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意借着冰冷的潭水散去,池先秋泡在寒潭里,只露出脑袋和肩膀,趴在岸上还睡着。
李眠云与顾淮山一左一右、背对着池先秋坐在岸上,一人按剑,一人举着狼爪子,没有说话,心思都在身后的寒潭里。只要水里传出一点细小的声音,他二人就迅速转头去看,看一眼安然无恙的池先秋,然后就转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明,顾淮山回头看了一眼池先秋,对李眠云道:“趁着师尊还没醒,你现在快滚。”
李眠云面色平静:“为何?”
“你自己心里清楚。”顾淮山磨了磨尖利的后槽牙,恨不能用爪子把这人的喉咙割断,“与其让师尊知道了赶你走,不如你自己走,省得师尊知道了恶心。”
“你很得意吗?”李眠云淡淡地看向他,“你问心无愧吗?”
“我当然……”他当然是有愧的,他不敢以真身出现在池先秋面前,所以使了些小手段,顶替了从前的自己,池先秋要找的并不是他。
况且,他总说李眠云心思龌龊,但他想要独占的想法,未必见得有多光明正大。
他只是还意识不到,其实他与李眠云是一类人。
他最好永远都不明白。李眠云冷笑一声,刚要开口,只听见身后水声,就住了口,重新变作越舟,回头看去:“师尊醒了。”
顾淮山也连忙扭头,伸手要扶:“师尊。”
池先秋趴在岸边,以双手掬水,拍在脸颊上,才觉得好多了。他看了一眼两个徒弟,默默地把手伸给越舟。
他掐了个诀,将湿透的衣裳弄干,披上越舟递过来的外衫,转头看见满脸不爽的顾淮山,笑了一下:“你做什么?”
池先秋的脸色还不是很好,在微亮的天光下泛着白,顾淮山自然不会顶撞他,只是抿着唇不说话。
池先秋想了想,想了个很蹩脚的借口:“唉,其实为师对魔气过敏。”
顾淮山一愣,这是什么说法?他从前怎么不知道?
池先秋往越舟那里挪了挪:“所以你注意一下你的行为,别总是黏着为师,更不能蹭来蹭去的。”
那怎么行?顾淮山皱着眉要说话,池先秋已经转头去看越舟了:“这里是哪里?你怎么知道为师要……呃,泡寒潭?”
越舟淡笑道:“从前在倾云台上,见师尊从后山的潭里出来过。昨夜师尊身上烫得厉害,来不及赶回玉京门,徒弟御剑来的路上曾见此处也有寒潭,所以斗胆将师尊带来此处。”
“多亏了你机灵,要不你师尊得在客栈里被自己烧死。”
越舟仍是笑:“师尊没事就好。”
池先秋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他最近越来越觉得这个徒弟收得好了,聪明又体贴。
一边的顾淮山心里苦的酸的混成一片。李眠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偏偏池先秋看不出来,简直就像是兔子自个儿蹦进了老虎窝里。
而他好死不死还入了魔,身上魔气极盛,弄得池先秋都不敢靠近他。
每天都在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入魔。
池先秋看他满脸都写着不爽,也觉得自己这样对徒弟不太好,伸出手想要拍拍他的肩,但想了想,还是缩回了手:“你也别难过,等过几年为师就好了。”
顾淮山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池先秋一时心软:“那要不等回了倾云台,为师一边泡水,你一边过来蹭蹭?”
小狗狗总是需要更多的鼓励和触摸,顾淮山的眼睛一亮。
也亏池先秋想得出来。
未免意外,池先秋还是决定提早返回玉京。
他带着两个徒弟要回客栈收拾东西,但是客栈今天好像没有开门。
池先秋上去敲了门,开门的小伙计好像是哭了,一双眼睛还是肿的,看见他来了,仿佛看见救星,一咧嘴就要哭,看见他身后的两个徒弟,又吓得一哆嗦。
池先秋觉着奇怪:“怎么了?”
小伙计哭丧着脸道:“小仙长,你可算来了,咱们客栈被砸了。”
“啊?”池先秋一惊,“被谁砸的?你别哭,我找他……”
他顺着小伙计的眼神向后看去,发现小伙计的目光直往自己身后的两个徒弟上飘,也不敢多说话。
顾淮山试图解释:“师尊,我的本意并不是……我只是……”
池先秋再看向越舟,越舟也没有辩解,只道:“徒弟会把客栈恢复原样。”
池先秋顿时有些头疼,小伙计扶他进去:“小仙长小心。”
环顾四周,一片狼藉,满地碎片,如同才打过仗的废墟,而且不是修真界的战争,是现代化的□□破坏。
池先秋吐出一口浊气:“是谁先动的手?”
沉默半晌,顾淮山小声道:“师尊,我本来不想这样的,但是当时越舟他抱着你,我觉得他心怀不轨,我一时情急,所以……”
这时池先秋也顾不得什么魔气了,抬手就打了他两下:“还不去给我恢复原样?”
