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终于有了一根线, 将一直以来凌乱的记忆碎片尽数串了起来。
“……原来如此。”
晏危楼闭目凝思片刻,倏然睁开眼睛,目光里多出了几分莫测的深沉。
其他人只觉得这位尊上一身气息似乎变得更加神秘了, 与原先相比,好像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
愈发深沉、冰冷,令人不敢冒犯了。
此时众人正站在一处开阔的荒原上,四周茫茫一片, 唯有被清理出来的妖魔尸体。晏危楼望着熟悉的瀚海秘境, 稍微辨识了一下方向, 当先向前。
现在的时间点, 白帝已经从封印中脱身, 甚至将妖魔之祸散布到整个瀚海界。不过, 脱离封印的他定然也伤得不轻, 此时就不知去了哪里养伤。
而对方化身为执天阁阁主, 在神州浩土上第一次现身时, 已是五百年后, 天剑萧白寂横空出世的时代。
且甫一出手,便算出了通往神州浩土其他几域的通道,引得一心求道的天剑为突破自身离开了这片中域神州。
无论是白帝还是执天阁主,这两个身份, 晏危楼都打过不少交道,自问对其十分了解。对方从来不做无用功。
而帮助天剑算出异域通道这件事,思来想去, 对对方并无多大好处,可能唯一的好处就是支走了天剑萧白寂。
——莫非白帝居然如此忌惮这个人?
某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掠而过,晏危楼重新看向茫茫荒原。
既然如今白帝不知所终,整片瀚海界对晏危楼而言, 自无不可去之处。
趁此时机,留下后手再好不过!
如此想着,晏危楼转身看向那些下属。
·
悬天峰上,劫火虽已熄灭,但被那些魔道中人肆虐过后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烧。
半空中忽然现出几许涟漪,一位身披黑袍、气息深沉莫测的神秘人自半空中一步踏出,身形微微晃了一晃。
有那么一瞬,他原本凝实的身体好像在刹那间化作了一片虚无的幻影,但在下一刻又重新恢复了凝实。
仿佛方才那一幕,不过是错觉。
“记忆恢复,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这片时空对我的排斥越来越剧烈了。”
无奈地摇了摇头,晏危楼抬手招过半空中近乎抽光了一整条灵脉的朝暮神剑,将之抱在怀中。随后,向着大幽王都所在的方向漫步而去。
他不疾不徐,脚步踩踏在半空,如同走在一条无形的道路上。缩地成寸,一步便是数十里,渐渐向着大幽王都逼进。
“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晏危楼想起过往江湖上关于碧落天的那些传说,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将之一一落实。以确保这条时间线不会发生改变。
……
轰!
这一日,才修复没多久的大幽王都再一次传出了地动天摇般的震动,有森白色天火猝然降世,火焰生生不息,万法难灭,迅速点燃了王都每一个角落。
王都上空,天幕被数道横贯苍穹的刀气斩破,几位天人已然败下阵来,唯有那身披玄衣、发如鸦羽,脸罩神鬼面的「碧落天天主」负手立于天穹之上。
烈焰熊熊,狂风肆虐,他衣袍发丝随着狂风烈焰一起鼓荡,朗笑声传遍王都上下,透出说不尽的淋漓快意。
半空中的人影踱步而下,施施然站在城头之上,俯瞰着整座皇城。
晏危楼悠然一叹:“可惜……”
原本他虽挑动各地纷争,但还不准备在短时间里灭掉大幽,只想着借助诸多诸侯之手将之削弱。
这也方便他不断抽取大幽龙脉之气来蕴养朝暮神剑,以《补天决》之力,将之吞噬转化,弥补宿星寒损耗的本源气,奈何……
史书昭昭,大幽当灭!
