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季临秋似乎是被牛油火锅熏着了, 姜忘一撒娇,他阴差阳错答应下来。

他从前原本早就打算好,一直避开那里便是, 不要再浪费哪怕一丁点时间。

有时候过去和家庭都像是晦暗漩涡, 略靠近些连光亮都能一并吸走。

人只要回到那里, 就会变得暴躁, 不耐烦,难以沟通。

然后自暴自弃般融为同类。

姜忘对过年这种民俗活动兴趣缺缺。他纯粹看不得其他人折腾季临秋。

自己没事欺负下那不算。

姜忘这人的人生哲学只有两条,‘遇事甭纠结’以及‘有问题就是干’。

遇到事不把问题干怂干服干到爆, 甭管以后避多远,麻烦还是会阴魂不散, 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冒出来阴一下人。

季长夏几乎不相信这事就这么简单的解决了。

她低着头吃了小半碗辣到发黑的鲜牛肚, 额头几乎没有流汗。

直到这一顿快要结束时,像是终于加载完读条一样,突然站起来举起酒杯。

“姜大哥, 我敬您一杯!真的,特别谢谢您!”

姜忘哭笑不得, 把杯口放得很低。

“那过年的时候,我可要过来叨扰了,先提前谢谢你们。”

季长夏在虹城没有多留, 像是生怕给他们添麻烦一样。

季临秋本来打算第二天带她去各处逛逛, 去姜忘书店里喝杯咖啡买买书,没想到妹妹早上就已经搭顺风车回了省城, 还特意发短信嘱咐他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

季临秋发觉妹妹走得仓促匆忙, 表情不算解脱。

他站在空荡荡的客房门口许久, 像是原本想努力挽回些什么, 又再一次失之交臂。

奇怪的是,姜忘也不见了。

今天周末,按理说姜忘会工作一推睡到天昏地暗,美其名曰‘给大脑充分充电’。

季临秋原本以为他是送季长夏去了,结果直到中午十二点半,男人才哼着小曲儿晃回来。

“我和星望吃过了,厨房还有给你留的汤。”

季临秋第一眼没看出来他哪里不对,随着一抹金光晃过眼睛,他才看清男人的耳朵。

“你……去打耳洞了?”

姜忘几步走向他,颇为炫耀地双手往前一撑,俊朗侧脸即刻拉近。

“帅吧。”

他在左耳耳廓打了个骨环,纯金明环穿过软骨绕了半圈,动作时会微微摇晃。

男人皮肤偏小麦色,气质如野马般张扬肆意。

寻常人如果戴纯金饰品,会把肤色衬得黑黄不说,好像总是沾几分俗。

可姜忘左耳缀着金环,反而更显出衿贵之气。

从容自得,笑起来眼睛里的光也很亮。

彭星望本来还在厨房擦橱柜,闻声冲出来看。

“哇——哥哥你不疼吗!”

“天热容易感染,”季临秋确认他买好药膏没有:“你小心发炎长东西。”

“在正规医院打的,……那不是重点。”姜忘没等到他夸自己,又往前一凑:“夸我帅,快点。”

季临秋这才放心了点,失笑道:“没想你一大清早玩这么大。”

“确实很帅。”他感觉心里有什么又被撬动,说话时不动声色地把异样感压下去:“金色很配你。”

彭星望踮着脚想看,姜忘相当配合的弯腰。

“真好看啊,”小孩想起来什么,又有点难过:“但是这样你就不能来接我了。”

姜忘没理解这两件事的逻辑。

“许老师,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她最讨厌大人戴首饰打耳洞了,特别是男的这样做。”彭星望闷闷道:“你要是戴着这个去,她会说你是二流子,社会混混,人妖同性恋。”

季临秋呼吸微停。

没等他给出更多反应,姜忘又笑起来:“许老师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彭星望从没被这样问过,呆了会儿道:“可是之前城里有个收破烂的老爷爷喜欢穿裙子戴发卡,好多打牌的爹爹婆婆都这么说他。”

姜忘蹲下来与他平视,耐心询问:“老爷爷没穿裙子的时候,那些说话的人会格外照顾他吗?”

