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
那个空白的箱子仍然在他旁边, 一起经受着大雨洗刷。阵法缓缓流动,他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坠落,混入雨水中。
明明都是水声, 但他却能无比清晰地分辨出自己血管中血流涌动的声音, 还有锐器扎透骨肉的响声,暗红的, 温热的血液, 滚过冰凉的刀尖。
“救……我。”
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但两次没有得到回答之后,他却闭上了嘴巴, 漆黑的眼眸里望着雨中的远方, 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着, 像是即将熄灭的灯火。
“泥泞中的虫豸, 也会有羞耻之心么?”
过了不知多久之后, 黑影熟悉的声音出现了, 不带任何感情, “我本想等你叫我第三次时出现,但我并没有想到,你已经准备赴死。你不想死, 却可以因羞耻而放弃或者的机会,我觉得很有意思。”
兰刑看不见黑影在哪里, 但他仍然笑了起来,笑容有点冷,带着一些无所谓的嘲讽:“我没有东西可换给你了。”
“我明白, 但你这样的羞耻心,令我很感兴趣。如果不是这样有违因果,我会帮你一把。”
“呵呵……”
兰刑仍然只是笑, 望着雨中不知名的远方,不打算回答,只是静下来感受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
活了这么多年,无数次从死亡边缘挣扎着回来,但他如今这个死法,未免也有些可笑。
天边隐约有震雷声,那是天怒的声音,与他相关,也与他无关。
他的眼几乎看不见面前的这个人设,应该说,他这双眼睛,几乎没有看过这个人间,他一辈子都在看他这半生的走马灯。
——“兰家幼子生出来了,天生心悸,就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执行人血脉。”
——“这种人,飞升天界已经不可能了,倒是还可以用一用。那些……不利供奉的事情,就都交给他去做吧。”
太阳界,太阴界,阴阳游走,冰火两重,是两个极端。
他总是疲惫地拖着行囊,拿着自己的法器,活在凡人的愤怒和诅咒里,回去之后,活在羞辱与谩骂中,在阴冷的房间里慢慢入睡,小心翼翼地收着那些几年才会出现一次的供奉,或许还是凡人烧错了香。
凡人是如此虚伪,当幸福降临的时候,他们欢喜鼓舞,用最好的金银折成元宝,做好蜡烛,对着群星上供奉、发愿,当灾厄降临时,他们便诅咒神灵。
在仇恨、痛苦、恐惧、怨恨、嫉妒中游走的人,是钻在尘埃里的低劣的虫子,被灰尘泥水沾染,上天从不眷顾。
上天如果要眷顾,也只能是因为对那些尘埃的惩罚,而并非是出于对那虫子的爱怜。
滚滚雷声起,阵法越来越强,已经开始,便已经无法回头。阵法里七七四十九根镇魂钉,能够碾碎一切神魔妖鬼。
第一根镇魂钉穿透兰刑的琵琶骨时,兰刑闷哼一声,汗水冒出来,第一道天雷迅速朝下滚落。
那道天雷直劈相里鸿而来!
“师父——”
闪电刺破人的眼睛,相里飞卢反应飞快,提起青月剑飞身一挡,师徒二人随即被强大的力量轰得摔去了地上,他们二人身下,已经化为了焦土。
青月剑豁出了一道裂痕。
“是天罚,是天谴!”相里鸿的脸色从苍白变为铁青,他的一双苍老疲惫的眼深陷在眼眶里,此时此刻,这一双眼睛强烈地颤抖了起来,几乎打破了他往日已有的稳重,而显出一种恐惧来,“这是什么,我抓到的是什么东西?那个少年,他是什么东西?”
