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他妈是邪了门了!今年这鱼都是咋子回事嘛!”
老刘咕囔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类似擤鼻涕一样模糊不清的声响。
粗糙黑黄的双手再次浸入水中,空荡荡的渔网被他轻松甩出,晶莹的水滴四处散落,在空中崩出一道银白的细线,自然优美地落入水中。
可是空网,空网,还是空网。
他已经开着这艘电动小渔船在黑江上打捞了一天,但是却一条鱼都没有捞到。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正是黑江的渔季,这江里怎么能一条鱼都没有呢?
这与老刘在过去四十六年里在这条江上所学习到的东西相互违背。这里面的大部分都是从他的父亲那里所学来的。
在他看来,秋天鱼又肥又蠢又好捞这件事,就和太阳明天必然会从东方升起,不可能在江边捡到蛤蜊,他这辈子必须要有个儿子,他的儿子以后必须要跟着他打鱼是一样自然而顺理成章的。
微凉的秋风带来苇草气息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异腥臭味,从他的脊背温柔滑过。
他恶狠狠地朝江水里吐了一口口水,心想都怪大城市里那些人们排放的废气过多融化掉了两极的冰川。因为世界是全球化的,所以必须要有些人为别人的错误擦屁股。
佛祖保佑,菩萨保佑,上帝保佑,阿门,安拉胡阿巴卡……
就算捞上来一个垃圾袋或者空水瓶也行啊,哪怕是个死人也没事。
老渔民坐了下来,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他不再徒劳地去放网。任由那散开的拖网用着一种几乎平行于水面的奇异姿态滑行。暗淡的太阳懒洋洋地垂在水面上,在他面前洒下最后一点怜悯的哀光。
一种尾巴拍打水面的声响传来。
老刘散漫地扯起了网,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俺滴祖宗啊!”他脱口而出。
一条六十公分长的大鱼用着一种奇异的扭曲姿势挂在渔网上,好似钻进网里花了它很大的力气。
……
“俺看这条鱼的第一眼,就知道这鱼肯定不一般啊!”
老刘匆匆地赶上了晚市,此时正和一个穿着低跟皮革鞋,背着印着大润发标志纺织袋的女人描述他的经历。
“这是啥子鱼啊?”
烫着小卷发的女人看着面前长得奇怪的鱼,这鱼倒是真的又肥又大,只是表面的鱼鳞斑驳不全,露出一块块灰白色的内里,上面布满了黏黏糊糊的□□。两侧和背上的鱼鳍很长,离开了水仍旧尖利地挺着,似乎是某种用于捕食的器官。
而且和其他的鱼比起来,这鱼的鱼头显得格外的大,几乎占了身体的一大半。因此鱼吻也就大得出奇,如今那鱼口大张着,露出里面细密排列的锋利牙齿。很显然这并不是一条奉行素食主义的鱼类,如果它的体型再放大一百倍,那就是人类电影里典型的海怪形象了。
在女人靠近的时候,一种奇异的味道传来,类似馥郁的栀子花香和已然腐烂的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大头鱼!”老刘想了想。“你看它头这么大,吃了得给孩儿补多少脑子哇!”
“买了!”女人被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动。
就在当天晚上老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第二天捕鱼的时候,捕上了整整一船的那种大头鱼。后来甚至都不用他往上捞,似乎嫌他捕得慢了,那种鱼自己都往他船上蹦!