“唔,不会,还是很不客气。”

“那他穿裙子这件事,会伤害到其他人,以至于被关起来吗。”

“好像也不会。”

“所以,他把自己打扮的好看一点,为什么不可以呢。”

姜忘当着彭星望的面摸了摸自己的耳骨环,笑容依旧明亮。

“哥哥就是很自恋的人。”

“哥哥巴不得每天都闪闪亮亮的出门,所有人看见我都猛夸一句姜总真他妈的帅。”

说罢抬头看季临秋,后者只能被摁着再来一遍。

“……姜总您真帅。”

“你看,季老师都被我的容貌折服了。”姜忘被夸得很满意,拍拍彭星望的肩又说:“等你成年以后,爱往耳朵上打几个洞都随便,还可以把头发染得跟大葱一样。”

彭星望好像听明白了,又抬头看季老师。

然后眼中多了几分憧憬。

“季老师如果戴耳钉的话,一定特别好看。”

他生怕季临秋误会自己,快速补充道:“电视明星都是这样!耳垂这里会有个很好看的小宝石!”

季临秋很久以前就做过这种打算,闻声笑得无奈:“男老师不允许戴耳钉,如果我现在打耳洞,必须得戴个什么东西保持耳洞不愈合,所以不太可能。”

“那也可以戴耳夹。”姜忘没当回事:“走,回头陪你去挑。”

彭星望在客厅玩了会儿又去楼上铺被子,两个大人默许他靠劳动抵房租的朴实想法,留在客厅上药。

医院给了对应的消毒喷剂和两管软膏,需要每天涂三次。

季临秋先前给学生们涂过几次药,本觉得这种小事只是顺手帮忙。

真等到姜忘摘下骨环坐在他面前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法下手。

姜忘身上是香的。

这种香不来自洗衣粉,不来自沐浴露或洗发乳。

而是一个二十七岁男人的荷尔蒙味儿。

像是自夏入秋时的爽朗日光,金灿灿地洒落满地,把草野落叶都烫得微焦。

他闻得见他须后水的浅薄荷香气,闻得到他身上如同被太阳拥抱过的暖味

儿。

甚至是昨天抽烟以后,领侧还没有完全散去微苦味道。

每一缕都如游鱼般曳尾摇晃,让季临秋呼吸都不太自然。

他不该离一个男人这么近。他对他的荷尔蒙好像太敏感了。

“嗯?找不到地方么。”姜忘背对着季临秋,用指尖在耳边碰了一下:“这里。”

季临秋低头取了棉签,有点后悔自己搬到这里来。

他该继续独居才对。

先喷一遍,再前后细细涂抹一遍。

季临秋刻意拉开距离,弯着腰给他涂,不想再和姜忘有身体接触。

“你可以撑着我的肩啊。”姜忘回头一瞧,发觉季临秋在犹豫,又鼓起包子脸拖长声音:“季老师——咱都多熟了你还顾忌这个。”

他每次撒娇都跟彭星望一样,很孩子气。

季临秋心里叹口气,为直男的粗神经感到头疼。

“你别乱动,小心我棉签戳穿你耳朵。”

姜忘乖乖地一动不动,指尖玩着金骨环,看它的光泽摇晃来去。

“我挑这个花了一个多小时。”他小声道:“怕挑得太丑你笑话我。”

“为什么要笑话你?”季临秋注意力转移到他耳侧伤口,仔细用棉签边缘擦过发红的地方。

姜忘过了会儿才开口,声音有点青涩。

“因为……我一直很羡慕你。”

“季老师长得很好看,会唱歌弹吉他,英语也好。”

“看过很多书,什么道理都很懂。”

“我想来想去,怎么我也得把自己收拾得灵光点儿,才能加加分吧。”

他说出这些想法时,像个高中生一样,带着一些对季老师的敬畏。

也像个想要努力站在季临秋身边的成年人,不着调又很认真。

季临秋放下棉签,把几样药都收拾到药箱里。

“你品味很好。”他示意他戴回骨环,再照一下镜子。

“以前我说过,你颈侧靠近耳垂的地方有颗小痣,不仔细看就像特意点缀在那一样。”

“如果在耳垂那打洞,反而显得不好看了。现在这样刚刚好。”

姜忘吹了声哨,又嘚瑟回来。

“明天带你去弄一个。”

“别,要来也得等明年暑假。”

姜忘应一声,伸手碰触他的右耳,带着薄茧的掌心自耳翼晃过。

“你耳垂很圆,很合适。”

季临秋血液似一瞬过电,被钉在原地般抬眸看他。

男人还在考虑是耳钉耳坠还是耳环更合适。

季临秋再一次强迫自己把多余的情绪都过滤掉。

他的本能像是终于被唤醒。

在告诉他自己,对面这个男人精准站在他的喜好范围内,他完全可以喜欢他。

以爱慕,以欲望,以所有下流又缱绻的念头。

“我先上楼了,星望那边还等着我一起搬东西。”

姜忘起身把药箱拎回收纳柜里,挥手道:“晚饭一起去吃烤蛏子?我开车,你请客~”

季临秋收回目光,低声道:“算了。”

“还有工作要忙,你们去吧。”

