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先秋几乎可以认定越舟就是李眠云,李眠云就是越舟,但他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揭穿他。
这样太便宜他了。
白白自己被他骗了这么久。
虽然是自己最喜欢的大徒弟,但被他骗了这么久,池先秋心中还是有气。
而且自己不仅被他骗,还被他哄着,在他面前说了许多话。那些不曾在李眠云面前吐露出来的、有些让人难为情的话,他全部在越舟面前说出来了。
什么最喜欢的、最放不下的,腻死人的话。
现在想起,池先秋恨不能冲回去把自己的嘴给堵上。
丢人!丢死人了!他身为师尊的颜面荡然无存!
此时越舟就站在他面前,眸色晦暗,捋了捋他说的话,很艰难地问出了口:“师尊……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已经找到眠云了,眠云明天就回来,我要让他做我的大徒弟,你得把位置让出来。”
“我……”越舟皱着眉,李眠云就是他,他就是李眠云,池先秋又从哪里找了一个李眠云?总不能是又被人骗了?
就像顾淮山顶替狼崽子那样。
这样想着,他就又问了出来:“师尊,你找到的李眠云,你确定他是真的李眠云吗?”
池先秋笑了笑,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拍了两下他的脸颊,又喊了两声:“哎呀,眠云啊眠云。”
这两声意味不明,越舟不觉得他这回是认错了。
“总之——”池先秋看着他的眼睛,定定道,“我的眠云明天就得回来,越舟今天晚上得离开倾云台,给眠云让位置。我今天要去问天峰找我师尊说事情,如果晚上我回来,看见越舟还在这里……”
他捏了捏越舟的脸:“那你就永远别想再喊我‘师尊’。”
他前边那些话里,说的都是李眠云与越舟,最后一句才称了“你”。
这便是池先秋给他的暗示与警告,如果今天晚上越舟还不坦白,不恢复自己李眠云的身份,不论他往后再换多少个身份,池先秋都不再收他为徒。
越舟随着脸上传来的触觉,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被认出来了,他最终还是被认出来了。
他有些心虚,毕竟是骗了池先秋。他想开口解释,但是才喊了一声“师尊”,池先秋就被别人拉走了
狼崽子早起练剑回来,见池先秋站在厨房门前,连忙凑上前:“师尊,我还有两个招数不懂,你帮我看一下。”
“好。”
池先秋随他向庭院的方向走了两步,而后回头看向越舟:“刚才跟你说的事情,你记住了没有?”
越舟垂眸:“师尊放心,我知道。”
池先秋满意地点点头,而后就被狼崽子拉走了。
他随手折下一根树枝,指点了狼崽子几招。没多久,天就全亮了。
李鹤也醒了,自己梳洗完毕,穿好衣裳,喊着“师尊”也到了庭院里。
“师尊,可以用早饭了。”
越舟出来时,池先秋正蹲着给李鹤整理衣领,他拽了拽李鹤挂在脖子上的细红绳,拽出那个小木牌。
池先秋问:“不是说只有害怕的时候才可以戴着吗?怎么现在还戴着?”
李鹤不好意思,扭了一下,直接扑进他怀里,撒娇道:“忘记拿下来了嘛。”
越舟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个东西露了馅。
那头儿,池先秋帮他把木牌放进外衣衣领里,贴身放好:“别弄丢了。”
李鹤点点头:“我会小心的。”
池先秋意有所指:“也不要乱丢到别人脚边。”
李鹤疑惑道:“为什么要丢到别人脚边?”
越舟忽然觉得膝盖一疼。
“因为……”池先秋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啊?”