要是这是真的就好了,他早上就着咸菜喝玉米面粥的时候这样想。
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老刘嘲弄了自己一番,去了江边继续捕鱼。
他的美梦成真了。
这一天看起来还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在躺在软乎乎的床垫上仰面说完“今天也要加油呀!”之后盛万起身,去柜子里拿了一瓶草莓果酱当作早餐,躺在沙发上把脚翘上把手,他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面本地频道的新闻主持人用一种麻木温柔的声调呆板生动地说道:“据相关部门调研发现,最近在我市黑江中出现大量头大尾小,表面有着灰白粘液的野生鱼类。渔民们称之为‘大头鱼’,而这种鱼类经过专家研究发现,体内有着青鱼,草鱼,鲈鱼,鳄鱼,青蛙等多种鱼类的混合基因,是一种全新的,在之前的自然界中从未存在过的新物种。
这种鱼类被专家命名为‘中华黑江类滚花灰麟深吻粗脊鱼’。而大头鱼——不好意思,是中华黑江类滚花灰麟深吻粗脊鱼有着很强的生物研究意义,目前还没有确定该物种的具体来源,虽然确定无毒,但是专家们呼吁市民们不要再继续食用大头…中华黑江类滚花灰麟深吻粗脊鱼,将它们留给实验室……”
“胡说!青蛙不是鱼类。”盛万说道。“我一眼就看出这是假新闻。”
“有道理。”
谢盛瞥了一眼电视,走过来把盛万手里的草莓果酱换成印着“健康活力一整天”的益生菌饮料。
盛万换了个搞笑综艺台,把谢盛拉过来坐在他身边卖脸,然后开始和看他直播的观众聊天。
老刘,盛万和谢盛都同意这是令人幸福的一天。
而此时的一群高三生们却并不这样想,相反,陈安静觉得这一天是她生命中最令人绝望的一天。
午休时刻,仍旧有学生趁着别的同学们去吃饭,自己赶紧在教室里多做几道题,所以教室并不空旷。
“赵强,你这次的期中考是不是作弊了?”陈安静从教室外面冲进来,猛地将一张试卷摔到一个正托腮对着窗外发呆的男生的桌子上,委屈的眼泪在她眼眶中打转。
在这里很巧合的一点是:这两位高中生所在的高中恰好就是盛万和谢有情曾经上学的那所高中,并且他们所在的教室也就是盛万和谢有情上课的教室,甚至是赵强的位置也正是在谢有情曾经坐过的那个坏学生专属的靠窗位置。
这可真是巧合。
试卷在桌子上弹了弹,最后摊开,批这张卷子的老师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下笔犹犹豫豫,那几乎满分的分数也皱皱巴巴锁在角落里。
“怎么,考得没我高就是我作弊?”赵强吊儿郎当地痞笑一下,想转转笔却没握住,笔啪啦地一声掉到地上。他有点尴尬,咳嗽了两声。
“你怎么不说是你脑子不行呢,毕竟这上面的题都简单得很,我当初都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
“呵呵呵。”陈安静被气得脸色通红,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你说说你整天来学校,要不就是打游戏要不就是在睡觉,要是做过这试卷上面的一个题,我家养的热带鱼都会学鸭子叫!”
“别太这么肯定嘛!”赵强舔了舔嘴唇说道。
“热带鱼不学鸭子叫也可爱的,还很好吃。”
可是他为什么要吃热带鱼?他忽然想到。
“你这个神经病!”陈安静啜泣一下,转身悲愤地走了,走路带风,敞开的校服下摆把那张试卷带到地上,被女生毫不留情地踩了一脚。
“厉害啊强哥!”后排的宋小良伸出手来拍他的肩膀。“竟然能把她噎住!还能做出这么难的题!小弟之后就全靠强哥你提携了啊,苟富贵莫相忘。”
“啊是吗……”赵强呆了两秒钟后摸了摸头。
他挥了挥自己的手,看见视网膜上映照出无数手臂的重影,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虚化成一团类似灰色的果冻一样的东西。
浓重的腐烂臭味混杂着馥郁香味从他的胃里传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在胃应该在的地方隔着皮肉摸到一个柔软的突起。
他想到了母亲特地买来给自己补脑子的‘大头鱼’,胃里传来的奇异的气味和那条鱼一模一样。好像那些他吃下去的肉至今仍在他的胃里,浸泡在胃酸里翻滚不休,从来没有被消化过。
“强哥你保持这个状态,高考岂不是十拿九稳?”宋小良继续啪啪拍打着他的肩膀。
窗外阳光明媚,浅色的窗帘拂过他的小臂,茵茵绿草在秋季仍旧翠绿可人,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厌倦又抑郁的情感将他俘获。
“我为什么在这里?”赵强惫懒地问。
“为了学习呀!”宋小良莫名其妙。
“学习是为了干什么呢?”赵强又问。
“当然是为了考试考高分呀!”宋小良热情地挥舞手臂。
“考试考高分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高考考高分!这样才能上一所好大学!”对方满是憧憬地说道。
“可是上好大学是为了什么呢?”
“找一份好工作嘛!”
“找一份好工作是为了什么呢?”赵强锲而不舍。
“为了赚钱!”宋小良目光坚定。
“赚钱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养活自己,找个漂亮老婆,为了活得更好。因为人只要活着,就一定要往上走!就一定要拼搏!要拼命奋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奋斗就是青春最明亮的底色。”
宋小良大声激情呼喊,引来教室同学们的目光。
赵强放下了笔,开始思考如果自己从这个窗口跳下去是否可行。毕竟按照宋小良的说法,活着这件事可真是太麻烦了。
但是很快赵强就有了另一个主意。
他从地上里拿起装午饭的保温筒放在桌子上。
“喝点鱼汤吧。”赵强转身将那份尚且温热的鱼汤放到后面男生的桌子上,建议道。
“补补脑子,你也就能和我考得一样好了!”
一种极致的腥臭合着让人无法描述的香味随即在教室里弥漫开来。
赵强垂下眼,一点浅褐色的印记从他的眼角隐隐浮现出来,像是一颗泪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