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公益行03六年前。

六年前。

那天的秋格外漫长。阴雨连绵,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路上行人撑着雨伞,不像人,倒像一只只的蘑菇,行色匆匆, 把劳累、痛楚、种种种种, 全部藏在雨伞之下。运气倘若足够的好,它们能藏一辈子。人呐, 奔波一世, 不过热闹一时。

沈度衬衫全湿透了,冷风一吹, 一飞一飞的——他没伞,也想不起来买伞。他只觉得走着走着, 脚下的路都要消失了。

妈妈现在ICU里。ICU, 这个世界距离死亡最最近的一个地方, 只有咫尺。这场意外如此突然, 他简直是手足无措了。现在, 探视时间已经结束, 他要走回学校宿舍去。

在雨中,世界变得模糊、扭曲, 有些荒诞无稽,同时又前所未有地真实。雨珠儿在路灯之下跟金黄色的珠帘一般,又美丽, 又凉薄。沈度身侧一树树的银杏叶子随风坠落,宛如迷路的蝴蝶, 在冷风里盘旋、徘徊。而另一侧, 接二连三的公交车如野兽般, 渐渐扎进黑夜深处。这夜, 深渊一般,深不可测。

雨又快又重,劈头盖脸的。他急匆匆地走,一步不停。

走着走着,沈度瞥见一辆小车飞驰而过。它的身上闪着水光,亮晶晶的,流矢一般。车的灯光迷离极了,摇摇曳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注意到那辆车子。

结果,几秒后,那车子竟然停了。

后座的门被推开,一个少年钻了出来。他穿了件白色衬衫,打着把红色的伞,突然,哒哒哒哒地跑过来。那伞,仿佛是整个世界唯一的一抹亮色。

沈度停住了。

而后,那个少年把手里的红色雨伞递给沈度。

沈度一生还没见过那样漂亮的一个人。

皮肤很白、很细,瓷儿一般,眼睛则是双桃花眼,水汪汪的,似醉非醉,此时映着霓虹灯光,斑斓极了。左边眼角有颗泪痣,小小的,还圆圆的。鼻梁高挺,嘴唇红润。

而后江沅笑笑,说:“拿着~!”他一笑,两边唇窝便露出来。

沈度:“……”

“这把伞给你打着吧。”江沅又说,“我有车!”

沈度呆呆地接过来。

月光、星光还有满城灯光交织缠绵,如梦如幻。

“行了,”江沅后退两步,到伞边上,一边转身,一边挥手,说,“拜拜!!”

说完,他便跑进了大雨之中,钻进了那辆车子。

徒留沈度怔怔站在原地。

很久了,他一直坚强,一直压抑,可是此刻,才十八、九岁的他,蓦地变得脆弱起来。一旁灯光明明灭灭,自各个角度映照着他脸颊上的雨水、泪水。

他突然觉得,这是世界的一个信号。众多神明在告诉他,这个世界依然美丽,一切一切都在变好,他没被抛弃。他还可以拔剑而起,向生活再次宣战,杀一条血路出来。而不是,趔趔趄趄,踉踉跄跄,被推到哪儿算哪儿。

那个晚上,大雨中,在繁华的北京街头,他热血奔流、热泪飞溅。

…………

沈度第二次见到江沅是在医院对面的超市里。

自初遇,一切真的是在变好。沈度母亲脱离危险,转入普通病房。

那个超市是这片儿唯一一家大型超市。沈度后来回想了下,觉得,江沅大概住在附近,第一次的相遇是在江沅回家的路上。

再次相见的那一天是大年三十。北京气温骤降下来,医院病房冷极了,因此,沈度离开医院,走到对面超市,买热水袋,还有水果。

没想到,就在付账马上就要完成之时,沈度手机竟然灭了!

他站在那折腾半天,还是不行,收银甚至拿出一个充电宝来。后来,他才知道主板坏了。

那家医院面积很大,一来一回要30分钟,而除夕与初一初二这家超市8点关门。沈度陪着妈妈吃饭,而后收拾,而后出来,此时已经7点45了。

沈度拿着那个手机,心再次涌上一股挫败。生活似乎总是这样,人不顺当的时候呢,各种屁事也接踵而至,接二连三,不停地添堵再添堵。

排在沈度后边的人受不了他,换了一队,再后边的人也是一样。沈度本人也尴尬极了,却抱着一丝希望,继续摆弄他的手机。

而就在这个时候,再后面的人走上来了,轻轻地问:“这些东西很重要吗?”

沈度眼睛瞥向对方,而后惊讶地认出他来了——是当时送伞的人!!他还是干干净净,右手提着一个篮子,左手捧着一束鲜花。

沈度猜测这些鲜花是用来布置房间的,今年毕竟是年三十。

不过沈度没说话,只点点头。医院的楼十分老旧,太冷了。

“这样啊……”江沅显然毫无印象,他掏出了他的手机,说,“那我帮你先付了吧。”说完,他把手机给收银员,让收银员扫他的码。

买完沈度的,买自己的。而后江沅站到一边,要了一根水笔,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购物的小票上,递给沈度,说:“你给我充一百话费就行!”小票上是101.5。

沈度接过来,望着他,说:“真的谢谢。”

“没事儿!”江沅又笑,问,“陪家里人来医院的吗?”