那么他就要事先解决一切后患,让其绝无可能死中求生。
挥袖间剑吟声响,木匣大开,凛凛神剑便倏然飞出,锋芒毕露。
虚幻的龙脉虚影骤然发出痛吟。
于一国王都城头,如此肆意嚣张,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晏危楼注视着这虚幻的龙脉之影。
以朝暮神剑与大幽龙脉之间的联系,直接斩去龙脉必然会损伤神剑,不知会否对宿星寒造成影响。
倒要想个稳妥的法子慢慢来……
他的身形突然又晃了一晃,来自这片时空的排斥之力已然愈发明显。
身畔又是一声剑吟。
那朝暮神剑,或者说此刻操控神剑的宿星寒,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情况,突然加大了吞噬力道。源源不断的龙脉之气随着涌动的漩涡向着神剑冲去……
火焰在残垣中燃烧,炽烈的火光照亮了半空中突然出现的人影。
雪白的衣,漆黑的发,如冰雪雕刻的眉眼,还有那柔软的、透着点温柔弧度的双唇。他的身形一点一点由虚幻凝实,仿佛一个不可思议的梦突然成真。
晏危楼怔怔望着他。
下一瞬,晏危楼便感觉到袖口被人轻轻牵住了,淡淡的温度隔着衣袖传过来。
他听见一声低低的呢喃声:“别走……”
那强烈的预感在提醒着宿星寒,曾经发生的事情很可能又要重演。
牵住晏危楼衣袖的力道极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仿佛担心稍稍用力几分,他整个人便会如泡影般消散一般。
“你怎么就这样提前出来了?”晏危楼沉默片刻,唇边扬起一抹灿烂笑容,“走,带你看场特别的烟火。”
他反手握住那只手轻轻一拉,另一只手则伸手一揽,对方丝毫没有反抗,就这样乖乖被他揽入怀中。
随即,晏危楼倏然踏空而上,转瞬便飞掠了半个皇城。四周纷飞的火焰光点如同萤火,寒风拂过怀中人绸缎般的发丝,有少许轻轻从晏危楼脸上刮过。
带着几分淡淡的痒。
两人落在皇都中最高的观星台上。
晏危楼抬手摘下脸上的面具,放在膝盖上。
下方火海熊熊,整座王都在火焰中燃烧,一条虚幻的黑龙之影宛如被条条火焰锁链所束缚,在火海中挣扎咆哮。漫天光焰四溅。
天幕也被染成一片绯红。
天地间的排斥之力越来越大,隐约有空间涟漪在四周荡起,晏危楼只感觉四肢百骸都在被一股莫名的力道所挤压,像是这片天地就要将他挤出去。
他唇角的笑容却愈来愈灿烂,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神采飞扬,一边说,一边伸手将整座皇城画了个圈:
“怎么样,这烟火好看吗?上次离开时,我就想这么干了。”
宿星寒一瞬不瞬望着这一幕。
“……很美。”
火海燃烧,两人不知何时并肩坐在了观星台上,沉默的气氛透出几分安宁。
“原想着先夺取龙脉之气,再一点一点断去朝暮与大幽龙脉的联系,将反噬降到最低……”
晏危楼脸上露出几分无奈。
“我已在暗中扶持了数个诸侯国起兵,待他们攻破幽都之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他恐怕无法亲眼见到那一幕了。
“到那时,你便救出大幽皇室最后一条血脉,使之不致断绝,了断这因果。”
兴灭国,继绝世,上古之礼。
灭国之罪,归于他。而绝世得继之恩,归于宿星寒一人。
以此断因果,斩龙脉,从此摆脱束缚,得获自在,随其心意,百无禁忌。
宿星寒轻声问道:“那你呢?”
……不和我一起吗?
晏危楼沉默片刻,目光从白衣人长长的睫毛上划过,突然轻笑了一声:“我已经都记起来了。”
“……我来自八百年后。”
“那又如何?”
