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先秋睡到傍晚,醒来时只觉得身上酸疼,还是困得很。
正打坐的池风闲睁开眼睛,转头看了他一眼:“别睡,起来用晚饭。”
池先秋呜了一声,小声道:“师尊,难受。”
池风闲神色一凛,起身走到榻边,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不是很烫:“怎么了?”
池先秋抬起手打了他一下,够不着脸,就打在了脖子上。他得逞地哼了一声,然后撑着手坐起来。
池风闲颇无语,最后只是把他的衣服丢到他面前:“去吃饭吧。”
池先秋打着哈欠套上衣裳,忽然想起什么,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句:“师尊。”
“嗯。”
他还是那样小声地问:“师尊修剑道,心中本无欲,对吗?”
池风闲没有回答,池先秋不明白,倘若池风闲无欲无求,为什么总和他神交?
就为了监督他的一举一动?就为了这个,那他的牺牲未免太大了些。
良久,池先秋换好衣裳,下榻穿好鞋:“师尊我下去了。”
“嗯。”池风闲背过身,不知为何,却答了一句,“对你有。”
池先秋怔了怔,等反应过来之后,刷的红了脸,转身就逃。
他跑得早,也没看见,池风闲的耳根比他的脸还要红。
池先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下去的时候,李眠云正在摆饭,听见他跌跌撞撞逃下楼的动静,回头看去,还问了一句:“师尊怎么了?脸这么红?”
池先秋用手背捂了捂脸,又摇了摇头。
李眠云了然,也不再问,只道:“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池先秋点点头,走到门边去吹冷风,吹了好一会儿,才稍微缓过来。
而后李眠云喊他吃饭,池先秋回过头,才看见几个徒弟还有小混沌,都已经在位置前站好了。
“师尊。”
“吃饭吧。”池先秋笑着上前,看了一眼今天的菜色,然后拂袖在主位上坐下,把空碗递给李眠云,“乖乖大徒弟,给师尊盛碗汤。”
“是。”
池先秋话音刚落,还没拿起筷子,几个徒弟就纷纷给他夹菜。
“师尊,吃这个,这个好吃。”
“师尊这个是我做的。”
池先秋一一笑纳,让他们自己吃自己的,不用管他。
吃过晚饭,池先秋不敢回房去,怕见到池风闲,索性就在一搂厅子里的躺椅上坐着,几个徒弟见他这样,都围在他身边不肯走。
坐了一会儿,想起这年春天又快过去了,很快又到做任务的时候了,便让李眠云把他挂在墙上的记事本拿过来。
这个本子他不常用,每隔一年才会重新拿出来。
池先秋翻开记事本,用羽毛笔蘸了蘸墨。
这一页的纸上画了个表格,从收徒的第一年,到现在是第十年。他抬手在第十年的春季下边打了个勾。
池先秋在心底喊了一声:“新系统?”
新系统似乎也已经不能被称为是新系统了,他跟了池先秋十年,应该也算是老系统了。系统幻出他看不见的曲浑的身形,站在他身后,听见他问:“今年的任务是什么?”
“外出历练。”
池先秋笑了笑:“我就知道。”
“其实今年你还有一个剧情要走,也算是你要做的附加任务。”曲浑垂眸看他,“今年出任务的时候,你得……”
池先秋一摆手,手上羽毛笔一甩,就在墙上甩出了一道墨点:“噢,我差点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之前那个系统跟我的时候也提醒过我,不过我没有做这个任务。”
曲浑说的任务,便是今年池先秋带着两个徒弟——一开始剧情设定的两个,现在的实际情况是四个。
池先秋带着他们下山历练时,身犯险境,途遇成千上百的变异凶兽,池先秋为了保护两个徒弟死去。
这个剧情对主角与反派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转折点,池先秋死后,唯一能将他们联系起来的人没有了,主角与反派就此分道扬镳。
于是主角回到玉京山,苦守倾云台,领悟了天下无双的剑招,成为至尊剑修;反派回到魔界,正式开始修魔,最后成为魔尊。
前世今生的既定剧情都是这样的,按照剧情的设计,池先秋的戏份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死在主角与反派掀起的修真界与魔界的大战之前,可以称得上是幸运,不用卷入无休止的战争之中,但他的死也是促成主角与反派对立,推动反派入魔,更是挑起大战的一个重要原因。
