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临秋推开门,目光落在两人抱着的不锈钢盆上。
“我要是说不会,你们是打算抱着这一大锅馅再回去是吗?”
姜忘面不改色:“不,我拿去送楼下王大妈。”
“能耐。”季临秋笑骂一声,踩着人字拖转身:“你们先下楼,我换个衣服过来。”
“还用换衣服吗,”姜忘随意道:“都认识多久了,来呗。”
放了暑假,季临秋也不用随时一副斯文老师做派,在家就穿了件宽松纯白T恤,头发蓬松脚也光着,手里还端杯冰块乱晃的可乐。
说他是大学刚毕业估计都有人信,身上透着股青涩味儿。
季临秋眉毛一扬,算是把姜忘的话当作褒奖,回屋把收音机关了过来陪他们包饺子。
小孩抱着一大盆白菜肉馅挺好奇。
“季老师平时不看电视吗?”
“不看,”季临秋揣着兜往前走:“没劲。”
彭星望没见过老师这种风格,有点茫然。
姜忘反而放松很多,比平时在学校里碰见他要来得自在。
“平时不看个电影什么的?”
“加班完了偶尔在办公室看一会儿,回家以后只想睡觉。”季临秋打了个哈欠:“过两天又要教师培训半个月,没得睡。”
小孩入学快一年头回看见季老师打哈欠,眼睛圆圆看了半天。
三人重新洗手坐下,两人坐旁观位等着搭手,季临秋撑着头看面团。
“怎么包?”
姜忘表情一僵:“你也不会?”
“这不是来凑个热闹,”季临秋瞧见他电脑开着,起身去看了一遍视频:“哦,大概会了。”
再回来随便捻了块皮儿,试探着把馅儿揉进最里面,像模像样地捏了八个褶。
虽然没街头卖的煎饺好看,比先前那屉像样太多。
季临秋一钻研便认真起来,也不搭话接茬,只聚精会神地边包边摸索技巧。
半屉下去便利落不少,越往后包越轻快,十二个褶儿整齐又漂亮。
姜忘还真就被比下去了,坐在旁边看了会,啧了一声:“我就是这么包的啊?”
季临秋看了眼在拿面团捏恐龙玩的彭星望,似笑非笑道:“你包一个我看看。”
姜忘当着他的面擀面捏馅,褶没捏完一半馅噗地挤爆出来。
“握掌不对,”季临秋用沾着面粉的指尖虚虚点了下他的虎口:“这儿要紧,旁边要松。”
然后跟讲六时态主谓宾似的,把前后几个要领清晰说给他听。
两人渐渐都驾轻就熟,屋子里放着《走近科学》,茶几上还排了一长排面团捏的迅猛龙霸王龙。
姜忘也没想到两男的能包饺子包这么好,手里忙着还有功夫看季临秋。
心里忍不住夸一句好看。
男人这种生物天生过度自恋,把自己跟吴彦祖金城武比时没有半点心虚,很难承认别人比自己帅。
季临秋眼尾线条舒展,轻眨一下有种魅感。
眉骨生得恰到好处,薄唇淡色皮肤玉白,
稍微包装一下,出道做个明星绰绰有余。
四屉新包的饺子煮一笼煎一笼,剩下一人一屉拿回冰箱冷冻,能顶两三天伙食。
小孩也是等饿了,醋都不顾着沾埋头猛吃,姜忘在一旁看了很久,还是不舍。
季临秋看出来什么,在分别时试探道:“姜哥怎么像心情不好?”
姜忘笑了笑:“小孩妈妈要回来了,搞不好打算接他走。”
“也不一定。”季临秋平静道:“小孩会选自己更喜欢的生活。”
“跟妈妈走能有什么不好的,”姜忘没多想:“结婚一年多,想来也是都安稳了。”
季临秋教书近七年,目睹过太多事情,此刻只缓缓摇头,挥手作别。
姜忘关门后看着专注看电视的彭星望,半晌走进阳台把门关好。
然后拨通了杜文娟的电话。
他这些日子和人打牌听了不少消息,略费了些功夫要到了小孩妈妈的新手机号。
杜文娟嫁了一个在事业单位上班的男人,从外省坐绿皮火车过来得四个小时,也从A城这边的亲戚朋友里听过一些姜忘的事。
姜忘成年后和这个女人也几乎没有接触过。
那女人老了以后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大概像是想找个养老的归属,但姜忘回应的冷漠简单,并无意再亲近半分。
小时候不在,二十年后也没必要再出现。
他在等待电话接通时,呼吸逐渐放慢到最低。
心跳一下一下的,有久违的不安。
这大概也是他自己人生里,第一次主动与生母联系。
“喂?您好?”对面传来年轻的女声,听着刚刚到三十岁:“是打错了么?”