宿星寒的睫毛突然颤了颤。
晏危楼笑着摇了摇头:“所以,这些事,我大概没办法亲自去做了。”
他神态轻松,俊美的脸上挂着一抹尤为灿烂的笑意,口吻轻描淡写,如同在说一桩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宿星寒目光一瞬不瞬望着他。
这让晏危楼脸上的灿烂笑意微微有些撑不住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手一伸,手中突然多出了几份古卷。
“对了,”晏危楼微微歪头,轻眨了下眼睛,“还要拜托你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之后……将这几卷《补天诀》功法不经意间散到江湖中去。”
宿星寒接过古卷,点了点头。
“哦,还有……”
晏危楼突然想起那个让他得以穿越时空来到这个时间节点的“宝物”,正是宿星寒带他一起去取的补天诀总纲。
“千万不要忘记,总纲在天中禁地。”
宿星寒仍是点点头。
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忘的。”
无数缕光焰在半空中飘荡,他那如墨般纯粹的眸子里倒映出晏危楼那张容光灼灼不可逼视,带着灿烂微笑的脸。
以及对方身侧蔓延开来的空间缝隙。
遍布的空间裂纹如同一张大网,将晏危楼整个人粘在中间。难以想象在他周身究竟承受着怎样可怕的力道。
晏危楼喉间溢出了一丝低低的喘息。这让他的声音变得尤其低沉缱绻。
“最后……”
他突然抬起手,就要触上眼前这张苍白的、美丽的,却又惊慌失措的脸。头一回在这双眸子里看见如此惊惶的情绪。
“……等着我。”
宿星寒还来不及答话,一道阴影朝他笼罩而来,他整个人都被晏危楼熟悉的温度所覆盖,唇上突然被人咬了一口。
轻吐在唇边的呼吸如此温柔,让人不由得自心尖处生出几分眷恋,即便渐渐离开,还让宿星寒微微出神。
天穹上密布的蛛网终于碎裂开来。
弥漫的空间裂缝将天穹撕开一道口子,宿星寒回过神,下意识伸出手去,那熟悉的人影已然消失在黑洞般的漩涡中。
在那一瞬间,白衣人几乎是立刻扑了上去,没有思考,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他宛如一抹月光,就这样直直投入那不可测的漆黑之中,要将吞噬了那个人的这片黑暗,彻彻底底地驱散开来。
呼……
天地间似有一道冥冥中的规则化作牢笼,禁锢了他的脚步。近在咫尺的漩涡消散开来,天幕恢复了一片平静。
但那个人没有再回来。
风声划过,有什么东西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宿星寒下意识抬手去接。
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具。
左半边脸神圣庄严,右半边脸森寒诡异。一半是神,一半是魔。
……正如那个人一般。
宿星寒伸手在面具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将之扣在了脸上。
炽热的火浪渐渐烧至观星台。
宿星寒突然想起,就在与晏危楼重逢的那天夜里,他也曾来过这观星台,还特意警告过大幽皇帝。
……现在想来,若非他当时太过蠢笨,不够手狠,没有直接杀了皇帝出京城,也不会有这诸多事端,以至于这短短时间也不能与那个人安安静静相守。
火舌肆虐,啃噬着四周的梁柱。
宿星寒环顾一圈,突然站起身来,抬手披上一件黑色外袍,又提起朝暮神剑,身形纵跃而下。
他飞掠过火海,向着皇城中那些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碧落天中人而去。
那张被神鬼面具遮住的面容之下,只有一双如墨般纯粹的眸子,此时却露出了难以形容的空虚与寂寥。
此前吸收了一整条秦川的灵脉之气在体内涌动,让他周身的气息无比浩瀚。
以绝世得继之恩化解因果,而灭国之罪尽归于一人?
……那个人的安排或许很好很好,但他不愿意。
·
宣弘十九年,诸侯兴兵,大幽国灭。
但江湖中却隐隐流传着一个消息,那是不曾记载在正史之上的野史传言。
碧落天天主火烧幽都,一剑斩绝龙脉。大幽国祚,至此而终。
不久后,碧落天天主亦不知去向。
曾经肆虐江湖、盖压正魔两道的碧落天,就此烟消云散,不复现于人间。
百年后,几乎被彻底覆灭的悬天峰,有隐脉传人重新出现,于秦川之上,苍穹之中,再立悬天峰道统。
这片江湖,又掀开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