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月镇往东边守城郡奔赴, 大约需要两天时间。
相里飞卢带头行到此处,放缓了骑马的速度,低声咳嗽了几声, 喉咙间漫上了淡淡的血腥味。
“大师是不是咳嗽了一声?”他身后的一出马车传来男孩的声音,正是他喂过药的那个孩子,声音里充满了关心。
那男孩或许是想要撩开帘子看,被里面的其他人喝退了回去, “不要往外看, 听大师的, 不要随便乱动。”
相里飞卢压住咳嗽声,用内里将喉咙里的血腥逼了出来。
他为了青月镇已经是每天透支, 不要说给容仪灌输真气, 又遭了一些反噬。这副躯体,到底只是凡人的躯体,他也只能以凡人躯体,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地方。
袖子里的毛茸茸小鸟忽而动了动,相里飞卢垂下眼,看见容仪睡醒了, 但仍是小鸟的模样,豆子眼睁开, 呆呆地望着他, 看起来又奶又困倦。
相里飞卢顿了顿, 伸手摸摸它的头,低声说:“接着睡吧,还没有到。”
毛绒绒的小团子瞅了瞅他,像是听懂了,于是又钻回了他的袖带里, 软绵绵的小爪子勾住他的手腕。
雾气中,车马紧紧地奔赴在一起,人群缓行,隔开两三步就已经完全看不清人影,分不清方向,所有的百姓都坐在车内,所有的神官都在外围骑马围护。
神官人手不够,每八辆简易马车才有一个神官看护统率,每个神官所骑的马辔头都系上了一个驱魔铃。
相里飞卢亲口嘱咐,人在铃在,因为这是车上的百姓知晓他们所在位置的东西,除此以外,每辆马车上都设下了他用自己的血画下的法阵,相里飞卢明令众人:所有人衣、食、住、行都必须在马车上完成,即使铃声不在了,也不能妄动,擅自离开马车。
青月镇往东行五十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处峡谷,峡谷周围是险湖,水里暗藏妖魔。
这一片地方本来是妖的地带,只要有往来行人,全部抓走吞食。后来第一代姜国国师在此降妖,又带人前来开拓土地,慢慢的,附近才有了各种各样的村子,这个峡谷也作为一处天险,为姜国作用。
只是雾气横行大半年了,这一片区域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过来。听斥候来报,只要走出这一片地方,外边就是雾气消散,光明坦途。
东郡王的人马本该在这个地方接应、护送,但是此时此刻,峡谷口空空一片,等待多时也没有见到来人。
斥候很快回来了,带了消息:“本来东郡王那边的人马说,会在峡谷这边接应,但他们那边的神官,之前也都已经支援给我们了,他们过不来,这一片地方,只能我们自己过去。”
“这一带的地图有,但是没有更细的地图,这里丘壑丛生,还有数不清的小水塘子,车马过去很困难,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沼泽中,需要有人在前探路。”
一个神官被抬着回来了,为首的人低声报告:“刚差点进沼泽,有人断了一条腿。”
“报!大师,有一辆载货的马车绊进去了,拉不出来。所幸是上面没有人。”
“弃车,不要管。”
相里飞卢勒马提缰,驱魔铃的响声清脆地响了起来,身下的马匹有几分躁动不安,仿佛是对这未知路途的莫名恐惧。
他忽而安静下来,凝神屏吸,手指搭上了长剑,手心渐渐沁出冷汗。
他从小除妖驱魔,生死边缘来回走过无数次,有时候他所以依靠的,甚至不是法力和咒术,而是直觉。
“大师?”乌青色的雾中,神官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听起来有些怪异,“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风声掠过,这一刹那相里飞卢感觉不对,抬手一剑往浓雾中的人影刺去,那人影却倏忽消失了。
与此同时,相里飞卢极快地调转方向,转手将剑格挡在自己身前,一道劲气袭向马头的佩铃上,气流削断了铃铛的缚带!
相里飞卢伸手拽过驱魔铃,勒马急停,铃声大作,却变成了浓雾中仅剩的回音。
那东西靠近了,是一张青面獠牙的脸,在他面前转瞬即逝:“相里飞卢,你只身一人,护得住谁?”
