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逆徒之十

乔决明在钟楼上站立许久,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一夜。

直到天色破晓,他才如同活过来一般,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随后抬手拂去衣上晨露,敲响楼上铜钟,召集所有太和弟子。

从一开始,宋寒水就无声无息地陪在他身边,见他终于敲响了铜钟,就等于终于落下了审判的木锤。

乔决明是宗门首徒,代理掌门,总理宗门事务,前日阴尸一事,昨日山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太和宗内人心惶惶,如今他查清了真相,自然应当尽快将真相告知弟子,以安人心。

尽管罪魁祸首是他的师弟,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最信任的师弟宋寒水。

乔决明吐出一口浊气。

天知道他这一夜都想了些什么,他试着帮宋寒水开脱,给宋寒水找借口,他甚至想过帮宋寒水隐瞒这件事情。

他就这样摇摆了整整一夜,最后还是敲响了召集众人的铜钟。

乔决明转过身,伸手要扶住墙,然后往回走。但在他伸出手时,宋寒水也朝他伸出手,两人的手相触,而后宋寒水握住了他的手。

原本乔决明除视觉外的五感就灵敏于常人,岂能不知宋寒水就在身边?只是宋寒水不打扰,他也就不说话。

这时宋寒水动了手,他面色一冷,便要甩开他的手,宋寒水自然不肯,紧紧地将他的手按住了。

“师兄。”

乔决明只道:“有什么话,等到了正殿再说。”

“师兄!”宋寒水提高音量,再唤了一声,抬眼看见他极冷淡的神色,便再次弱了下去,低声解释道,“在正殿上说不了的。”

乔决明拨开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但到底还是心软,也没有抬脚要走,就站在了原地。

宋寒水重又握住他的手,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捂得温热的小瓷瓶。

“对师兄的眼睛好的药,一味药材难得,我只配得了五颗,师兄先用着,若是真有好处,我以后……”宋寒水顿了顿,改了口,“我下山之后,再给师兄配,让师弟他们给师兄送上来。”

乔决明却想到自己昨日验尸时,那具阴尸身上用药痕迹,以双眼最盛。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宋寒水以尸体试药,试的是这个药。

宋寒水从前就和他提过好几回:“师兄往后是要做掌门的,做掌门,眼睛总不好可不行。”

他当时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而近来他处置宗门事务,也有些许长老弟子,因他目不能视,心中不服。

他不爱怨天尤人,也不把自己眼盲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唯有宋寒水替他操心,就算触犯门规,也一定要替他配药。

乔决明心下微动,嘴上却说:“原来此事因我而起,如此,我便是你的帮凶了。”

宋寒水急急道:“不是,此事都是我一人所为,是我鬼迷心窍,与师兄无关,我……”

乔决明不再听他辩解,下定决心,扶着石墙慢慢地走下钟楼。

钟声响过,太和宗长老弟子聚于正殿坛场前,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情,私下议论纷纷。

而后乔决明拄杖而来,宋寒水跟在他身后,远远地不敢靠近,众弟子都深以为奇,实在是变了天了,他二人这是吵架了?

乔决明缓步走入正殿,在主位下首的第一个位子坐下。

唯一一位与徐宗主同辈的、仍在管事的胡长老与乔决明的师弟们依次落座,见宋寒水站在殿中没动,一个辈分的师弟要上前去拉他,被宋寒水用眼神逼回去了。

他眼神苍凉,是在场人等都不曾见过的。

乔决明怒斥一声:“跪下!”

宋寒水不曾犹豫便跪下了。

“把你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他们听。”

宋寒水的嘴唇颤了颤,看着前面乔决明冰冷的神色,心凉了半截,张了张口:“我……阴尸一事,由我而起。”

他便将昨日同乔决明说过的话,在众人面前再说了一遍。

隐去他试药是为了给乔决明治眼睛,只说他从五年前,第一回 以尸体试药,到前几日,他在太和宗内,豢养了无数的阴尸,都是为了试药。

最后他控制不住阴尸,才酿成一场大乱。

众人哗然,但毕竟是相处多年的同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乔决明用竹杖一敲地面:“我说,让你完完整整地说出来。”

“师兄?”

“完完整整的。”

宋寒水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抢白道:“是我贪功冒进,不惜以尸体试药……”

乔决明起身:“他是为了给我配药,治我的眼睛,才试药的。照门规,以活人试药应当被逐出师门,但此事归根结底因我而起……”

他行至殿中,摸索着,手里的竹杖敲了宋寒水一下,自己却也在他身边跪下了。

“师尊闭关,我代理掌门事务,自当秉公处理。宋寒水有试药之错,我亦有失察之过。然以尸体试药,在门规中并无明确规定,此事便交由胡长老处置,胡长老为长辈,地位修为皆足够,我与寒水听凭……”

胡长老与徐宗主同辈,从前也闭过关,后来不知为何又出关了,是如今还在管事的长辈长老。由他来处置,也足以服众。

宋寒水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师兄!此事与你无关……”

但他的话也还没说完,殿外就传来了池先秋的声音:“且慢!且慢!”

