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先秋“投敌”了。
他在小混沌这里住了好几日,小混沌好吃好喝地养着他,同时不遗余力地说服他,和自己一伙,他们一起把池风闲杀掉。
这样几个分魂都可以独立,池先秋也可以过安稳的日子了。
池先秋没有同意,每天只是吃吃喝喝,然后睡觉。
他好像是在等什么,但小混沌不明白。
这天夜里,池先秋裹着皮毛毯子,侧躺在石床上睡着,忽然从梦中惊醒,觉得面上冷飕飕的。
他拽着被子,睁开眼睛一看,池风闲就坐在床边看着他,眼里有血丝。
池先秋没看见似的,重新闭上眼睛,往被子里缩了缩,继续睡觉。
池风闲唤了一声:“先秋。”
池先秋不理他。
池风闲伸出手,试着碰了碰他的发顶:“先秋?”
池先秋摇了摇脑袋,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池风闲便趁势上了石床:“这里太冷了,你睡不惯。”他握住池先秋的肩,想要把他扶起来。
池先秋确实顺着他的意坐起来了,但是一抬手,就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想要把他从石床上推下去。
可惜池风闲稳住了,纹丝不动。
连推也推不动。
池先秋瞬间红了眼眶,抬手捶了他两下:“你滚!你滚!”
池风闲一动不动,由他打了一阵,等他停下动作,才猛地伸出手揽住他的腰。
池先秋被他吓了一跳,张了张口,喊也喊不出来。
池风闲按住他的后脑,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池先秋察觉到他要做什么,摇着头使劲挣扎,绝不肯再次屈从。
池风闲极其强硬地捏住他的后颈:“为师已经放过你三日了,为师也忍了你三日了,足够久了。”
如从前许多次一般,指使自己的神识进入池先秋的识海,围绕纠缠,将识海每一处都打上属于他的烙印。
池先秋仰着脑袋,抻长脖颈,以一种古怪抗拒的姿态,不得不接受了来自天地间第一位神祇的恩赐。
池风闲总是把他当做自己的所属,现在也是。
识海里,那条青龙用爪子将小麻雀按在地上,揉搓捏扁。小麻雀蹬着脚蓄积力量,最后狠狠地叨了一下他的爪子。
就像是被小虫咬了一下,对池风闲来说不疼不痒。
察觉到池风闲稍松开了手,池先秋便一把把他推开了。
池风闲有些恼火,又要伸手抓住他,却看见池先秋面上两行眼泪,水光映出月光。
“好了。”池风闲要抱住他。
池先秋却抱着被子往里躲。
这时小混沌的声音在外边响起:“师尊,是谁来了?”
他看不见,而池风闲也隐去了气息。
池风闲不容池先秋抗拒,抱起人就走。
正如他方才所说,三日已经足够久了,再看不见池先秋,他就要死了。
池风闲把池先秋带回神界。
仙界有两面,阳面宫阙巍峨,阴面尸骨成山。
神界更在仙界之上,是一片云海,一座宫殿坐落其间,便是池风闲的住所。
池风闲好像什么也不想管了,修真界如何与他无关,小混沌如何也与他无关。
他从来都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没了便没了。
他现在只想和池先秋待在一块儿。
先把池先秋哄好了再说其他的,他是这样想的。
可惜池先秋一直都不肯理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池先秋连看他一眼都不肯,只是搬了把小凳子,趴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变幻的云彩出神。
池风闲无数次想要按住他,但是想到那天夜里池先秋的反应,就不敢了。
喜欢上了,反倒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于是池风闲只好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
就这样过了几日,池先秋如前几日一般趴在窗边,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笑了一下。
池风闲问他:“在看什么?”
池先秋笑了笑,抬手指了指某处:“那边有一片云,像一条小狗。”
终于和他搭上话,池风闲强压住雀跃的心思,清清冷冷地“嗯”了一声。
又过了一会儿,池先秋又笑了一声。
池风闲又问:“在看什么?”
池先秋又抬手指了指:“那边有片云,有点像小麻雀,现在被吹走了。”
池风闲再次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最后,池先秋又笑出声来,池风闲了然,问道:“又是哪片云?”
可是这回,池先秋却道:“不是哪片云。”他招了招手:“师尊,你过来看。”
称呼也换回来了,池风闲压下翘起的唇角,抬脚上前。
他才走到池先秋身后,池先秋却忽然起身。
池先秋转身面对着他,平举纸伞,伞尖抵住他的心口,神情严肃。一抬手,强大的剑气将宫殿摧垮半边。
而窗外,池先秋的四个徒弟、池风闲的四片分魂,各自率领修真界尚存的修士,正源源不断地涌入神界。
他们从未踏足、不知所在的神界。
倘若不是池先秋每日都在窗前替他们指路,恐怕他们永远也找不到这唯一一位神祇的住所。
池先秋不愿意与小混沌合作,不代表他对池风闲心软,也不代表他会弃修真界于不顾。
小混沌说得对,池风闲不死,修真界不得安定,永远要有修士被献祭给他,供他维持修为。
而池先秋也永日不得安宁,不论他逃到哪里,都会被池风闲抓回来,一遍又一遍地重来。
或许对池风闲来说,这些事情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对整个修真界来说,他就是统摄所有的神仙,只要他想,修真界头上永远悬着一柄利剑。
两边僵持,池风闲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只觉得喉头哽塞,说不出话来。
池先秋偏了偏头,保持着进攻的姿态,却不愿意看他,转过头去,目光搜寻着自己几个徒弟的身影。
这时李鹤最先看见他了,唤了一声:“师尊!”