这并不是艳鬼,而是一只普通、法力低级的山妖,相里飞卢一剑势头未收,以一种惊人的掌控力直接穿透了它的身体!
但雾气中的黑影,却忽而一下子变多了许多倍,层层叠叠地涌来。
“有妖!”后边传来一个神官的惨叫,模糊不清,铃铛声还未响起,就已经被掐灭。
相里飞卢策马往回奔,吼道:“护驱魔铃!不要下车!护驱魔铃,都回阵中!”
他的声音淹没在寂静中,深浓的雾气中,越来越多的妖鬼涌了上来,惊得他身下的马匹高声长嘶,他被层层叠叠地围住了。
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妖鬼聚集在一起,从雾气诞生开始,这群妖怪已经迁回了这里,在暗夜无声中带走了数不清的人命。
这些低级的妖魔动作缓慢,甚至没有意识,只是如同虫豸一般潮水涌上,牢牢地拖住了他的脚步,这并不是三两个妖魔,而是蛰伏已久的一次埋伏!
相里飞卢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手中的剑越来越钝,面前只剩下浓腥的妖血和一片浓雾,以及无数重叠的黑影。
然而这些都不是他关注的,相里飞卢视线紧紧盯着前方,马车车队往这边过来的方向。青月镇所有的人,都在这长长的马车队伍中。
这一瞬间,所有的神官都遭到了袭击,这些小妖妖力低级,却不约而同、目标明确地摧毁了神官们的驱魔铃。
风里的铃铛声消失了。
他呼吸间夹杂着血腥味,用尽力气鞭挞身下的马匹,牙关咬紧:“不要下马车——”
然而已经晚了。
马车车队太长,一眼看不到尽头,雾气中一片混沌,不少马车上的人已经骚动了起来。
“神官大人呢?”
“前面怎么停了?”
“没有人过来说呀,怎么停了?神官大人去哪了?”
“好像有打斗声,我下去看看。”
一个青年紧张地握着剑,下车踏入无边的雾气中,刚走了没几步,他忽而被一只脚绊倒了,往前一扑,跌在一个温热柔软的地方。
他凑近了看,吓得大叫起来——护送他们这辆车的神官正倒在地上,喉咙破了一个大洞,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但神官惨白的脸上,那双眼睛仍然在微微转动着,手指痉挛地戳在地上,近乎扭曲折断,在地上挠出深深的印痕。
“快……回……”
下一刻,一枚尖利的妖爪撕开了年轻人的后背,年轻人尚且来不及回答就已经失去了气息,血液喷溅出来,神官的眼眸也黯淡了下去,接着变得僵硬、死白。
“不要下车,不要下车!”相里飞卢几乎将马鞭抽断,一路疾行,他手里的剑绽出了豁口,握在他手里时,仿佛跟着成长为他骨骼的一部分,前列的车子里,终于有人呼应了他的话,还有几个勉强幸存和反应过来的神官,他们要跟随相里飞卢,追着大喊道:“大师,大师,后面危险!妖鬼众多,你一个人应付不来!”
相里飞卢断然拒绝,只是用力压住胸中翻涌的血沫,沙哑地吼道:“你们留在这里,留在车内法印中!都上去,回去!”
黑暗中,方向未定,相里飞卢声音嘶哑,循着直觉层层硬闯,然而寂静却将他更深地包裹住了。
妖鬼的数量实在是太多,哪怕是孔雀在时,恐怕都难以应付。
“外面有动静,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女人们的车厢。因为行程中不允许下去,所以男人和女人分开。
一个姑娘探头往外看:“不知道,没听见神官大人的铃声,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往外叫了几声,“神官大人?”