他捡的这是一只小狗吗?这分明就是一条拆家的二哈!
池先秋带着两个徒弟把客栈恢复原样,再三赔礼,又忍痛从钱袋子里拿出三张银票,这事情才算彻底了解。
池先秋捂着空空的钱袋,心也空空的。
或许这才是池风闲不让他下山的真正原因,实在是太费钱了。
傍晚时分,客栈小伙计送走池先秋和他的两个徒弟,站在门前长舒了一口气。小仙长人很好,就是徒弟,他怎么会收那只狼崽子做徒弟呢?
普度众生,小仙长的思想境界就是高。
罢了罢了,再收拾收拾,明早再开门。
这么想着,他就要关上门,忽然有个模糊的人影一闪,挡在门前。
小伙计定睛一看,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你不是跟着小仙长走了吗?我可没在背地里说你坏话啊,快走快走!”
说着,他就展开双臂挡在狼崽子面前,不能让他再把客栈拆了!否则掌柜的会把他拆了的!
小伙计不知道,这只是真正的狼崽子,跟着池先秋走了的那个,是顾淮山假扮的。
他去外面走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并不多做解释,只问:“他们走了?”
“什么?”
“池先秋走了?”
“是啊,刚走的,你不是……”
狼崽子似乎要掩饰什么似的转过身,往外走了两步,一抬脚,狠狠地踹在台阶上。
他原本是要去找新的师尊的。他随便找了个较为繁华的城镇,找了几个小门派要拜师,而他们见他身手不错,一开始是要收他的。
可是后来,他们发现他原来是妖魔后代,便避之不及,随便找了个由头把他丢出来了。
他试着把自己身上的魔气隐藏起来,不让他们发现,但他最后还是被赶出来了。
因为他觉着想要一个给他买沙枣蜜,还能给他梳头的师尊。
“你这是找师尊吗?你这是找娘亲。”他们都这样说。
于是他最后还是回到了雁回,想要找池先秋,就算池先秋不要他了也没关系,他只要一直跟着池先秋,池先秋总会心软的。
但是池先秋走了。
他一直用来安慰自己的那些话都不管用了。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了报仇,把曾经属于他的最最珍贵的东西,拱手卖掉了。
再也买不回来了。
小伙计看着他的背影有些落寞,便好心提醒了一句:“说真的,小仙长人挺好的,你给他做徒弟,总比在这里摸爬滚打强,你快点回去找他吧。”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抬手抹了把眼睛。
那头儿,池先秋赶着回去泡水,越舟不敢耽搁,御剑也比之前那次快了许多。
月近中天时,便到了倾云台。
将至时,池先秋身上的魔气又发作了,越舟背着他,把他送到寒潭里。
两个徒弟如先前一般,一左一右坐在岸上,像守护的神兽石像。
但片刻之后,又有人停在了倾云台上。
池风闲扫了一眼池先秋新带回来的“狼崽子”,再看看泡在水里的池先秋,纵使心中还有些不悦,但还是按住了。他上前握住池先秋的右手,放出灵气探查。
池先秋似是有所察觉,眼睫动了动,唤了一声:“师尊?”
“嗯。”
一夜过去,等池先秋再醒来时,他也忘了自己先前喊的是谁,只是习惯地喊道:“越舟?”
池风闲坐在一惯坐的位置上,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不满地轻咳一声。
他抬起头:“师尊。”
“舍得回来了?”
池先秋有些不好意思:“师尊,我原本没想这么快回来的。”
池风闲微微挑眉:“原来是这样。”
“我是说,我原本没想这么狼狈地回来,又让师尊担心了。”池先秋整个人往水里沉了沉,吐着泡泡,眼珠提溜着看了看四周,却没看见两个徒弟。
他哗啦一声从水里探出脑袋:“师尊,越舟呢?还有我带回来的那个……”
池风闲语气淡淡:“我让越舟回弟子居所了,你带回来的那只狼,被护山大阵挡在外面……”
池先秋忙道:“我明明开了阵法让他进来了!”
“为师看他心术不正,把他赶下山去了。”
“师尊!”又不敢对师尊生气,池先秋只能喊这一声,然后从水里爬起来,披上衣裳,就要下山去找狼。
池风闲看了他一眼:“你把他带回来,要做什么?”
“我是要收徒的,可是师尊你把你的徒孙丢掉了!”
池风闲眸色微沉,把他拉回来,丢进池子里:“他没下山,为师画了个阵法,让他待在里面了。”
师尊不会说假话,池先秋松了口气,继续安安分分地待在水里。
半晌,池风闲问:“你真要收徒?”
“是。”池先秋卖乖,“收了徒弟,才能更好地知道师尊的辛苦。”
这个理由好像无法拒绝,池风闲顿了顿:“不用对徒弟这么好。”
“啊?”
“为师是对你好,但你对他们不用这么好。”
池先秋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楚他说这话的逻辑。总之在池风闲眼里,最后得了好处的人一定得是他。
他弱弱道:“……师尊你这是双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