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万打断了他的话,脸上漾出浅浅的酒窝。
“你是个什么东西?”他问。“他又是什么,你们和塔尔塔洛斯有什么关系?”
“我们都是塔尔塔洛斯的一部分。”谢有情说。
“祂是决心学习人类的无聊情感,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的‘深情’;我是被祂藏在心底的,只会掠夺占有的,最滚烫炽热的真切‘欲望’。”
“那我之前在副本中遇到的npc都是?”
“大部分都是我,也有他。不过都是塔尔塔洛斯。”
盛万柔声问:“你能够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是因为我许下的那三个愿望是吗?”
“是啊。”谢有情亲吻他的掌心。
“这就像是一场交易,神灵替人类完成愿望,但是这愿望也是有代价的。
在愿望实现之后,那个许下愿望的人类就成了神灵的锚点,神灵可以借此降临到那个世界里。就如同在这个世界里面的游戏,旧日复苏里的超级智脑塔尔塔洛斯一样。”
盛万笑得更甜。
“旧日复苏里面的那些副本世界,也都是这么来的吧。”
“那些不是什么副本,而都是被‘神’降临过的世界。
就如同我们这个世界一样,在八个小时后,这个世界就会从这个世界上被毁灭,转而变成旧日复苏里面的一个副本。
整个世界,还有全部还没有死去的人类,都会变成…你掌心的玩物。”
“没错。”谢有情也跟着笑。
“万万你还是这么聪明
很快,很快我们就可以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盛万问:“沈眠呢?”
“你说那个和你一起进来的人类?”
谢有情弯着眼睛,漫不经心。
“死了呗。”
他的语气漠然,正如一位能在谈笑间毫不留情地摧毁一个世界的神灵。
也对,神灵怎么会懂得人类的伤悲?
就如同人类不会在意地面上卑微蝼蚁的想法一样。
盛万闭上了眼,笑得久了,笑容都在脸上凝成僵硬的面具。
“好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看向面前的男人,看向这个不过认识短短几天却已经深深爱上的,不知道是神还是怪物的东西,一字一顿地开口。
“你究竟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
为什么要让如此美好的世界毁灭掉?
邪气四溢的面孔消失了,变换成了洛那张清冷完美的脸。
“因为我爱你,万万。”
那神灵对他说。
“因为你…爱我?”
盛万看疯子般看向洛,却在他的眸子里面窥见了疯子一样大笑着的自己。
“只是因为你爱我?!”
他想起了很多人,想起了因为他的许愿而死去的父亲,想起了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哥哥盛勋,还有在父亲去世后默默陪伴在他身边的好友尹怀。
他想起了可能已经葬身蛇腹的沈眠,向着他跪下祈求他带走自己孩子的可怜母亲,还有那些遭受这场无妄之灾的所有人…
“那你的爱,可真是沉重啊。
因为你爱我,我的父亲死了。
因为你爱我,我的哥哥要死了,我的好友要死了…
全世界的人类都要死了,世界都要毁灭了——”
盛万笑得浑身颤抖。
“而你现在告诉我,这一切都TM是因为你爱我?”