池先秋看见他拿着剑朝他跑来的模样,眼里才有了笑意,怪傻的。
紧跟着李眠云也看见他了:“师尊。”
随后原本已经垮塌半边的宫殿全部被人掀飞,而池先秋被金色的剑气所笼罩,毫发无伤。
顾淮山与狼崽子从流云弥漫的宫殿废墟后边上前。
“师尊。”
池先秋朝他们满意地点了点头,最后看向池风闲,也唤了一声:“师尊。”
池风闲仍旧被他以伞尖抵着,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动,催来灵剑。
几个徒弟心里都清楚池风闲不会对池先秋动手,但他们还是忍不住要上前动手。
与池先秋离得最近的李鹤最先握住池先秋的手,把他从池风闲身边拽开。
“师尊小心。”
他二人极有默契的同时出剑,只听闻一声铮鸣,池风闲手握灵剑,只将李鹤的剑弹开,而池先秋手里的纸伞,送入他心口三分。
死战一触即发,其余三个徒弟各自拿着武器上前,而修士们,如海潮一般向神界涌来。
李鹤把池先秋护在身后,画出两道剑气护着他:“师尊辛苦了,找个地方等一等,很快就好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倾云台了。”
他说得轻巧,可池风闲到底是天底下唯一一个神仙,他们拼尽全力,再加上修真界的许多修士,也敌不过他挥一挥衣袖。
池先秋被李鹤那两道剑气护着,离得很远。
他不知道李鹤的修为竟突飞猛进到了这样的程度,连他都挣不脱。
池先秋站在远处看着,抬手给一个人送了消息:“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池风闲吗?现在过来。”
不多时,小混沌也到了。
他从池先秋身后握住他的手,想了想,还是没有帮他把剑气打散:“师尊。”
“嗯。”池先秋点头,“你的机会来了。”
小混沌低头,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没想到师尊会下定决心。”
池先秋不语,小混沌笑了笑,松开他的手:“师尊,那我先去了。”
池先秋仍旧被剑气护在中心,只能远远地看见他们缠斗。
也不知过了多久,池先秋察觉到自己周身的剑气开始弱下去。
是李鹤支撑不住了。
但没等他挣脱出来,两道金色的剑气随即跟上,重新将他安稳护好。
这是李眠云。
池先秋下定决心,挣脱所有束缚,握着纸伞飞身上前,揽住受伤的狼崽子的肩,以纸伞挑开池风闲的剑。
从没想过他会上来。
他的几个徒弟没有想过,池风闲也没有想过。
他能够帮他们带路,就已经是下定决心,而今还要他手刃“恩师”,修真界的修士都觉得这样太为难他。在来的时候,都秘而不宣地不想让他亲自动手。
池风闲看见是他,那着剑的手便垂了下去,由他指着。
“先秋,你要亲手杀我?”
池先秋松开狼崽子,看了看几个徒弟:“你们都退后。”
他的几个徒弟虽然不愿,但碍于池先秋坚决,还是不得不往后退了两三步。但目光仍旧紧紧地盯着他。
池风闲身上再无其他伤口,唯有一开始池先秋刺出来的一道小小的伤。
他圈养在手心里的小麻雀长大了,拿武器指着他,想要自由了。
如今池风闲往前走了一步,让池先秋手里的伞尖顺着那道伤口,再深入几分。
池风闲目光晦暗,紧紧地盯着他,语气冰冷:“你要亲自动手?”
池先秋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是。”
池风闲抬起没有武器的那只手,存在于池先秋身上的那条仙骨受到感应,在池先秋体内微微发疼。
“你是我的人。”他只强调这一句话。
池先秋是仙骨投胎,若剃仙骨,他必死无疑。
池风闲的手不敢靠近,只敢小小地牵动它,警告池先秋。
快认错。
不,不必认错,若是池先秋再喊他一声“师尊”,他现在立即原谅池先秋。
可池先秋偏偏不遂他的意。
“还给你就是了。”
池先秋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往前一扯。
池风闲毫无防备,他的手就这样穿过池先秋的身体,而池先秋手里的纸伞,也穿过池风闲的心口。
池先秋的动作太快,仅距离两三步的几个徒弟反应过来时,池先秋还来得及朝他们摇着头笑一下,跟他们说一声:“别看……”
这话还没说完,他便口吐鲜血,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他师徒二人,缓缓倒在了神界云海之间。
两人均跪倒在地,弯腰叩首。
碰头。
礼成。
五界诞万年,天地一神,造灭世大劫。
妖魔两界尽毁,修真界残损大半,仅存玉京一门。
玉京门首徒池先秋引修士入神界,弑师诛神。
先秋既陨,其徒大恸。仙道盟李眠云一朝白头,魔界尊主顾淮山自损双翼,中州李家李鹤、横跨仙魔两道魁首鹿执,面色凄惶,久不回神。
四人争夺先秋尸首,争执不休。
混沌生而七窍不通,人皆有七窍以试听,混沌试凿之。
其时唯余眼窍不通,为求见先秋,混沌自通之,眼窍通而混沌亡。
神界仙界自此荒芜,此后玉京门二长老宁拭任掌门、太和宗乔决明、神乐宫闻有琴,三大宗门重建修真,鼎盛一时,百姓安乐。
然神界既陨,宗门九代而灵气衰,修士退隐,帝王称霸,始有朝代兴亡,王侯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