他不敢看他眼睛。

-2-

书店最近生意遇到点麻烦。

——咖啡不太卖得动。

姜老板并不是个绝对化追求利益的人,所以把这个问题搁置了很长时间。

直到有天对比了下账单,发现三个月前进货的咖啡豆现在还剩一半。

“也就高中生喜欢来两杯,现在初中生小学生喜欢喝奶茶,甜点也买的多。”值班员工解释道:“城里其他人都觉得咖啡苦,喝得少。”

……可能还没到这种文化被营销起来的时候。

就像牛油果是靠广告砸出来的,双十一原本不是什么购物节,2006年那会儿咖啡还是少数人的消遣。

喝茶它不香吗?

姜老板反思了下自己的惯性思维,吩咐内部员工把菜单拿回来重新改。

“来个巧克力千层和芒果千层,再卖点舒芙蕾好了。”

这种甜品很受小姑娘喜欢,而且原料便宜又好做,亏不到哪儿去。

负责记录的员工一脸茫然。

“千层饼?早点铺那个搁葱油的千层饼?”

“啥服雷?”

姜忘有点嫌弃:“你网上查,别什么都问我。”

过了一会儿员工又跑回来。

“老板,查完了,真没有。”

姜忘心想你是不是逗我,当着他的面查了下。

截止到目前,只有三条相关的搜索记录,而且是不太相干的性格测试,还真没有这东西的做法。

姜老板头一回被时空差打击到。

不是吧,2006年信息有这么闭塞吗。

……所以这种甜品都是2010年之后才慢慢流行起来的?

“我回头找找。”他咳了一声:“你们先去忙别的。”

外网肯定有,回头拜托季老师帮忙翻译下,自己先做会了再教员工好了。

姜老板对自己的厨艺学习能力莫名自信,转头又提前下班接小孩儿放学。

校门口有小贩举着竹竿卖蝈蝈笼子。

灯芯草晒干以后会变得褐黄,又韧又硬,几番弯折便能摆弄成八角草笼。

一大串蝈蝈笼像铃铛一般拴在竿头,声音便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

姜忘都快忘了以前还有这种小玩意儿,特意问了问价格。

“三块钱一个!五块钱两!”

第一批小孩恰好提前放学涌出来,听见声儿就争先恐后过来买。

姜忘掏钱买了一个,拎着灯芯草结往里走。

彭星望刚好走出班里,看见他时怔了下,很快笑起来。

“哥哥。”

“季老师今天没在你们班上课?我们等他一下。”

两人便站在一楼走廊边安静地等。

姜忘玩这八角笼子玩得新鲜,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给星星的小礼物,把笼子放到他手心里。

“喜欢不?”

他担心这玩意

儿半夜乱叫扰民,特意叮嘱道:“你回头把小笼子搁三楼西阳台,每天给点叶子就能活很久。”

小孩接了草笼,好奇地翻翻看看,说了声谢谢。

姜忘又嗅出来哪儿不对。

小朋友今天没蹦了。

精神看起来还行,但估计还是有事儿。

他现在养小孩儿就跟每天抽奖一样,手气一来准得有事。

季临秋正好拎包下来,看见一大一小等在楼梯口旁边怔了下。

“姜哥……你们在等我?”

“嗯,一起回家。”姜忘牵起彭星望,笑眯眯道:“你不回来,家里少个人啊。”

季临秋拿他没办法,在另一侧也牵起彭星望,小声道:“没必要等我,有时候我得加班很晚。”

姜忘忽然侧过身看他眼睛。

“季老师害羞啦?”

季临秋瞪他一眼。

直到上车以后,彭星望都没怎么说话。

姜忘自刚才便有意活络气氛,车子缓缓发动时才问他出了什么事。

小孩很矛盾。

“我好像不该说,”他纠结起来:“……是我自己招惹的事情。”

虽然学校老师严防死守,但有些小孩儿总是喜欢抱团欺负人。

先前欺负的是彭星望,后来就开始嘲笑另一个有点口吃的小女孩儿。

几个男孩女孩会课间时围过去,表情动作夸张地模仿她如何说话,再围着她大声叫她外号。

“我……我过去想阻止他们。”彭星望低声说:“也许我不该招惹他们的。”

季临秋今天的课都在隔壁班,闻声时眼神变冷。

他先是观察星望身上有没有伤痕,然后才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敢打我,因为都很怕大哥。”小孩叹了口气,莫名有点老成。

“然后就开始围着我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不知道,要是他知道,梦里也会笑。

小孩看着纯粹,好也是纯粹的好,恶也会赤裸裸的恶。

姜忘眸色沉下来,心里某处痛点也被踩了一脚。

这种傻逼儿歌到底是谁写的。

“我本来想解释,我妈妈其实一直都在,而且我十一还要去慈州看她。”彭星望轻轻道:“我怕我说更多,他们有更多话挑事。”

姜忘这一秒很想教彭星望骂回去,越狠越戳人软肋才好。

可他又不想把他养得也刻薄起来。

季临秋突然开口:“掉头。”

“掉头?”