“不是,”姜忘平缓道:“我是姜忘,目前在代为照顾彭星望。”
女人惊诧地应了一声,语气有些慌乱:“您好您好,我在朋友那边听说了您的事,刚好也打算这几天回来一趟。”
“他们说你是杜家这边的亲戚,”她说话仓促,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也可能是我父母这边亲戚实在太多了,抱歉……我记得不太清楚。”
“你有一个表爷爷,家里人在香港做生意,有恩于我。”姜忘平缓道:“他们原本拜托我出差时过来看看小孩。”
“但我看到的情况……不太好。所以他们留我在A城发展生意,顺带照顾小孩。”
女人有些慌乱地连连点头,充满歉意道:“我妈妈那边有四五个兄弟,我自己都分不清楚谁是谁,但确实一直对我很好。”
“请您一定要替我转达谢意,我和爱人过来以后也一定亲自向您致谢。”她犹豫几秒,似乎感觉自己不配问这种问题:“星望现在……好些了吗?”
姜忘有一瞬以为她在询问自己的近况。
男人回过神来,沉默几秒才回答:“期末考了全班第二,长胖不少,很健康开朗。”
是很好的小孩子。
杜文娟接到这通电话时,所有身为母亲的失职都重新浮现脑海。
她感觉自己和对面这个陌生人聊什么都窘迫难堪,但又不得不拜托他再照顾几天小孩。
“我和我爱人买了七月二十号的车票,周五下了班就赶过来,到时候跟您联系。”
姜忘短促应了声,直到电话挂断都没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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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算怎么和星望解释?
小孩其实一直很想你,如果见面了,拜托你多抱抱他。
女人心思都在小孩身上,没有更细探究他的身份。
夜风吹得人神经像浸在冰块里,思绪也被拖拽着往下沉,像是要随夏夜的躁意一同融化。
姜忘像小孩一样蹲下来,抱着膝盖看漆黑的远方。
他先前像是一个人在星海里漫游,突然身边多了一个乱窜的小卫星,两个人就此一起坐在银河上看太阳。
现在,小卫星终于可以回归真正的港湾了。
彭星望在客厅看到两集都播完了,也没等到姜忘回来和他一起吃橙子。
小孩滑下摇椅跑去阳台找他,却看到玻璃隔板外男人抱膝蹲着的落影。
月亮很高,天空很黑,世界变得安静下来。
彭星望无法想象哥哥这样无所不能的人,会为了什么这么难过。
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敲敲门,然后笑容灿烂地走向他。
“哥,外面有蚊子呀!”
姜忘蹲得脚都有点麻,伸手摸摸小孩的头。
“大哥要跟你说个事。”
“昂?”彭星望歪头:“你有女朋友了?”
“……不是。”
“你生意赔钱了,咱们得捡垃圾去?”
“……不可能。”
“那能有什么事啊,”小孩捏了捏他的脸:“笑一个。”
姜忘笑起来,缓缓伸手抱他。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你妈妈这周五要回来看你了。”
彭星望先是一愣,然后很快蹦了起来。
“真的吗!!”
“真的是妈妈吗!!!”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崽子,算了算了。
姜忘牵着他往回走,耳朵都快被吵聋。
“妈妈是从香港回来看我吗?她不会坐飞机突然停到咱们家阳台吧!”
“她想不想我啊!!都好几年没看见了,会把我和别的小孩弄错吗?”
“啊大哥,我今晚要幸福到睡不着觉了,我脸都烫了你摸摸。”
“你摸摸嘛!!!”
大哥努力控制住小孩。
“明天带你去买新衣服,再去剪个像样的头发。”
“别蹦了,再蹦楼下王大妈抄扫把上楼揍你。”
……要不要告诉他杜文娟再婚的事情?
还是先瞒着,等亲妈到了自己说?
