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池风闲带回玉京门的第一天。
六岁的池先秋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换了个地方睡觉,揉了揉眼睛,有些奇怪。
缓了许久,他才抱着被子下了床。
跨过高高的门槛,到了外边,他探出脑袋,看见池风闲就在正殿里打坐。
池先秋想了想,唤了一声:“叔叔?”
他从前是这样喊池风闲的,但现在不行了。
池风闲不抬眼:“‘师尊’。”
池先秋马上应了一声:“诶。”
池风闲抬眼看他,解释道:“你喊我‘师尊’。”
“噢。”池先秋摸摸鼻尖,“师尊。”
“嗯。”
池先秋拖着被子,哒哒地跑上前:“师尊,我饿了。”
问天峰上有厨房,只是从来没有用过。
池先秋坐在长凳上晃脚,一手抓着筷子,一手攥着勺子,正等着开饭。
“师尊!师尊!师尊!”
池风闲背对着他,系着围裙,挽着衣袖,露出精壮的手臂,正往锅里添水,听见他喊得一声比一声大,也有些不耐,沉声道:“别吵。”
池先秋没了声音。
安静极了,池风闲斟酌着把水添完,觉得不太对劲,回头去看,只见池先秋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泪已经要流下来了。
原来爱是会消失的。
池风闲一怔,别过头,命令道:“憋回去。”
池先秋哽住,吸了一下鼻子,哭声就从嘴巴里冒出来了。他只哭了一声,想到池风闲要他憋回去,又连忙闭上了嘴。
池风闲假意不去看他,专心搅动锅里的米粥。
现在原本是他的早课时间。
他自入了玉京门之后,没有一天懈怠早课,偏偏为了这个……小崽子。
池风闲把米粥端到池先秋面前时,池先秋还皱着小脸,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池风闲第一天带孩子,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摸了摸身上,最后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脸。
池先秋被他擦得脸都红了:“好疼!”
池风闲松开手,给他舀了碗粥,摆到他面前:“吃饭。”
池先秋握着勺子,舀了一勺,吹吹吹吹了好几口气,才送进嘴里。
他皱着脸,怕池风闲再生气,也没敢说话。
已经难吃到说不出话来了。
难道师尊小的时候就是吃这种东西长大的吗?师尊好惨。
池先秋努力咽下食物,当然现在是他更惨一点。
被池风闲捡回玉京门的第一个月。
池风闲学会了一些正确的带孩子方式。
比如给池先秋擦脸不能用衣袖,更不能用绣着花、还镶着碎玉的掌门衣袖。
还比如对池先秋说话,不能像教训门内弟子,总是板着脸。
池风闲把这些事情一一改正,很快又发现了新问题
池先秋不爱吃饭。
眼见着原本粉团子似的小孩子日渐消瘦,池风闲想了想,把医修宗门太和宗的徐宗主请过来了。
可是徐宗主捻着胡须,给池先秋诊了许久的脉,也没有察觉出有什么不妥。
很快就到了正午,与往常不同,因为有客,玉京门内务堂的弟子做好膳食,送上问天峰来。
饭菜都摆好之后,两位掌门落座,池先秋坐在池风闲身边。
池风闲对徐宗主道:“他不爱吃饭,徐宗主看……”
这时池先秋正站起身,伸长了手,去拿池风闲面前的鸡腿。
池风闲看着他吃得满脸都是。池先秋见他看着自己,还想把手里那个分给他:“师尊你要吃吗?”