兰刑的血流涌动着,顺着伤口往下涌动,伤口浸润。
与此同时,天上闪电涌起,云层也如同包藏着什么沉沉欲坠的东西,不断地聚集着光芒,那是第二道雷霆即将落下。
“天运执行人……”
“不属于上天界,不属于人界,他们是“神的使者”。”
“如同明行降祸,他向刀山行,刀山自倾覆,他向火海走,火海自摧折。天运执行人负责遵循天运,在人间降下一切苦难、欢心、灾厄、幸福。”
“那么多让你的愿望,那么多个世界的小国小民的安危存亡,自然不用请动天界上神,这一切,都有执行人来做。”
“如果是血脉纯正的执行人,在多次执行福德或者灾祸后,他们便有希望真正为天运所接纳,飞升上界,甚至……掌控明行星。”
“如果说,明行是天运的代表,那么执行人就是跟在明行星身后,那一群没有名字的星辰。他们是天运的一部分,万事万物,遵循因果,如果一个国度因为干旱而灭亡,那么人不能仇恨降下这场干旱的执行人,因为那就是他们国家的国运。”
相里鸿浑身发抖,看着天空,他颤抖着说:“我想起来了……执行人,真的有执行人存在!他是来给我们青月镇降雾雨的那个人!”
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已经不再是仇恨,而是一种崩溃和恐惧。
青月镇无法仇恨这场雾雨,只能仇恨借这场雾雨横行的妖魔鬼怪,因为没有凡人会去恨太阳太过炙热,去恨冬天太过寒冷,去恨判官在属于自己的那行字上添了几笔。
因为他们都深深地知道——执行人降祸并非本意,一旦伤害到天运的执行人,反噬即刻降临!
“是我错了……”相里鸿紧紧盯着天上涌动的云层,嘴唇发着抖,“是我错了,我要去停下阵法,我要去停下,执行人死了,青月镇就完了,姜国的水脉也——”
乌云压顶,寒风猎猎,雨水如同冰,要把骨骼都一起冻僵。
只有血还是温热的。
第二颗镇魂钉被阵法催动,穿透兰刑的手腕,兰刑的苍白的手被狠狠地钉在了地上。
他的面容在这一刹那扭曲了,强烈的疼痛几乎抽空他的意识,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闷哼。
第二道天雷落下!
相里鸿这一刹那,推开了赶过来的相里飞卢,自己持青月剑往前奔去。
他是凡胎,即使有青月剑护身,这道雷霆依然撕碎了他的内里,血液、骨骼几乎断为齑粉,但那层皮还摇摇晃晃地支撑着。
“要停……停下阵法。”
“要停……停下。”
“师父——”相里飞卢声音沙哑,他被一只修长的手拉了回来。
容仪变回人身,舒展了一下身体——雾气消散,似乎也令他舒服了许多。
他扣着相里飞卢的手指,看了一眼相里鸿:“他本来还有三天寿命的,这一下,三天也没有了。他快死了……”
大雨中,血肉模糊的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往阵法中央爬过去,他眼里已经不再剩下其他的东西,只剩下那个阵法本身。
暴雨中,阵法的暗金色缓缓流动着,兰刑几乎失去意识,但他依然用尽全力想要挺直脊背,颤抖着手,想要将里边的钉子。
“你不要去……”
容仪牢牢地扣着相里飞卢的手,那双乌黑的眼认真而凝定,“你也重伤在身,你如果过去,你也要死了。”
他恢复得很快,几个时辰之前,他还是那只羽绒会被沾湿的鸟儿,现在,雨水重新不能再淋湿他的衣襟。
粉白衣衫,头发乌黑。仿佛能够随时捞出一把碎雨,轻轻洒在这天地的棺椁中。
也像那一晚被他牢牢掌控在身、下的样子,单纯迷蒙,又尽力依赖。
相里飞卢忽而笑了。
他看着他,苍翠的眼底,甚至出现了几分温柔。
这一刻,或者是这大半个月中渐渐积累的一切,让他明白了这个少年。
“上神……”他轻轻开口。
那声音里的温柔也是前所未见。
容仪微微睁大眼睛。
“多谢上神这段时间的抬爱,只是我凡胎,只能陪上神走到这里了。”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
“那你是要退婚吗?”
容仪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伸手去抓他的手。
“不是,上神,不是退婚。”相里飞卢的声音依然温柔,低沉而温柔,“是“死”。”
“那你不讨厌我吗?”容仪紧跟着又问道。
相里飞卢又笑了笑。
——其实不讨厌。
他是姜国国师,天生佛子。他不会真正讨厌一只自然灵性的鸟儿,如同天空不会讨厌一朵云。
相里飞卢轻轻挣脱容仪的手,转身往阵法中央走去,越走越快。
第三根镇魂钉被法阵驱动,破空而来,相里飞卢飞身持剑挡开,镇魂钉是灵器,无法被实体所阻挡,只有碰到血肉之时,才能化为实体,彻底扎透。
他挡过去,镇魂钉扎透了他的肩膀,相里飞卢一刹那冷汗浸透。
容仪在他身后,跟着他走,有点着急:“佛子……”
他没跟上,有往里走了几步,但是被阵法刺了一下,停住脚步。相里飞卢的身影却已经没入了暗金色中。
“佛子!”