姜忘一边给泥猴子一样脖子都沾了面粉的小孩洗澡,一边心里骂了句脏话。
草,你们一个两个的,自己谈恋爱成家是爽了,能不能想想小孩。
还得老子来帮忙擦屁股,凭什么。
周五一晃就到,火车说是晚上九点半到还可能会晚点,姜忘早上五点就醒了。
醒了以后再怎么烙饼都睡不着,先是把家里仔仔细细打扫一遍被单被套全换,连带着轰小孩再去从头到尾洗个香喷喷的,不许跟同学去草地打滚。
然后上班都心神不宁。
男人一向很会找借口,面上装出一副尽职尽责好家长的嘴脸,给还在昏睡的季临秋发消息。
[这两天星望他妈妈过来,季老师方便陪着聊聊小孩的情况么。]
温文尔雅的季老师睡到十二点半才醒,回消息挺迟。
[得了吧。]
[下回再找我帮忙,别装,都是大尾巴狼。]
姜大尾巴狼认得痛痛快快。
[是,我真有点怂,你这两天陪我见他们呗,哥们回头请你喝酒。]
[不喝酒,你帮我写八千字教师心得,WORD文档交,格式短信发你。]
[……行。]
等到了晚上九点,两大一小穿得人模狗样在车站就位。
彭星望还学了电视上那一套,特意画了个彩虹小纸牌,上面写‘欢迎妈妈回家’。
姜忘瞧着这接车牌实在臊得慌,又不好打消他贴了一下午星星月亮的积极性,板着脸在旁边跟着迎宾。
天色已晚,老旧火车站一股灰尘味儿。
已经有流浪汉拖着纸板编织袋在附近找个角落躺着,还有老人在附近小广场抽陀螺玩,啪啪啪啪响的让人心烦。
姜忘习惯了高铁站飞机场那套,再回到这种地方很难不嫌弃,迎宾十分钟就开始打蚊子。
季老师又变回学校那套,站在小孩旁边耐心陪他聊天。
直到九点四十,拖着行李箱的中年男女才匆匆出来。
女人看着刚刚三十一,男人估计得接近四十了,穿着还算讲究,至少比彭家辉体面很多。
姜忘从来没有见过杜文娟。
他记忆里的母亲,是温柔又模糊的影子,连面容都不够清晰。
二十七年足够一个人忘记很多事情。
可当那个女人走向他们时,他心里突然就涌出了几分静脉注射一般的冰凉渴望,像是尘封的血缘得到响应共鸣,催促他过去迎接她。
此时此刻,他们都只是陌生人。
“星星!”
“妈妈!!”
小孩欢呼一声扑过去,被女人抱在怀里用力摸头。
“长这么高了,是小大人了!”
姜忘沉默不语,往后退了一步。
季临秋也没有过去,给母子两充分的亲密时间。
他双手交握,又是英语老师的那幅温顺模样。
“想家了?有空回去看看。”
“回不去了。”男人淡笑一声:“很可惜。”
季临秋眸色微变,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两边人都特意把晚餐留到这个点,路上只简单垫了点。
季临秋提前把餐厅都定好了,点菜之余还特意叫了个清淡养胃的砂锅粥。
杜文娟旁边的男人姓常,在那边城里的卫生局上班。
“喝点酒吗?”他殷勤道:“两位都辛苦了,谢谢你们来接我们。”
姜忘看向杜文娟杯子里的酸奶,示意服务员再开两盒:“太晚了,都喝点简单的吧,没事。”
常先生笑得僵硬,坐回去又道:“我和文娟这次过来
,也是想着该看看星星。”
小孩抬起头,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专心吃饭没多问。
季临秋起身向他们都敬了一杯,夫妻两忙不迭回敬,然后开始聊两座城市的小学教育。
“对,我们那边也在抓英语,哎,现在辅导班可贵了。”
“谢谢季老师这么关心我们家星望——”
姜忘听得心里膈应。
什么叫我们家,你今天才来好吗。
女人也是自知理亏,席上一个劲给小孩夹菜,趁着去洗手间的工夫把账给结了。
姜忘没有拦,只安静看他们几个互动。
“这几天我好好陪星望玩玩,”杜文娟又起身给他们满上酸奶,笑容歉疚:“以前没有好好陪孩子,明天我带他去游乐场动物园都逛逛,刚好也是暑假了。”
小孩突然想起来什么。
“今晚我可以和妈妈睡吗?”
“当然可以。”
“不行。”
姜忘想都没想就说了可以,听到反对时闻声抬头。
“小孩已经九岁了吧,”常先生笑了下:“星星,你已经大了,要学会自己睡觉,知道吗。”
彭星望像是被刺了下,抿唇道:“我刚满八岁,我平时都自己睡。”
杜文娟很不赞同地看向常先生,后者皱眉摇头:“你要注意点,万一压着小孩怎么办?”
“星星,”女人咬唇道:“刚好时间晚了,毛巾牙刷也没带过来,明早妈妈来接你,好么?”