沈度又点点头,半晌后,见江沅还在等他回答,才开了口:“对,我妈妈。”这家医院非常有名,无数的人求医问药。沈度想,也许,每个陪着至亲的人都有一些相同特征吧。他们有人衣着光鲜,也有人衣衫褴褛,但大概是有一些相同的东西的,都是可怜人。沈度觉得,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江沅才帮他付账的——他看出了他的挫败还有他的濒临崩盘。

“希望妈妈一切顺利。”江沅突然又问,“对了,你买年货了吗?”

听到问题沈度愣了。他哪想到什么过年。

“嗨……”江沅垂头,在手中购物兜里掏掏掏掏,最后掏出一把糖来,有七八颗,十分强硬地塞进沈度的塑料袋,说:“也算点年味儿吧。”糖纸五颜六色,上面个个写着“福”字。

末了,江沅想想,突然又从手里花束的最边上拔下一朵,用手拈着,递给沈度,笑着说:“这也给你。矿泉水瓶养着就行。花又好看,又喜庆,妈妈喜欢这些东西,心情会好。”

那是一朵粉的百合,芳香袭人。

沈度接过来,看看花,又看看他,又说:“谢谢。”

这回,他感觉到自己内心被什么东西轻柔而绵长地牵扯着,丝丝缕缕。

“行了,我走了。”最后,江沅拎着东西离开,“别忘了100块话费!”小跑两步,离开了。

当晚,沈度转了101.5。

他想:为什么又遇到了呢?

可能,就像《卡萨布兰卡》的经典台词说的一样:“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偏偏走进我的。”

…………

后来,他们俩没对话过了。

可沈度其实还是见过江沅。

医院旁边有个公园,也是附近唯一的公园。有一阵子,沈度妈妈状况恶化,回了ICU。ICU有探视时间,于是,某天,沈度去了那个公园,想散散心,走一走。

而后他又见到江沅了。当时江沅站在公园角落一个红色的亭子里,拉琴。据说,老师要求所有学生到公众场合拉琴表演,“练胆儿”。

亭子里头坐满了人,于是沈度远远看着。那时江沅拉的曲子是很俗的《梁祝》。技巧如何他不大清楚,但看着看着,听着听着,内心再次平静下来。

他觉得,他的生活被拯救了。他也知道,这个说法十分夸张,可是,却最有可能逼近真相。甚至说,就是彻头彻尾的真相。

于是,自那天起,沈度天天去那公园,也几乎天天能见到他。他不走近,只是站在人群当中,默默地看,默默地听。那是沈度一天当中最最安宁的时刻了。他在医院忙前忙后,问医生、查资料、买菜、烧饭、陪护……不过每天,他都去去那个公园。有两次,他偷偷用录音的APP录了江沅几支曲子。

这种状况持续了大约两周。

大概两个星期以后,江沅就没出现过了。

沈度觉得,江沅大概开学了。

因为江沅的“练胆儿”,几个天天去公园的老头老太成了“粉丝”,总去听他。其中两个曾跟江沅聊过那么一次半次,他们告诉沈度,这是一个“小明星”,拍过几支广告片,而且,他说过,他会报考表演专业,也会当上电影演员,一定会,因为他好喜欢这个。而这就是沈度知道那男孩的全部信息了。

在妈妈出院的前一天,沈度再次去了公园。一个老头说,那天早上那个男孩又来了这里,还拉了一会儿,说要搬家了,要离开了,还掏出几张自己刻的CD。不过,因为当时只有老头一个“粉丝”还在现场,江沅就全给他了,说,他们是他首批听众,他想做个正式告别。

老头还回忆道,那男孩子是跟妈妈一起来的,而且,看上去有些不同,有些消沉。

那个CD沈度自然要了一张。

沈度自己也没想到,此后,每当他低落时、难受时,他都听听那些曲子,它们能让他不一样,平静、安宁。

他的妈妈早已康复,但这个习惯也扎根了。他后来也非常清楚江沅的琴十分一般,却戒不掉。

那是他最迷茫的日子。可是,一切都像一个乱梦,他还不曾真正投入,就醒了。

思念,原来要用离别之苦去滋养、去孕育。

沈度内心充满了对那男孩的各种想象,绮丽的、疯狂的,无法无天的,他的内心全是想象,还有这些想象带来的战栗。

他也拨过那个号码,电话那头并不是他。于是最后,他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作江沅。

只有那张CD、那些曲子一直在放,像鸟儿,在岁月的流逝、季节的更迭中,在沈度的耳边,还有他的心里,孜孜不倦地吟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