他又想起父亲在他六岁那年确定病情后对他说过的话。
“万万你并没有病,只是神灵不想让你难过,于是就提前取走了坏的那些情绪。万万,你是被神灵宠爱的人呀。”
爸爸,你说错了。
如果所谓的宠爱就是这样的“宠爱”的话,那我宁可不要。
洛从来淡然清冷的脸上隐隐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他语气放得低沉柔缓,甚至带了点哀求的意味。
“你不要这样…
万万,我只是想要抱抱你。”
祂被召唤出的投影是无法接触到实物的,更无法拥抱他的小男孩。
欲望膨胀开来,越来越不满足只能触摸到他的虚影,只能通过久远的时空折射才能听到他每天早上带着点迷糊的撒娇话语。想要拥抱他,感受他暖热的体温,闻他身上甜软的奶香,抚摸他蓬松的发。
他想要降临这个世界上,找到他,切切实实地将他拥入怀中。
就像在见面的第二天的小盛万,摔倒在地上,委屈巴巴地张开双臂,小脸上挂着泪痕,等待着一个拥抱。
高高在上的神灵,也想去拥抱他的爱人,亲吻他软嫩的侧脸,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珠。而不是只能漠然地完成那个冷冰冰的愿望,简单粗暴地将男孩悲伤的情绪彻底抹去。
就算他的小男孩不会再感到悲伤,学会了带上微笑的伪装,可是他膝盖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啊。
那鲜红的血汩汩流了十六年,从未有人为他包扎。
盛万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你们神灵看望一趟爱人的代价还真是昂贵,”他的男孩讥讽地笑道。
“需要一个世界来当路费。”
“对不起。”
洛银灰色的睫毛垂下,像—缕将要散去的飘渺烟雾。
“对不起,万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顿了顿,眼眸中的淡定终于被打破,泛起凄苦难言的哀求来。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拥抱。
他越过无数破碎的世界,漫长的流转时光,只想抱抱他的小男孩。
“滚啊!别碰我!”
盛万躲开他的手臂,悲伤和愤怒冲上了头顶,情绪被反转又反转。悲伤又欢乐又愤怒,他整个人都要被这些激烈的情绪给撑爆了,如同受伤的刺猬一样蜷缩起来,用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来反击。
“我求着你来抱我了?!现在一想到我还亲过你,我就恶心得要吐出来!
你既然是神就要有作为神的自觉好不好?不要随随便便就爱上什么人类,你以为人人都想和你搞跨种族恋爱啊!
动不动就要毁灭世界的邪神!杀人狂!垃圾!疯子!”
“对不起,对不起。”
洛不停地道着歉,近乎是在恳求了。
“你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
你能把我的爸爸还回来吗?你能让这个世界恢复原样吗?!
你能让时间回流到我打开那本该死的书前嘛!”
洛哀伤地看着他,殷红的眸子像是要流出血来。
看着这样的洛,盛万心中生不起一丝报复的快-感。他应该感到痛苦的,他用着那样恶毒的语言伤害了那个自己最爱,也最爱他的人。
如果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那他所作的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而已。
但是他不是,他是一位高高在上的一点都不普通的神灵,于是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成了不可容忍的巨大过错。
甚至整个世界都要因此而毁灭。
洛握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如果万万你想的话,可以。”
他轻声说。
“我会实现你的一切愿望。”
金色的光晕从两人交错的手心升起,光辉灿烂,像是这个已经没有了太阳的世界上另一轮耀眼的朝阳。
熟悉的黑色任务提示框出现在了盛万的面前。
【检测中…
玩家基础技能[格式化]已触发。
是否删除当前最高权限角色[塔尔塔洛斯]?
是/否】
这是他通关最后的那个副本所奖励的一个基础技能,这是洛给他的技能。
盛万恍惚间记起,提议来到四维公司实验室的正是洛,他对着盛万说:如果你想救他们的话,我有一个办法,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办法是什么了。
塔尔塔洛斯在这个世界上的寄托体就是超级智脑,归根结底也还是数据,只要是数据就是可以被删除的。
杀死洛,也杀死谢有情。
杀死塔尔塔洛斯。
将塔尔塔洛斯在这个世界上的数据全部删除。
删除掉曾经他和洛的所有记忆,删除掉旧日复苏这个游戏,删除掉已经发生的bug,删除掉他的爱…
删除掉这个错乱的世界。
让一切都恢复正常。
只要是你的愿望,都会被实现,就算是抹掉我的存在也一样。
这是神灵主动给他的机会,一个能够拯救全世界人类的机会。
他茫然地看着面前的银发神灵,激烈的情绪全部清空,就宛如气鼓鼓的河豚突然被放了气一样,瘪了下来。
“删除掉我吧。”神灵对着他的小男孩请求。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你没有必要犹豫。”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
“能和万万你相处这么久的时间,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最后给了他的男孩一个清浅温柔的拥抱,算是告别。
谢有情的脸变换出来,堵住盛万的唇给了他一个长长的热切亲吻。
“都到这时候了还这么装模装样的假正经。
还不抓紧时间多亲几口,以后就没得亲了!”