彭星望点点头,又继续埋头吃最后一道甜点。
小孩吃得慢,季老师也还在喝粥,常先生起身出去抽烟,留他们几个在房间里聊天。
姜忘佯作去洗手间,过了会儿也出去抽烟。
“你好,辛苦,”常华跟他公事公办地握了个手:“听文娟说你是她表哥?”
“谈不上,”姜忘随意道:“隔了好几家的血缘,也就沾了个关系。”
“原来不是很熟吗?”常华松了口气,深吸一口烟道:“刚才让你见笑了,抱歉啊。”
“不过咱们都是男人,你也明白,”他声音很微妙:“这小孩怎么也是她前夫的儿子,贴太近了……膈应。”
姜忘笑了下:“都懂。”
是很膈应。
“文娟哪儿都好,就是做事糊涂,结婚前一个月才跟我说在外头有个儿子。”常华背对姜忘翻了个白眼,把烟在栏杆上按灭:“孩子他爸爸也不管着点,让她天天费心。”
“不过你不用担心,等这孩子接去我们那了,我肯定当亲儿子疼,”中年男人嘴皮又利索起来:“我给他安排个重点小学,肯定过得跟这一样好。”
姜忘虚虚嗯了一声,把刚点燃的烟扔进了水盆里。
两拨人分别时已是十一点,母亲和孩子都有些依依不舍。
“明天见了,”常华笑容满满道:“好好睡哦,星星。”
姜忘扯了下嘴角,把小孩抱回车里。
季临秋坐在副驾驶,等车走远了才放松下来。
他一直在悄无声息地调节气氛,现在累得说不出话来。
彭星望扒着车窗看妈妈远去的身影,小声道:“妈妈好好看喔。”
“她以前工作辛苦,现在终于有机会来看看你,”姜忘打着方向盘往回开,说话很公式化:“明天还要早起,回家赶紧洗澡睡觉。”
小孩一直在看外面,突然开口道:“哥哥,你现在是大人了,你还会想妈妈吗。”
姜忘看着远方如流星般一晃而过的车辆,声音很轻:“会吧。”
“也许会经常想。”
季临秋笑起来,声音沾着睡意:“只有想和不想,哪有什么也许。”
彭星望听见他们的对话,觉得自己也许没有那么丢脸,想妈妈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我刚才抱着妈妈的时候,像在天堂里一样,”他小声说:“她头发好香哦,还一直亲我。”
车一路从车站旁边的餐厅开到家里,两个男人领着小孩往楼上走,楼道仍旧黑漆漆的,只能瞧见隔壁老婆婆门口煤炉有细微红光。
等到分别的时候,彭星望又问了一句。
“我以后,是不是要管常叔叔叫爸爸?”
“不会。”
“会。”
姜忘抬眸看向季临秋,诧异于他的真话。
“这种时候没有必要哄着他,”季临秋注视着姜忘:“他完全知道发生什么了。”
彭星望想了想,表现得很大度。
“没事,我是个很好说话的小孩子,”他挥挥手:“谢谢季老师,晚安呀!”
姜忘洗完澡再倒回床上,一时还觉得拧巴。
这事肯定不能这么干。
他这个暴脾气,处理社会混混麻烦生意时都好使的很,碰到这种弯弯绕绕的家庭关系却他妈的没办法。
以至于临场还得拉季临秋过来帮忙,不然可能中途就已经黑脸走人。
也可能是先前三个人一起包饺子看电视太温馨了。
那种场景温馨的让他有种幻觉,像是他可以单独抚养幼年的自己长大,不用管什么挥之不去的血缘牵挂。
姜忘翻了个身,突然很想把彭星望床边那只羊抢过来抱着睡。
门突然被轻叩两下。
“哥,你睡着了吗。”
“没。”
“我可以进来吗?”
“嗯。”
小孩抱着羊摸索着凑过来,站在他的床边瞧他。
姜忘拧着眉毛,心里烦躁说话也不客气:“不怕明天睡过头啊。”
彭星望眨眨眼睛。
“哥,我可以跟你睡嘛?”
姜忘心想我领养小时候的我就已经很奇怪了。
要是大晚上的自己搂着自己本人睡觉,简直他妈的斯蒂芬金。
“……上来。”
“乱动的话踹你下去。”
小孩昂了一声,抱着羊睡到他旁边,乖乖地没有动,躺得很板正。
姜忘闭眼继续睡。
睡了会儿面无表情地把小孩抄进怀里,伸手搂紧。
“不许打鼾。”
彭星望跟猫儿似的团在他胸膛里,毛茸茸的脑袋抵着下巴,很雀跃地应
了一声。
然后很乖很乖地睡着了,一整晚都没打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