“大概因为他是傻子吧。”池先秋揉揉脸,坦然自若,“我又不知道傻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越舟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也有点疼。
“师尊……”
池先秋偏偏不让他现在解释:“你好好想想,晚上再说。”
他只能应了:“是。”
而后池先秋带着李鹤与狼崽子进去用早饭,原本坐在门后小板凳上的小混沌察觉到他进来了,也连忙跟上他。
一行人在桌前坐定,开始用早饭。
小混沌没有触觉味觉,也察觉不到疼痛,但还是跟着池先秋一起吃一些。池先秋得把他吃的东西都摆在他面前,还得帮他吹凉,省得他烫伤自己。
他看着眼前抱着碗勺,认认真真吃东西的小孩,觉得他此时与李鹤、与狼崽子,都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他不害人,就算他是天下混沌之气的遗留,池先秋觉得,也不是不能把他养在身边。
就像他从前养着顾淮山、现在养着狼崽子一样,就算一开始就知道他们后来会是反派,如果能从现在开始把他们养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似乎是察觉到池先秋在看他,小混沌转过头,眨了眨并不能看见的眼睛。
池先秋把吹凉的菜拨到他碗里。
吃了一会儿,池先秋放下竹筷,吩咐道:“我等会儿去问天峰,你们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中午不用等我吃饭,我晚上才回来。”
李鹤用筷子戳着碟子里的小点心,抱怨道:“那大师兄就不会好好做饭了。”
池先秋笑了笑,看向越舟:“你不想做饭的话,中午让他们自己做。”
越舟垂眸:“是,师尊。”
用完早饭,池先秋就收拾东西去了问天峰。
问天峰高耸,他一般是御剑上山,但是今日他不经意间低头一看,看见一个常在他眼前晃悠的身影
祝真。
问天峰有禁制,旁人无故不得入内,所以祝真就站在问天峰极高的石阶前。
池先秋对他还有些防备,不知道他又要做些什么,便停下脚步,想要落地去看看。
路过的弟子们都朝他打招呼,仿佛早已习惯了他在这里。
“祝真,又来给掌门送信?”
“你都坚持了好几天了,掌门给你回信了吗?”
祝真回头朝他们笑了笑,很珍视地抱着怀里的一封厚实的书信:“我是很诚心地想拜池掌门为师的,就算池掌门现在还没有给我回信,但是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只要坚持向池掌门表达自己的诚意,总有一天池掌门会被我打动的。”
弟子们便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味,大约有些无语:“那你……继续努力。”
这时他们也看见了池先秋,各自站定作揖:“小师叔。”
池先秋点点头:“不用客气。”
祝真听见声音,也回过头,看见池先秋之后,仿佛对他从来没有过言语上的排挤与贬低,好像和他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笑着上了前:“池小仙长。”
“嗯。”
“我来给池掌门送信。”他摸了摸信封,再抬起头时,神色却有些落寞,“但是还没有收到过池掌门的回信,我有一点难过。”
他眨了眨眼睛:“池小仙长是要去找池掌门吗?要不池小仙长带我进去见见池掌门吧?我好想见见池掌门啊。”
池先秋下意识后退半步,祝真似是浑然不觉,继续恳求:“我就跟着池小仙长进去看看池掌门,我不说话,会安安静静地跟在池小仙长身边的,这样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
池先秋要走,祝真拽着他的衣袖,看起来动作不大,其实拽得很紧。已经引起旁人的注意了。
他还是惯用这一招,池先秋看看四周,目光最后转回到他身上,抿了抿唇角,问道:“你真的很想拜我师尊为师?”
祝真点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是呀。”
“之前师尊对你说,三年之后玉京门会纳新弟子,看来你是等不及了?”
“嗯。”
“那我有个办法。”
“请池小仙长赐教。”
“从这里出去,一直向东,是我玉京门的三重境界,依照门规,你只要过了第三重,就能拜掌门为师。”池先秋扫了他一眼,语气无辜,“要说诚意,我们玉京门门中弟子,个个都一颗红心向掌门呢,难不成我们个个都要拜掌门为师?再说了,若是师尊破例收你为徒,坏了玉京门门规,恐怕要被人笑话。你既然那么喜欢掌门,自然舍不得掌门被人笑话吧?”
“与其每天在这里用书信表达自己的诚意,不如试着去闯一闯三重境界,证明自己的诚意有多多!”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你心中有那团向着掌门的心,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撑过第三重境界的。”池先秋模仿他的语气,给他做了个加油打气的动作,“继续努力,小狐狸!”
他笑眯眯地说完这话,还和气地拍拍祝真的肩膀作为鼓励。
祝真站在原地,不再开口。他要是能闯过三重境界,他早就去了,哪里还用得着在这里给池风闲送信?
他就是不想费什么力气,只想付出几句轻飘飘的话,就换来一些好东西。
他按着怀中书信的手缩了缩,而后池先秋清了清嗓子,对弟子们道:“祝真尚有如此志气,尔等怎可懈怠?我提议,大家都抓紧修行,以成为掌门之徒为目标!”