剧情设计得很好,但是前世池先秋并没有成功做成这个任务。
原因是
池先秋当时放不下两个徒弟,不想看着他们两个师兄弟残杀,本身就有些犹豫。
当时旧的系统劝了他好久,还给他设计了一整套临死前的动作和台词,在后台准备好痛觉屏蔽系统,保证他快快乐乐地去死,他才下定决心,准备赴死。
但是到了该死的时候,池先秋用剑风把两个徒弟送到安全的地方,独自倒在血泊里,昏死过去之前,却看见应该被他赶走的李眠云与顾淮山折返回来了。
当时他二人的身形都不高大,却各自拄着剑,如山一般挡在他身前,巍然不动。
也就是这一瞬间,池先秋忽然不想死了。
他不想做这个任务,不想让顾淮山入魔,更不想让两个徒弟反目成仇。
后来李眠云和顾淮山满身带伤,拼尽全力把只剩下一口气的池先秋带回倾云台,又倾尽修真界的天材地宝把他给救回来。
任务没有完成,旧系统当然着急,给他出了个补救的主意,让他假装重伤不治,就这样死去。
可是池先秋那时已经不想死了,他尽全力抵抗剧情的控制,全力配合治疗,最后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了守在榻边的两个徒弟。
也是从他睁开眼睛的这个时候开始,整个剧情都开始变了。
因为池先秋没有死,顾淮山得以继续留在倾云台上,他入魔的时间也一推再推。
池先秋一心要护着两个徒弟。
于是所有的矛盾都被池先秋人为地推到最后。
池先秋从回忆中抽身,叹了口气,道:“我这回也不想做这个任务。”
曲浑提醒他:“你做完这个任务就可以回去了。”
“我……不着急回去。”池先秋用笔尖点着纸张,在纸上晕出墨迹,“我得盯着他们把剧情都走完了再走。”
曲浑的语气尽量委婉:“要等剧情都走完的话,主角和反派总有一个得……”
得死。
池先秋定定道:“不会,前世他们就没死,这一次肯定会比前世还好。”他想了想:“如果一定要走决战的剧情,我就让狼崽子和小鹤在倾云台上简单切磋一场,这样也算吧?”
曲浑沉默良久:“我不知道。”
“不要紧,上次也是这样。”
笔尖滑动,他在记事本上写下三行字
第十一年。
第十二年。
还有,最后一年。
总之他的徒弟一个都不能出事。
池先秋合上记事本,将本子递给李眠云,让他挂回去。
“这几天收拾一下行李,我明天去锻剑堂挑个任务,带你们下山去走走。”
李眠云回过头,表情一变。伏在池先秋脚边的灰狼也抬起头来。
跟着他重生过来的李眠云与顾淮山都想起来了,前世这一年,池先秋带着徒弟下山历练,遇见了怎么样的事情。
他们两个都欲言又止。
池先秋瞧见他们的脸色,便宽慰他们道:“不要紧,今年不去关外,去西南。”
关外就是前世池先秋出事的地方。
李眠云道:“师尊,连着去了这么多年,今年歇一歇好不好?”
池先秋摇摇头:“这是什么话?就是因为去了这么多年,更不能断了,你放心,我现在的修为比之前的还要高。”
“师尊……”李眠云还要再劝,被池先秋的眼神堵回去了。
他们两个也知道不可能让池先秋取消下山的计划,只能点头应了,各自在心里盘算着,到时候要怎么护好池先秋,不让他受一点伤。
李鹤觉着奇怪,问了一句:“今年怎么了?”
“没事,太和宗就在南边,到时候我还可以去找乔师兄。”
太和宗就在南边,他要是出了点事,马上就能送去医修门派救治。
挺好。
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池先秋再陪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说着说着就犯起困来。
他打着哈欠站起身,要回房去睡觉,嘱咐几个徒弟也早点睡。
几个徒弟都应了,看着他上了楼,也要各自回房,李眠云忽然道:“都留一下。”
其实他们几个师兄弟的感情很一般,正如同剧情设置的那样,他们是因为池先秋才勉强待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李眠云也很少这样对他们说话。
几个人回过头,见他神色严肃,不由得心中一凛。
李眠云起身,走到楼梯下,看见池先秋回房了,才反身向回。
他淡淡道:“今年下山凶多吉少,你们各自注意,不要让师尊受伤。”
他与顾淮山二人重生的事情,在这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狼崽子一早做梦就梦见了,李鹤后来也知道了。前世发生过的麻烦事情,总是被李眠云与顾淮山二人暗中化解,绝不会出现在池先秋面前。
狼崽子这时也想起那段梦境,脸色一变:“我知道了。”
李鹤尚不知晓:“具体是什么事情?”