盛万被亲得脸泛上红晕,身子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他的喉头梗住了。
重新出现的洛握住了盛万抖动的手指,就要向着悬浮空中的按键伸去。
“不要。”
盛万的身上突然涌出了力气。
也许这才是他内心真心想要说的话,而不是之前那些疯话。
“去他妈的,就让世界毁灭好了,谁在乎啊。
洛,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起来。
“别幼稚了,万万。”
“我没有——”
“不过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很开心呢。”洛摸了摸他的头。
盛万的手指被压迫着按了下去。
【是/否】
【是。】
【确定删除当前最高权限角色[塔尔塔洛斯]?】【确定。】
围绕着他们安静流淌的蓝色数据流狂乱地涌动起来,抱住盛万的男人身形变得虚幻,他的脸开始在洛和谢有情之间不断变换。
洛:“再见了,万万。”
谢有情:“啧,再见了,小孩儿。”
洛:“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吃那么多甜食,不要贪凉在夏天总是吃冰,按时休息,多喝水。”
谢有情:“我还没玩够你呢,设计了好多副本都没用上,想一想就好气。”
洛:“我好想再抱抱你啊,万万。”
谢有情:“我还没有和你在床上做-爱。”
洛:“不要再害怕谈恋爱,大胆尝试,总会遇到你喜欢,也喜欢你的人。”
谢有情:“别听那家伙的,我才不准,你只准喜欢我一个人听见没有!就算我不在了你也要想我!”
洛:“不用想我,要忘了我。”
幽蓝色的河流席卷了一切,从盛万手心生出的那一轮灿烂白日灼灼升起,照亮了整个世界。
宛如神迹一般,倒塌在地的高楼重新拔地而起,正在进食的可怕怪物们发出痛苦的嘶吼声,在金色的光芒下化为一道白烟消失不见,陷入昏睡中的人们睁开了眼,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睡过去。
凡是被金光照耀过的地方,都恢复了原状。
世界终于正常了。
再也不会有什么世界末日。
【最高权限角色[塔尔塔洛斯]删除完成。】
【游戏已登出。】
在人来人往的繁华商厦中,一个漂亮的青年丝毫不顾形象的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里,身子耸动着,像是在哭泣。
往来的人们纷纷对他投以异样的眼神。
有好心人走上前去问:“小伙子,你怎么了,失恋啦?”
那人将脸抬起来,是笑盈盈的一张脸,笑得很开心,没有一点悲伤的神色。
“我不知道。”
漂亮青年茫然地看了一会,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人,却想不起来。”
一滴眼泪终于从他的眼角滑落,顺着白皙的脸庞滑落,留下长长的泪痕。
“吧嗒——”
这滴迟来十六年的眼泪终于砸落在地,悄无声息却又惊天动地。
“呜呜,想不起来了!
我想不起来了!”
青年大哭起来。
“我想不起来了啊!”
他越哭越急,越哭越凶,将身上的衬衣都打湿了一片,完全不顾及身边的人,用两只手拼命抹着眼泪,哭得肝肠寸断。
“别急别急,不就是想不起来了嘛。”
身边人都看不下去了,来安慰他。
“你慢慢想想,这人有没有什么特点?他是你什么人?”
“我哪知道啊,我全给忘了。”
坐在地上的青年揉红了一双眼,眼尾泛着病态的红。
“唯一能记着的就是他最疼我,看不得我哭。
也许我多哭哭,他就会忍不住来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