徐宗主想笑不敢笑:“他是不爱吃饭,爱吃鸡腿。池道友,不是老夫说你,养徒弟也该给徒弟吃点好的。”
池风闲有些无奈,把另一个鸡腿也夹到他碗里。
找到了池先秋不爱吃饭的原因,徐宗主就回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也教了池风闲许多带孩子的方法,还说定了,他下回把自己的徒弟乔决明也带过来。
徐宗主说,池先秋一个小孩呆在山上,整天面对着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师尊,会自闭的。
可池风闲看着面前喋喋不休、手舞足蹈的池先秋,觉得他实在是多虑了。
整天面对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师尊,池先秋还是能够自娱自乐,整日在他耳边师尊长、师尊短的,只要池风闲应一声“嗯”,他就能继续说上三天三夜不罢休。
几乎挤占了他全部的修行时间。
池风闲只能趁着池先秋睡着的时候,抓紧时间打坐。
可即便如此,池风闲打坐的时候,池先秋一般都趴在他的背上、枕在他的腿上。
徐宗主说,小孩子怕鬼,就算和天下第一大宗的掌门待在一块儿,也会怕鬼。
此话不假。
池风闲开始期望徐宗主把自己的徒弟带过来,这样他就可以解脱了。
又过了几个月,徐宗主终于来了,带来了自己的徒弟乔决明,还把神乐宫闻宫主的徒弟闻有琴也一起带过来了。
徐宗主道:“正好这小子也在我那里,就一起带过来了,应该能玩在一块儿……”
话音未落,闻有琴就朝池先秋伸出手,池先秋眨眨眼睛,然后把手递给他了。
三个小朋友一起跑走了,池先秋带他们去看自己埋在山上的“宝藏”,只留给池风闲一句:“师尊,我走啦。”
池风闲转回头,对徐宗主解释道:“他不怎么黏我。”
口是心非,一语成谶。
同龄人来了之后,池先秋就不爱围着池风闲转了,整日跟乔决明、闻有琴一起玩耍,只有吃饭的时候在池风闲面前露个面,匆匆吃饱之后,又赶场子似的跑掉了。
池风闲一开始松了口气,专心打坐,难得地入了定。
可是没多久,池风闲觉得周围安静得古怪,便惊醒过来。
他早已经习惯了池先秋时不时喊师尊,倘若池先秋不喊,不是在捣鬼,就是出了事情。
池风闲按捺住过分紧张的心绪,出去看了一眼。
池先秋和他的朋友们就在外边放风筝,今天难得没有下雪,是个好天气。
池先秋玩得高兴,也没有什么需要池风闲的地方。
池风闲本来应当高兴的,只是忽然有一些郁结。
次日一早,池风闲就不让池先秋出去玩儿了,他要池先秋打下修行的基础,跟着他一起打坐,尽管池先秋一再强调,自己才六岁。
终究还是师尊的命令大过天,池先秋只能挥别小伙伴们,含着两汪眼泪,苦兮兮地跟着池风闲打坐。
这回池风闲入定的时间长一些,后来池先秋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身子一歪,倒在池风闲的腿上,他没醒,倒是把池风闲给弄醒了。
池先秋调整了一下姿势,呼呼大睡。
过了三个月,乔决明和闻有琴才被各自的师尊接走,池先秋可怜兮兮地朝他们挥手道别,恨不能和他们一起回去。
若不是池风闲拉着他,他早已经跑去别人家里了。
待看不见他们的背影时,池先秋转回头,看了一眼冷冰冰的师尊,瘪着嘴,很是不高兴:“师尊,你再收一个徒弟……两个徒弟,好不好?”
旁的徒弟生怕师父再收徒,把原本属于他的资源分走了,池先秋倒好。
池风闲淡淡问道:“再收一个像你一样难管的?”
池先秋急得直甩他的手:“我会很乖的,再收一个嘛。”
池风闲坚决不肯。
池先秋苦求不得,最后踩了他一脚就跑:“师尊讨厌。”
从此以后,每年来访的乔决明与闻有琴,成了池风闲最大的心病。
他二人来的前半个月,池先秋就开始准备,准备要和久别不见的朋友们分享的玩具,准备迎接朋友们要穿的衣裳。
更不必说他二人来了,他二人来了,池先秋就整日整日地和他们腻在一起。
好容易等到他们要走了,池先秋从他们要走的前几天就开始烦恼。等他们走了,还要消沉一两天,还被池风闲抓到过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
池风闲为了哄他,特意给他炖了一盘鸡腿。
结果池先秋哭得更厉害了。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几年,少年池先秋抱着好几件衣裳,走到池风闲面前:“师尊,下个月小乔他们要过来,你觉得我穿哪一件好看呀?”
池风闲微微抬眼:“随便。”
池先秋在他身边坐下:“那师尊上次给我看的那个八宝盒,能不能借我一下,我想给小乔他们看看。”
池风闲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师尊,求你了,小乔肯定很喜欢这个,我就借来给他看一下。”
“不行。”
池风闲说完这话,就闭上眼睛继续打坐,池先秋在外边闹他:“师尊师尊,求你求你。”
池风闲被他闹得烦了,刚要睁开眼睛,忽然觉得自己的识海晃动了一下。
感觉不是太好,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他推开池先秋,声色微沉:“坐好。”
池先秋重新贴过去,凝眸看见一颗从池风闲颈上滑下去的汗珠,惊奇道:“师尊,你很热?”
可惜这一年,池先秋没能见到朋友们。
在他们要来的前几日,池先秋忽然病倒了。
他浑身发热,池风闲守了他几日,才发现他身上带着魔气,随着他长大,这魔气也开始显露出来。
池先秋醒来时,已经是几日后了。
他泡在寒潭里,池风闲坐在潭边,攥着他的手,大约是怕他掉下去淹死。
池先秋呼噜了一声,回过神来,拽着他的手,忽然就红了眼眶:“师尊……”
池先秋拉着他的手爬上岸,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师尊,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他身上还是湿的,潭水洇透在池风闲身上。
池风闲觉着不是很舒服,但也没有推开他,拍拍他的脑袋:“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