弟子们哪里不知道,祝真在这里送信,能成功拜师的几率就是零。
他们一早就跟祝真说过,但祝真总是一副听不进去的样子,说着那些精诚所至的话。他不肯听,他们也就不再说,碍于他是客人,还跟他打声招呼。
而今池先秋那一番话,简直把他们心底的话全说出来了。
于是弟子们都笑着朗声应道:“多谢小师叔教诲,小师叔说的是。”
池先秋转身要走,却见一个铃铛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直直地砸进祝真的怀里。
周遭静得很,只有祝真一个人捧着铃铛,嘻嘻笑着,开了口:“池掌门给我回音啦!”
弟子们只觉着古怪,都没有上前去看,一时间只有祝真捏着铃铛摇晃发出的声音。
他也算是扳回一城,快步上前,捏着那颗铃铛,歪了歪脑袋,看了看池先秋挂在腰上的铃铛,惊呼道:“哇,掌门给我的铃铛和池小仙长的铃铛是一样的呀!”
池先秋没看他,祝真又对池先秋道:“池小仙长现在能不能带我上去?或者,未来的师兄?”
祝真拿那颗铃铛放在他面前,晃了晃:“师兄就带我上去吧,好不好?反正以后我也是能上去的,说不准师尊给我这个铃铛,就是传召我上山的意思呢?”
池先秋别过头,强忍着怒意,冷声道:“没有师尊吩咐,我不能带你上山。你若执意要上山,不如就在这里等着,我现在去问问师尊。”
没等他再说话,池先秋就绕过他,飞身上了问天峰,连个背影都没留给祝真。
他没敢听山下的弟子们说了些什么。
或许这就是祝真的“精诚所至”。
旁的人不认得那个铃铛,他却认得。
那是子母铃中的子铃。
子母铃难造,就难在远隔千里,依旧能有所感应。
池风闲手里有一对,其中一个子铃给了池先秋。池先秋自己也炼过两对,分别给了顾淮山和狼崽子。
而今……而今竟连祝真手里也有一个了。
前世顾淮山再混账的时候,都没把池先秋给他的铃铛送给祝真。
若不是池先秋紧紧地垂着眉,眼泪下一瞬就要落下来了。
他一闪身就到了问天峰上,快步走向正殿。
玉京门掌门池风闲是绝不会犯错的,他绝不会错拿铃铛给祝真的。
他不会错,所以错的就是池先秋了。
原来他真是要收新徒弟了。池先秋不免委屈地想道,亏他还想帮着池风闲把这个烦人的狐狸赶走,原来他是想收徒弟的。
他要是想收徒弟,就是跟自己说一声又何妨?自己又不会拦着他。
偏偏是在这个时候送铃铛。
偏偏在他教训祝真的时候。
池先秋推开正殿的门时,带起一阵冷风。
冷风吹散炉上轻烟,池风闲坐在桌前,抬眼看他,却被他的模样惊了一下。
他面色不改:“何事?”
池先秋不答,看了一眼他面前的桌案。桌上一沓厚厚的书信,想来这些就是祝真这些天给他写的信了,书信之上,还压着一个稍大的银铃铛。
这便是那对铃铛的另一只了。
池先秋简直要骂出来了,他想质问池风闲,是不是要收祝真做新徒弟了,张了张口,却开不了口。
他没有立场问。
池风闲收他为徒,把他带大,为他身上的魔气与仙骨费心费力,还容忍他偶尔的娇纵又任性,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了。
他自问没有为池风闲做过什么,他又怎么能干涉池风闲的事情?
池风闲见他眼眶通红,却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放在桌下膝上的双手都不自觉扣紧了,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我……”池先秋一开口,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心里难受忍得久了,他的声音都有些哑。
他想不明白,难道祝真一定要留在玉京门吗?
这一世他没能跟着狼崽子,没能跟着自己,就要跟着池风闲吗?
