整编列队,齐齐拜倒在地:“参见上神,参见明行——”
容仪虽然一向脸皮厚,这个时候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对身边的男人解释了一下:“咳,我……就……他们误会了,你不用放在心上。你在这里养伤,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对小龙们说,小龙们要是惹出乱子,也不要罚,你抓一条下界,去姜国找我,我会为你主持公道。”
这是他一向的待客之道。毕竟他的五树六花原,成年累月也没什么人来,偶尔来一个客人,也是非常的不容易。
男人并未挑剔,跟着他一起走入了尘封的凤凰殿。
容仪给他介绍:“主殿,睡起来最暖和,之前有个小执行人住过,我看他也是最喜欢这里。偏殿没什么人住,从前我师父孔雀偶尔会过来,住过几天。这段时间,我不怎么在家,还有……”
容仪停下了话头。
男人停在凤凰殿的窗边,微偏着头,伸手捞近处的莲花缸。
那莲花缸底下养着一群斑斓活泼的银鱼。
他的神情散漫随意,指尖修长,骨节分明,沾了水浸入,那些银鱼听见响声惊动,都不敢凑近,而是自发地远远散开了。
从前孔雀来这里催他起床做功课,他一睁眼,也常看见孔雀站在这里,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姿态,一模一样的动作。
那种熟悉感在这一刹那到达了顶峰,但眼前的男人不可能是——他不可能同时是孔雀和他父亲的转世,他不可能同时拥有孔雀的眼睛和他父亲的气质。
他身上的一切,都令容仪感到熟悉。
“你到底是谁?”容仪问道。
男人转头看向他。
容仪立在原地,刚从凡间来,发丝微乱,一身粉白衣衫,仍然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眼里微光,带着微微的茫然。
“我没有名字。”男人说。
和上次一样的回答,他顿了顿,凝视着他,“天帝想封我昆仑神君,我觉着不好听,没有要。别人都叫我上神。或许你可为我起个名字?”
容仪又懵了。
他哪怕再胡来任性,也不会觉得给一个上古神灵起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他又迟疑了一下:“可起名……一般来说,都是喂养人做的事情。比如我爹娘养着我的时候,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容仪。据说仪这个字不是所有凤凰都能用的。”
他又开始怀疑:“如果你不是想养我,那你是想我养你吗?”
男人注视着他:“起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
容仪说:“很重要。”
男人说:“然而在我这里不重要,名字算不上因果,有没有它,我仍然是我。”
容仪想了想,赞叹了一下:“你说的话很有哲理,我感觉在听明王们讲课。不过为了方便称呼,我给还是你起个名字吧。”
男人说:“好。”
容仪绞尽脑汁想了想,半晌之后,终于察觉自己是个起名废:“那你要不要就跟我姓?我姓容,这个姓是凤凰族的,听说还有一些典故。”
“世有凤凰下凡,姿容绝世,得王赐姓容字,意味倾世无双。”
男人说。
他仍然温柔地凝视着他,口中说的是典故,但眼神却看着他,不刻意,也不随意,只仿佛认真阐述一个事实。暗紫的眼中倒映着他的影子。
容仪觉得心跳有些快。
夸他好看的人,百年间不计其数,但是他还没遇到这么夸的。从前他遇到的那些人,左右都不过是声情并茂地背诵一些对仗的诗文,里面大部分还是他听不懂的。
这个人的夸法,实在是路子新奇。
他磕巴了一下,说:“也,也不全是。我娘亲,娘亲告诉我说——好吧,可能也是师父告诉我的,凤凰乡用容这个姓,也是让我们凤凰明白,心胸要开阔,可以容纳万物。因为我们凤凰可以涅槃,天运又高,总要懂得这世间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一切,未必纯粹自然。要记住这个‘容’字,才能当一只不用涅槃的凤凰。浴火重生,那太疼了。”
“还有这个说法?”男人显得很感兴趣,“何谓‘未必纯粹自然’?”
“就像我的喂养人,我知道他是佛子,除了我之外,先养了一整个姜国的人。我不能要求他全部的心和精力都在我身上,只要他是喜欢我的,我就不用在意这些事。”容仪第一次跟别人讲授道理,不禁感到有些得意,“是不是很智慧,很有道理?”
男人点了点头:“很有道理。这个姓很好听,那么,我该叫什么名呢?”
容仪又想了半天,最终不确定地道:“你既然是这些天从昆仑复苏的,按照人间的时节,是在秋天,你觉得‘秋’这个字好吗?”
“你觉得好吗?”男人仍是温和地注视着他。
容仪想了想:“很好的。”
姜国的秋日有金灿灿的柿子,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湛蓝的天空,夜里升腾的冰凉雾气,秋日朗照的烈阳,从屋檐上晒过来,他化成凤凰,羽绒跟着一起变得金灿灿的。他立在佛塔屋脊上开屏,相里飞卢会抬起那双苍翠冷静的眼,带着笑意看向他。
天界没有春夏秋冬。
“那么我便得名容秋。”男人说,“辛苦你为我赐名。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好,那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我怕时间耽误太多,我在凡间的夫君另娶他人。”
容仪上天之后,一直在默默计数,生怕多耽误片刻时间。
容秋立在他身后,温声说:“去吧,小凤凰。”
容仪急匆匆出了凤凰殿,随便抓了几颗果子在嘴里吃着,一手拍开五树六花原树下的雪,另一手画出水镜的形状,想要观看相里飞卢在哪里。
一炷香时间过了,人间大约已经过了七八天,不知道相里飞卢人在哪里,和赤炎金猊兽打得怎么样,有没有手上,镇魂钉和手腕的伤好了一些没有。
他凑得很近,呼吸很急,几乎冲散水镜,他急慌慌地又捏了一个法决,把水镜稳固住了,但水镜上浮现的只有一片白茫茫雾气,什么都没有。
容仪以为自己记错了法决,赶紧叫小龙:“去把师父留给我的法术典籍给我拿来,快,我不记得咒语了。”
“小凤凰,你咒语没念错。”
他身后,容秋抱着手臂走了出来,斜靠在凤凰殿门边。
隔着两三丈远,他温润的声音却十分清晰,“水镜看凡人,应当无所不全。只是你要找的这个人,现在已经不在凡间了。”
容仪警觉起来:“!他死了吗!”
相里飞卢要是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归仙班,和他团聚了?
“倒也没有。”容秋指尖微动,大略掐算了一下,“不在人间,不在天界。执行人神域、梵天无色界、欲界等等,都有可能。你的夫君,大约有什么要紧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