众弟子回过头去看,只见玉京门的池先秋,拉着他们太和宗的徐宗主,正往这里赶。

“徐伯伯,快点。”

徐宗主不紧不慢地捻着胡须:“来得及,来得及。”

众人都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俯身便拜:“恭迎宗主出关。”

原本跪在殿中的乔决明与宋寒水也转了个方向,忽见恩师,心中酸苦,一同行了个大礼。

徐宗主拍拍池先秋的手背,端正好姿态,携他入殿,走到乔决明与宋寒水面前,叹了口气:“好一对苦命鸳鸯啊。”

池先秋小声提醒:“徐伯伯,这话好像不太对。”

徐宗主朝他笑了一下,也不改了,只道:“弄得这样凄惨,有话起来再说罢。”

他还是最心疼大徒弟,经过乔决明身边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徐宗主在正殿主位上坐下,目光扫过众人,微微颔首:“不必多礼。”

待众人都起身,跪在殿中的宋寒水也将乔决明扶起来了,徐宗主才缓缓地开了口:“我闭关这几年,决明代理掌门事务,做得很不错,我都知道。”

“阴尸一事事发突然,我也是才听先秋说起。先秋说,此事还有疑点,要请我判决。”

徐宗主看向池先秋,池先秋点点头:“阴尸爆发时,我亦在场,且站在屋顶上,将场上情形看得清楚。当时太和长□□在坛场御敌,唯有两人不在,一人便是宋寒水。所以我以为,另一个人同样有嫌疑,也应当避嫌,更不能做主处置宋寒水。”

他开始说,旁人还都不知不在场的另一个人究竟是谁,直至最后一句,才明白过来。

那另一个人,便是胡长老。

方才乔决明还说自己要避嫌,请胡长老决断。

而池先秋就是猜到了乔决明绝不会独善其身,处置此事的权力要落到胡长老身上,才跑去徐宗主闭关的地方,把徐宗主请出来了。

池先秋清楚地记得,除宋寒水外,胡长老当时也不在坛场上。他是在阴尸全部被料理完毕之后,乔决明请他带着弟子巡视各处时,才出现的。

当时乔决明唤他,他从远处而来,而池先秋那时已经下了屋顶,没看见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也就没有在那时就察觉到。

胡长老猛地起身,怒目看向池先秋,刚要开口,就被徐宗主抬手止住了。

“先秋赶着来请我,此事也还没来得及求证,我已让人将当日坛场上的阴尸,与胡长老后来所收服的藏匿在山中的阴尸尸体送来,将尸体伤痕做对比,便可看出胡长老当时是否在场。”

胡长老脸色铁青,欲言又止。这时几个弟子将几百具阴尸尸体一同送了上来。

徐宗主抬起手,吩咐坛场上的所有弟子:“来,每三个弟子一组,开始验伤。”

弟子们一齐作揖:“是。”

没过多久,胡长老便冷着声音道:“不必了,他确实没看错,我当时……确实不在坛场。”

徐宗主了然:“那请问,胡长老那时在何处?”

胡长老别过头:“掌门居。”

这和池先秋料想的不太一样,他下意识问道:“你去掌门居……”

“寻天书。”

“天书?什么天书?”

胡长老却不肯答,池先秋也被徐宗主按住了。

徐宗主问:“你既说当时在掌门居,可有证据?”

“没有,我避着人去找东西,自然是越隐蔽越好,又怎么会疏忽到留下什么东西?”胡长老脊背挺直,“我不过是趁乱去了掌门居找东西,阴尸一事,我事前并不知晓。决明与寒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我在回来途中,斩杀了两个阴尸,倘若要验伤,可以验出有两个阴尸死在我的手里,两具皆是毒丸卡喉而死。那条路上植有掌门居特有的寒石草,想来他们身上尚有痕迹,也验得出来。起火的山峰与掌门居相距甚远,足以证我清白,我不曾去过其他地方。”

徐宗主颔首,对殿外众弟子道:“验尸。”

弟子们各自分做百来组,扎起围裙,拿出刀具,开始验尸。

徐宗主再扬手,便将大开的殿门全部关上。

池先秋实在是好奇:“徐伯伯,天书是什么?”

徐宗主却道:“你去,把你师尊也喊过来,等他过来了,我再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