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彭星望刚学会拉小星星的时候, 家里唯二听众同时热烈鼓掌。

“好!非常好!”姜忘用力夸奖:“拉得字正腔圆,拉得五音俱全,比你写的字还好!”

彭星望隐约觉得这不太像夸他, 但很心大地扬了下弓表示收到, 继续完成老师留下的家庭作业。

这小孩儿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特别能吃苦, 也特别有耐心。

姜忘仔细一分析, 估计还是和以前的家庭环境有关系。

彭家辉原先还是酒鬼的时候,性格粗暴直接,小孩儿找他问问题时间一长就会脾气上来, 轻则爆骂一顿重则伸手打脑袋。

偏偏那时候妈妈走了,那会儿他连衣服都不知道该怎么洗, 不小心把洗衣粉放多, 怎么冲水都满手泡泡,还不敢找亲爹问到底该怎么办, 只能跑到杨凯家里哭。

杨凯偷偷跟他回去, 把满盆衣服抱到自己家里用洗衣机搅了三遍, 最后才算大功告成。

这是姜忘与彭星望的共同记忆,也是他们性格里沉默又坚硬的一枚鹅卵石。

无数鹅卵石罗列铺布, 最后组成通往远方的路。

路很远,只是光脚走时会有点痛。

彭星望不再纠结繁琐家务, 心思都扑在奥数题和拉小提琴上,老师规定每天练习六十分钟,就准时准点自个儿跑去练,时间到了再收好东西写作业,乖得不得了。

然后一首小星星练了四天,练到姜忘头都要炸掉。

他真不是跟这小孩儿过不去, 谁天天听《小星星》无线单曲循环谁都得炸。

“能不能换个别的?”男人努力表现得和颜悦色,不让彭星望怕他。

小朋友苦恼起来:“这首我还没有拉熟,老师让我多练习一下。”

“而且别的……我暂时还不会。”

季临秋及时把姜忘带了出去,每逢饭后直接拽走人出去满大街遛弯,遛够一个小时再回家看电视。

姜忘本来还养了点浮膘,被硬生生溜瘦回去,一面吹风看着大街上同溜的老大爷老大妈,一面觉得纳闷。

“这小孩儿……怎么就执着起拉琴了?”

季临秋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有兴趣爱好是好事,刚开始学是磕磕绊绊听得难受,一两年以后就好了。”

“不,我的意思是,他怎么突然想学提琴了?”姜忘看向他的眼睛,一瞬便读出什么:“你知道,对不对?”

季临秋倚着街角小花园的西洋风铁栏杆,抱臂笑道:“你想知道?”

姜忘仔细一琢磨:“他们学校放什么电影,里头有小提琴?”

“还是班里有朋友在学,所以才跟着学?”

季临秋笑眯眯道:“你汪一声。”

姜忘:?

虽然尊严不允许,但架不住好奇心。

“……汪。”

季临秋被逗得直乐,笑道:“班上有个会弹钢琴的小女孩,他想元旦和人家一起表演。”

“还说,就算不能合奏,他自己去秀一手,大伙儿也会觉得他们两很般配。”

姜忘摸摸下巴,心想自己小时候还挺浪漫。

他忽然松了一口气。

理智上,姜忘一直知道此时此刻的彭星望,已经与他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灵魂由成千上万的细碎记忆组成,是这些记忆在塑造一个人真实的性格轮廓。

自他们相遇起,那个惶恐又慌乱的小孩就在不断被新的经历改写,不断变得积极开朗,勇敢明亮。

小时候的姜忘,和小时候的彭星望,已经根本不是同一个孩子。

而未来的两个大人,哪怕容貌极其相似,也注定会是两个人。

他虽然逻辑严密地这么思考过许多次,但也会有细微的担心。

直到发觉彭星望都开始追自己根本不认识的女孩儿了,才像是真正反应过来。

季临秋察觉到姜忘一瞬的释然,询问道:“在想什么?”

“弟弟大了不中留,”姜忘诚恳表达祝福:“看这头小猪能拱到谁家白菜吧。”

两人遛完回家,在小区门口还顺便买了两串糖葫芦。

彭星望正写着作业,看到他们时拿着课本出来:“我背熟了,临秋哥签字!”