“许老师还没走,她每天留很晚。”

此刻车都已经开到小区门口,季临秋把安全带重新系回来。

“我们去找她。”

姜忘不确定这么做的后果,但仍然选择信任他。

彭星望忽然有点慌。

“你们要去找老师吗。”他不安道:“会不会把事情闹大了,我其实不会把这些放在心里的,要不就当它过去了吧。”

季临秋伸手摸摸小孩的头。

“星星,有些事需要让大人来解决。”

“你不能什么都揽给自己负责。”

彭星望的头发蓬松柔软,摸起来像一只毛绒绒的雏鸟。

许老太太果真还留在办公室里改作业,旁边保温饭盒的菜都已经凉了。

她听见敲门声时一抬头,目光首先在姜忘耳侧停留几秒,露出不太赞成的表情。

“什么事?”

季临秋牵着彭星望走进来,把前后事情解释一遍。

老太太也是被小孩儿们烦到神经变粗了,揉揉额头道:“是做得太过了,我明天叫他们几个过来道歉。”

彭星望下意识想点头,却被季临秋挡在身后。

“我知道您工作辛苦,但是许老师,有些事不放到明面上说,就是姑息。”

他很少用这样严肃的口吻,整个人的气场都在不自觉张开。

“这种事发生不止一次了。”

“每个班都会有弱势的小孩,生病,离异,太胖或者太瘦,过于聪明或不聪明,他们欺负完一个总还有下一个。”

“许老师,后面的不用我多说吧。”

姜忘没太见过这样的季老师。

季老师似乎总是不争不抢,也不生气。

这是他身上的锋芒第一次出现在工作状态。

许老太太扶了下老花镜,重新上下看了一遍季临秋。

她缓缓开口。

“你觉得,我应该掺和进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里?”

季临秋并不退却,反而直视前辈的眼睛。

“您应该。”

“现在只是还没有出大事,许老师。”

老太太终于听出警告的意味,半晌说了声知道了,示意他们可以离开。

第二天班里还真就开了场班会,把几个刺儿头请到讲台上,旧账全部清算一遍同时杀鸡儆猴。

老太太发不动脾气,但冷冷嘲讽的时候同样能怼得人抬不起头来。

“别跟彭星望道歉。”

“你们该跟全班同学道歉,该对所有你们嘲笑过的同学道歉。”

几个男孩儿女孩儿被训得灰头土脸,最后还是一块鞠躬认错。

彭星望经历完这个事,受到冲击的倒不是扬眉吐气本身。

小孩儿像是突然被打通什么关窍,重新对大人们信任更多。

如同从孤立无援的荒野里终于走出来,试探着去牵更多人的手。

事儿传回姜忘耳朵里时,他正在季临秋旁边等甜点菜谱的翻译。

季临秋把外网资料打印下来,拿改作业的钢笔逐行翻译,字迹清隽有力,有种不自知的漂亮。

姜忘原本在看他的字,看着看着目光落在季老师的睫毛上。

季临秋温顺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好欺负。

像只绒绒的白兔子,似乎一口咬下去都不会出声。

其实能一爪把人蹬出满脸血,完事还一副没事人样子,无辜得很清纯。

姜忘喉结一动,被勾得心里

痒痒。

他突然很想摸摸季临秋的漂亮耳朵,就像揉喜欢的兔子那样。

“盯着我看干什么?”

“有点惊讶。”姜忘趴到旁边看他写做可丽饼的步骤,慢慢道:“我一直以为你很怕许老太太。”

别说季临秋怕不怕,姜忘自己从小怕到大,日常去办公室都离这个凉嗖嗖的老太太五步远,绝不靠太近。

“嗯,很怕。她对同事也很严厉。”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星望见她?”

季临秋笔尖停顿,过了会儿又继续写。

牛奶350毫升,鸡蛋两个。

白糖30克,低筋面粉130克。

“我还是希望,星望能相信这个世界有秩序。”

季临秋再开口时,声音清冷低沉,每个字都很好听。

“希望他不要遇到什么都自己扛着,过得再像小孩子一点。”

“……这是我爱他的方式。”

姜忘唔了一声,头一歪靠着臂弯不出声了。

其实把脸藏在胳膊下,悄悄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