李眠云并不理会他,只道:“我会让仙道盟提前部署。”
李鹤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再问了两句,顾淮山才道:“前世在今年下山的时候,遇见了突变的妖兽群,师尊为了让我和李眠云走,受了很重的伤,差点就……”
他没敢说出那个词,回想起来仍是胆战心惊的。
李鹤看着他,顾淮山便不满道:“你看我干什么?我当时又不是魔尊,这次谨遵师尊的意思,我已经在魔界扫黑除恶十年了,这次师尊肯定不会受伤的。”
李鹤转回头:“我知道了,我会跟着师尊,寸步不离的。”
“用你跟着?你不就是想跟师尊一块儿睡,占师尊便宜吗?”
话说到这里,再说下去就要打起来了,他们想到池先秋还在楼上,便收敛了气息,各自回房。一直坐在门后不出声的小混沌也拿起竹杖,起身上楼。
最后他们谁也没能进入池先秋的房里。
因为池风闲还在里边。
次日一早,池先秋就带着几个徒弟去锻剑堂挑选试炼任务。
原本主管锻剑堂的三长老已然仙去,他的弟子宁拭几年前接任锻剑堂,也晋升长老。知道他这几天要来,也在堂中等着。
十年须臾,池先秋与宁拭两人也从原本针锋相对的师兄弟,变作客客气气、会为对方着想的相亲相爱模范师兄弟。
见他带着徒弟来了,宁拭便让弟子陆钧把人请过来:“知道你又要过来挑任务了,特意给你留了几个,不用跟他们在台上挤。”
宁拭说着便从袖中拿出几个榜单。
池先秋笑了笑,前世他可没有这个待遇,而且前世的任务是系统指定的,他没看其他的,就直接选择了系统规定的。
这回也一样,有一张关外的“必死”榜单夹杂其间。
但这回池先秋看也不看系统推荐,最后挑了一个江南的试炼:“就这个吧。”
“师尊我看看。”李鹤凑过去。
按照那纸上所做标记,这个试炼并不难,只是中等难度。
江南浮玉山藏有锁魂玉,近来进山采集锁魂玉的修士愈多,惊醒了看守锁魂玉的山兽,死伤修士不多,但也求助玉京门,希望玉京门能出手收服山兽。
这个任务看起来不难,李鹤自己就做过好几次相似的。
池先秋接了任务,回到倾云台,池风闲见他开始收拾东西,便知道他又要下山了。
池风闲盘腿打坐,假意不去看他,只说了一句:“早点回来。”
池先秋也没有抬头:“师尊,我知道。”
自从池风闲那天说了那句话,他二人之间相处,就变得这样古里古怪的。
池先秋好像有点怕他,池风闲也不知道该怎么再对他说得更清楚一些。
喜欢二字,可以移山跨海,却仿佛很难越过师徒身份。
过了一会儿,池先秋把要带的东西全都放到桌上,几乎堆成一座小山,然后开始整理。
他收拾了一阵子,觉得有些累了,便在案前坐下。
他想了想,鼓起勇气问了一句:“师尊,前几天神交的痕迹又淡了,要重新弄吗?”
池风闲没想过他会主动问起。虽然他每次下山,为了加强对他的监管,池风闲总是要在他的识海里加深烙印。
他以为池先秋不太喜欢这样,也不太喜欢他。
他垂眸:“好,你过来。”
池先秋起身上前,在师尊面前跪坐好,稍微靠近一些。
池风闲扶住他的脸,才碰上他的额头,池先秋看着他淡似琉璃的眼睛,忽然再往前靠了靠。
池风闲就这样被他吻了一下,猝不及防。
就像是风吹过,很轻很轻,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池先秋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没有什么底气地解释道:“师尊,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下一瞬,他就被用力地扣住了脑袋,未说完的话全部被池风闲的唇堵了回去。
原本就是池先秋自己先撩拨起来的,等接受到超出预期千百倍的强烈的回应时,他却有一瞬间的后悔。
实在是不应该这样主动的,毕竟他与池风闲还什么都没有说清楚。
心意不通,甚至他二人连一句隐晦地表达心迹的话都还没有说过。
这种事情突如其来,却又仿佛水到渠成。
连神交的关系都维持了好几年,仅是接吻,又算得了什么?
池先秋有些走神,然后就被无师自通的池风闲给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