书往前一递,很自觉地就开始叭叭叭背书,虽然语调还是一股塑料普通话的味儿,但背得很快。

季临秋听得直笑,拿笔在课文标题旁签日期名字。

姜忘等他背完,自己借过书,跟着读了一遍。

姜忘英文发音不算纯正,可从容缓急比小孩好很多,也会刻意停顿。

低音炮随便念了几句,听得人心里发痒。

季临秋当着小孩儿的面不好说什么,又舍不得走开,听到后半段耳朵尖都红了。

姜忘读完几行课文,转头看季临秋:“读对了吗?”

后者沉默半晌:“……对了。”

以后是该单独补习几节课。

彭星望接过课本,开开心心道:“我去看电视啦!”

“对哦,有件事忘了跟你说,”姜忘叫住他:“你妈妈先前写信过来,问可不可以过来过年。”

“不带妹妹,也不带那个叔叔,只有她一个人过来过年。”

彭星望愣了下,抱着书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因为我吗?”他扬了个笑,很懂事道:“不用的,我跟爸爸一起过年就好啦,妈妈没必要特意过来。”

姜忘没想到他会回避,本来还以为小孩会很高兴的一口答应,摇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妈妈在身体恢复期,需要跟妹妹分开一会儿,让她慢慢学会独立,刚好也可以过来陪陪我们,就小住一个月。”

“你不想见到她吗?”

彭星望看向季临秋,露出求助的表情,过了会儿才小声道:“我有点害怕。”

季临秋走过去抱他:“是不是很久没看到妈妈了,觉得不适应?”

小孩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把脸埋在季临秋怀里不说话了。

姜忘语气有些急:“你不想看到妈妈吗?”

季临秋拍拍小孩儿的背,示意姜忘先不要问,一手拿过书和本子把星望带回房间,许久没有出来。

姜忘突然没法理解幼年的自己,又不能立刻找季临秋问为什么,只能一个人去小花园里透气。

他每次胸闷的时候都想抽烟,但有时候都摸到烟盒了,也还

是放回去,说好了戒烟就一直戒下去。

他很想看到杜文娟。

这一点和彭星望无关,是他自己的感情。

姜忘在回到虹城之前,一度把触摸亲情的开关掩埋在荒漠般的空白心境里。

后来再度见到彭家辉,见到杜文娟,一点点与他们熟悉认识,不断靠近,才像是一个人又跃进那片荒漠里,潜泳一般找到开关的位置。

真想再碰一下。再感觉一会儿。

他从前最怕过年。

平时公司一派忙碌,也很少有谁的家属过来探望。

到了过年,所有人突然就有了归处,每个人都会不住讨论自家的年夜饭,以及发愁今天该去谁家里过年。

自工作起,他便没法参与这个话题,甚至都记不清小时候吃过年夜饭没有。

可是……可是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彭星望,你为什么会躲着她呢?

姜忘一个人坐在秋千里晃来晃去,连路灯都没有打开,像是泡在黑暗里的一棵浮藻。

他望着远处灯火明灭的街市,又觉得胸口闷。

栅栏响了一声,季临秋推开门走过来,坐到另一个秋千上。

“想姐姐了?”

姜忘没说话,过了很久才道:“我居然比他还急。”

“真幼稚。”

季临秋笑了一下,也顺着他的目光往远处看。

“你知不知道,以前在虹城的时候,有好多人羡慕你。”

“他们觉得你很有能力,很会做生意,甚至吃饭时把你当做话题,可以聊很久。”

姜忘不是很想听这种对比,想要开口让他别再往后说。

“可是我那时候就觉得,你很寂寞。”

他怔住,像是没有听清季临秋说的话。

“你……再说一次?”

“我那时候看到你,总觉得,你很寂寞。”季临秋望向他:“像是一个人站在繁华街道里,每个人都有来有去,想着买东西挑衣服,逛累了就回家。”

“可你站在街道中央,不知道该买什么,也不知道该回哪里。”

他那时候还没有开始喜欢他。

却好像遇到同类一样,在所有人都羡慕钦佩的时候,只觉得这个人好孤单。

“聊这个好像会显得很矫情,”季临秋自嘲道:“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不过,星望说他其实也很想见到妈妈,愿意和她一起过年。”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

姜忘还停留在刚才那几句话里,皱眉想笑,又没有笑出来。

“你是这样看我吗?”

季临秋看向他,扬眸道:“看对了吗?”

姜忘离开秋千走向他,和小孩一样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很久都没说话。

有一瞬的脆弱被暴露出来,又被信任的人小心安放,不让它受伤害。

“季老师,再抱一会儿。”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难过。”

他们落入夜色晚风深处,两个人一站一坐,不再说话。

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一切都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