没有任何回应。
“不要贸然行动,姑娘们,把你们的剑都拿出来。”说话的是角落里的老妇人,正是搬走青月镇前,做了最多思想工作的那一位,此时此刻,她已经不见伛偻老态,目光锐利了起来,“恐怕有变……”
阴冷的气息越来越近,没有一个人下车,但是她们都感受到了——周游在马车周围的黑影,越来越近。
紧跟着,马车震动了一下,是外边有东西在重重地撞击马车的底座,几个姑娘尖叫了一声,随后闭上了嘴巴,神情紧绷。
胆小的已经哭了出来:“怎么办,外边有妖,怎么办……”
震动声一声声的重叠,旷野里传来孩童和男人的哭喊声,老妇人听了出来,是坐在隔壁车厢的一家子。
“救命!有没有人啊!神官大人,有没有人啊!有妖怪,有妖怪——”
“他们下了车?”一个姑娘皱起眉,放开声音喊道:“到这边来!喂——听到没有,到这边来!”
“不行,他们越走越远,得有个人去把他们带回来。”老太太声音慈和,“我下去看看,姑娘们,你们好好待着。”
“带上我一起!”一个青衣姑娘翻身提剑,“这车不出去也是要被撞翻的,我们下去会会,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
“是!”其他姑娘齐声应和,声音如同银铃般清脆,“青月镇的姑娘,还没有一个不会用剑的,也没有一个怕妖怪的!老婆婆,您留在这里,让我们下去吧!”
即使雾气浓重,相里飞卢也闻到了血的味道。
人血,妖的血,脚下一片湿软,不知道是雨还是血。他的马已经被妖杀死、撕裂,一身黑衣如同浸了水,无比沉重。
沉得他几乎提不起脚步。
雾气稍稍散去,一个孩子躺在血泊里,见到他来,终于动了动,脸上绽出一个有些迷茫的笑意:“大师……”
相里飞卢俯身半跪下来,将他揽在怀里,如同他给他喂药时一样,但是这一次他已经察觉了不同——这一次,孩子的体重变得非常轻,因为里面的肚肠、骨头,都已经被抽出一部分。
“大师,我们都是凡胎,死了之后,真的……能够黄泉相见吗?”
孩子露出忍耐痛苦的表情,浑身剧烈地痉挛着,冷汗豆大地滚落下来。
他垂眼看见相里飞卢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和那手边砍断的斩妖剑,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我也想,有人可以给我做一把剑鞘……”
“我不是不听您的话,故意……要,下马车,是因为,没有别人了,有人敲门……说话,车上的老伯以为是镇上人,就……”孩子剧烈咳嗽了几声。
“不怪你们……”相里飞卢垂下眼,苍翠的眼底映着孩子的眼睛,“是我无能……”
“大师,其实我们姜国,是不是要亡国了,我们国家的运气,没有了。青月镇的,也没有了。”孩子澄澈的眼里也浮现出几分哀伤和痛苦,“你一直不说,可是我们都知道……如果护国神是真的,为何他不来见我们。为何不……给你治……”
孩子后半个“伤”字没能说出来,渐渐没了气息。
而相里飞卢手指紧扣,指甲几乎陷进血肉中。
大雨下了起来,相里飞卢站起身,脱了外袍,将沾满血污的外袍卷起来,将袖中的鸟儿轻轻放了进去。
容仪醒着,明净的豆子眼瞅着他看。
它很乖,或许神识未醒,只是乖乖地任由他拿走自己,放进了这个临时叠起来不算干净的、柔软的窝里。
相里飞卢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上神,不要离开这个法阵。”
容仪似乎是听懂了,爪子啪嗒踩了一下他的衣服,把自己缩起来,两只翅膀捂住了自己的头。
相里飞卢转过身,挥刀割破手腕。
温热的血液顿时汩汩流了下来,浇透大地。
佛血的气味一下子喷涌而出,带着深重的灵气。
相里飞卢在容仪近侧画下一个法阵,随后用内里封住血脉,气血倒行,再次冲得他摇摇欲坠。
他的声音依然沉稳有力,“艳鬼,我知道你为明行所反噬,急于寻找神泪泉。用万妖来埋伏我们,拖延我们。神泪泉我没有,我也不知道它在何处,但我是天生佛子,佛法化生。”
他丢了手里的断刀,铮然一声,染透血污的刀倒在了雨水中,血红色被雨水冲淡,随后散入雾中,再也看不见。
“你得我一颗佛心,明行给你的伤便可不治而愈,只要你敢真身来取,我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