如果是这样,那池先秋宁愿还像前世那样,他可以让祝真跟在自己身边,就算祝真整天阴阳怪气的他也可以容忍。
可是池风闲已经给祝真递了铃铛。
池风闲这样冷清的人,原来也是会被祝真“感化”的。
池先秋再看了他一眼,抬手擦了擦脸颊,又按了按眼角,调整好表情,在池风闲对面坐下:“师尊,我来找你说……小混沌……的事情。”
他将昨日夜里乔决明跟他说过的话,再向池风闲说了一遍。包括混沌混邪,还没有能够化形的先例,也不知道他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池先秋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生起闷气。他自以为表现得很正常,其实眼尾还是通红的。
池风闲还以为他是不舍得送走小混沌,所以这样难受,便道:“不是什么大事,不知道他长大之后是什么样子,你留着他,把他养大就是了。”
他吸了吸鼻子,鼻音很重地应了一声:“嗯。”
见他还是这样闷闷不乐的模样,池风闲想要抬手摸摸他的鬓角,手还没伸出去,就重新按在了膝上。
他站起身:“为师记得为师那里还有一个镇压邪气的银镯,你拿回去给他戴上,他便不会伤人。”
“是,麻烦师尊了。”
他仍是垂着头,池风闲看了看他的发顶,然后转身去了内殿。
池风闲在里边待了有一会儿,才拿着银镯出来——他去那个摆着三个牌位的小暗室里上了炷香,独自待了一会儿,才让自己的道心重新冷静下来。
他出来时,池先秋还是那样的动作,仿佛自他进去之后,就没有动过。垂着眸,看着桌上的书信与铃铛,不知道在想什么。
池风闲将银镯递给他,他再道了声谢,便接过镯子,收进怀里。
他原本是想把越舟晾在倾云台晾上一天,在池风闲这里待到晚上再回去的,现在也没了心情,起身要告退:“师尊,那我先回去了。”
“嗯。”这回声音有些哑的人,换做了池风闲。
但是还没走出两步,池先秋又想起来,祝真还在山下,还在等着“师尊传召”,他还放下狠话,说要上山来帮他问问师尊。
他不想下去。
他一点都不喜欢祝真。
池先秋只好转头向回,又一屁股坐在了池风闲面前。
池风闲这回不再问他怎么了,只是陪他坐着。
过了一会儿,池先秋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头看他,想要问个清楚,但是看见池风闲一向清冷的模样,还是临时改了口。
“师尊,你……会收小混沌做徒弟吗?”
“你想收他便给你。”
“我还没有想好。”
“你喜欢就行。”
“那……”他试探地看向池风闲,“师尊是要收其他人做徒弟了吗?”
池风闲不答,因为他确实是想过的。
他对池先秋的感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越过了师徒的界线,池先秋却只将他看做敬重的师长,他不该这样。
况且他在那三个牌位前、他在恩师与师兄的牌位前发过誓。
他绝不能。
或许是他这些年只有池先秋一个徒弟,或许是他这些年只与池先秋相处,或许再收几个徒弟就好了。
总之他确实有动过这样的心思,所以在池先秋问他的时候,他默认了。
他这样,池先秋一下子就明白了。
“师尊要是早些跟我说,我也不为难祝真了。我做了恶人,往后相处……”他顿了顿,“多难堪。”
池风闲深深地皱起眉头:“你为何以为会是祝真?”
池先秋只问他是不要收新徒弟,怎么就跳到祝真了?祝真修为品性无一处好,他为什么会收祝真为徒?
况且,池先秋不是不喜欢祝真吗?
池先秋没怎么听他说什么,有点体会到他要收顾淮山做徒弟时,李眠云的心情了。
明明是自己一个人的,却忽然要分出去一半。
池先秋说完这话,便起身要走,他没有立场表达自己的不赞同,也没有办法宣泄自己的不满。看起来娇纵,其实连问一句也得鼓足了勇气,最后得到答案,却只能憋着气要走。
临走时看见墙上挂着的柳藤花篮,他上去就把篮子摘下来了。
还跟小孩子似的,要生气也是跟自己生闷气,要表现出来,也只是把交好时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
池先秋抱着篮子要走,忽然觉得这篮子的重量不太对。
这时池风闲也站起身来要拦他,想要把篮子从他怀里拿过来。
这时池先秋伸手去探篮子,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
他拧眉,从篮子里拿出那个澄澈雪白的冰晶球:“师尊,这是什么?”
池风闲眸色一沉,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池先秋就将它举到了眼前:“是师尊的识海?”
“师尊为什么要把识海封印起来?”
一般来说,修士封印识海,是很重大的举动。
在察觉到自己要走火入魔之前,提早将识海封起来,阻止执念的扎根,阻止魔气的蔓延,还能够让自己保持清醒的正道修士的姿态。
总之,封印起来的,是不好的东西。
池先秋想起昨天夜里,乔决明和他的推测
倘若池风闲真如从前那样无欲无求,又是哪里来的混邪之气,使小混沌化形?
“师尊最近怎么了?”池先秋不明白,池风闲大道将满,在他眼中,一向是众生平等,不论男女老少,不论体态容貌,所有人都如同雪山上的雪花,没有分别,那么
“这个小红点是谁?”
池先秋话音刚落,他举起来的冰晶球里的那个小红点,便与他眼角的小红痣对上了。
连位置都分毫不差,正正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