阵法驱动得越来越快,相里飞卢一路往里走,不回头,他用自己的身体挡着陆续飞来的镇魂钉,脚步越来越慢,抵挡着一切阻力,往阵法中心尽力走去。
血亦从他身上流淌下来,他已经流不出更多的血了,被艳鬼当胸一剜,加上透支禁术,暗红色的血润湿了衣襟,随后凝干,过了片刻,再度湿润。
相里飞卢注视着兰刑的方向,遥声说:“上神,此阵此法,我相里飞卢替师父承担因果,请上神不要怪罪于青月镇。我愿意承受上神的一切怒火。”
“我不是上神……”兰刑脸色惨白,他混沌的双眼终于聚焦,看见了面前长发黑衣的男人。
仿佛是姜国的现任国师。
兰刑扯起嘴角,笑了起来:“你们凡人,永远这样惺惺作态。停不了的阵法,还要停,挡不了的天运,还要挡。”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乌黑的双眼重新涣散起来,只留下一片沉沉的死气。
朝可信神,夕可弑神,这也是凡人。
“是总要有人,去行不可为之事。”相里飞卢沉声答道。
“是你虚伪!你骗了自己,还骗你的子民。”
兰刑声音沙哑,透着嘲讽。
他不喜欢多说话,他一直是个寡言的少年,更是天生带病。说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但如今死到临头,他还是笑着,那双混沌的眼睛重新聚焦,带着鄙夷与不屑,“单论此条,你已罪行累累……不是么?”
——佛子大人,我们知道护国神没有来,是我们姜国,国运没了,是不是?
那曾仰望他青月剑的孩字,那些仰望他的民众。
单单他们不知道。
他已经罪行累累。
第四根镇魂钉被他挡住,扎透了他的肋下。
相里飞卢满身是血。阵法越来越快,第五根、第六根、第七根,齐齐扎入,没入他的脊背。
他闷哼一声,跪了下来。
无尽的迷蒙中,他似乎又听见了儿时的钟声。长街议论如沸,他挺直脊背,提剑立阵,悬钟在他身后重重落地。
——不要睡。
他怎么可以,让他立誓护住的这一切,烟消云散?
温暖的热流拂过他的身体,他起初以为那是血,后来发觉是火焰。
凤凰火,避开他的躯体,沿着整个法阵,冲天而上。
大雨与烈火撞出了蓬勃热浪,蒸腾四散,镇魂钉悬在半空,纷纷落地,阵法被摧毁了,金色的流光被凤凰业力汹涌撞开,变得宛如岩浆,灼热刺目。
“不要睡……”容仪出现在他身后,轻轻地抱住他的肩膀,“我现在明白,你和别人哪里不一样了。我要养我,我不想你死。”
下一刻,相里飞卢感觉到自己被一个温暖的结界包裹了起来,而容仪站起身,闲庭信步,往阵法中央的兰刑走去。
兰刑重重地呼吸着,胸膛起伏,汗水濡湿他的额发,又从俊秀的下颌滴落。
兰刑如同感应到什么,抬起头。
他苍白的面容里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从死寂变为困惑,随后变为微微的震动。
“我吃了你一个果子,也算是欠你,今日我会放你走,你回去好好养伤。”
容仪伸出手,兰刑身上的锁链应声而断,他的指尖拂过兰刑的手腕、肩膀,镇魂钉轻轻松松地脱出,掉入土里了无痕迹。
“镇魂钉这种东西,想必和九阴锤一样,很疼吧。”容仪垂下眼,嘀咕了一句,随后笑了笑,“好了,你可以走了。上次的练实,虽然有些干了,但是仍然好吃。”
兰刑依然无法动弹,大雨中,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容仪的那个雨天,心跳混乱,呼吸仓促,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只见到容仪晃晃悠悠地往回走,青灰色雨幕中,只留下一片粉白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