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龙翻身, 咆哮的龙脉虚影张牙舞爪,灿灿金光之中,神剑横空, 剑芒吞吐, 散发着不可一世的凛然之威。
宿星寒的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着神剑所在之处倒飞回去。
他隐约感觉到,刺痛的心口处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贯穿,丝线的另一头,正与那柄大放光辉的神剑连在一起。
宿星寒的心神与之无限靠拢,甚至能感应到神剑刚刚出世,那份跃跃欲试、企图大展神威的兴奋。仿佛那柄神剑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或者确切地说,是他成为了神剑的一部分。
“我这是……怎么了?”宿星寒心中不解,面上痛苦与茫然交织。
大幽皇帝兴奋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以人祭剑, 为其塑灵……果真是可行的!祭司,这一切还要多谢你了!”
众所周知,神器与灵器的最大不同之处便在于,神器有灵。但神物之灵却并非人类所能凭空创造,需要大机缘, 大气运,很多神器的诞生往往都是机缘巧合,铸造成功的瞬间灵性自生。
要么便是承载了主人意志的兵器在长久的时间里渐渐诞生灵性。而这个时间有时或许需要千年万年来计算。
所以, 一直被大幽皇室称作“神剑”的朝暮,本质上其实还只是“伪神剑”,因为它本身并未诞生灵性。
只是大幽皇室投机取巧, 铸造过程中用龙脉蕴养,让其与龙脉扯上了一丝关系,借助龙脉之力, 赋予了它类似于灵性的力量,若想真正蜕变为神剑,还需要诞生真正的灵性,也就是剑灵。
宿星寒隐约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但他却来不及做出什么应对了。
锵!
神剑发出清亮的剑吟。
千万缕无形剑气在他心脏中猝然爆发,仿佛要将他的心脏切割成千万片。剧烈的疼痛中,他如雪的衣袍被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猩红,宛如绽放的血梅。
天穹之上,白衣人的身形飞快下坠,而无数缕剑芒从他周身迸发而出,伴随着喷涌的鲜血,切割着四周的空气。
仿佛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柄人形的神兵。
这样的变故不过发生在三五息之内。
晏危楼亲眼目睹这一惊变,心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窒息,体内鲜血宛如倒流,难以形容的情绪在这一刻主宰了他的整个大脑,将所有的理智冲散成空。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直接吞了一整瓶生生造化丹,身体内部的伤势在一股恐怖无比的生机之力冲刷下飞快愈合,还有更多无法消化的药力在体内横冲直撞,让他身上爆出一篷又一篷血雾。
他幼小的身躯也随之节节拔高,恢复了成年人的体型。
灵器级别的黑色长袍随着他的身形一同变化,贴合在他修长健壮的身躯上,深沉如墨的色调宛如披上了一整片夜空。
不顾后患地强行恢复了实力,看着那道飞速坠落的身影,晏危楼想都没想,足尖在半空中连续重踏,整个人便犹如一柄离弦之箭猝然射出。
剧烈的破空之声响起,一袭黑影从天而降,后发先至地追上了半空中坠落的白衣人。
团团血雾在晏危楼身上爆开,于半空中一路洒过。
他眉目冰冷,神情漠然,对此没有丝毫反应,只双目紧紧盯着那雪白的身影,纵身一捞。
从白衣人身上迸发而出的千万缕剑芒瞬间割伤了他的身体,宛如将一柄开刃的神剑抱在怀中,必然要被神剑锋芒所伤。一瞬间他身上添加了无数道伤口。
晏危楼却更轻柔地抱紧了他。
原本沉浸在剧痛中的宿星寒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连痛楚都不那么强烈了。他唇间情不自禁溢出一声放松又满足的喟叹。
一时间,晏危楼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不清楚宿星寒与那柄神剑之间究竟有着怎样关联,自己若是贸然出手,又会不会牵连到宿星寒,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究竟该如何做才最是妥帖?
……他头一回如此手足无措。
心中一团乱麻,晏危楼转过身,冷冷看向悬于半空中的神剑,转而又看向站在城头上的大幽皇帝。
他幽邃深沉的瞳孔中,泛着凛冽的杀机。刹那间,一股仿佛曾屠杀过千万人的恐怖气息从青年身上一闪即逝。
所有人眼前竟出现了一瞬间的幻觉。
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黑暗猝然降临,吞噬了大日,笼罩了整片天地。他们的心灵仿佛也被这无穷无尽的黑暗所吞噬,眼前失去了一切光亮,耳边听不见丝毫声响,只剩下空洞,死寂,深沉的恐怖。
王城之中,大片大片的普通人昏倒在地,哪怕是有所成就的修行者也承受不住这恐怖的精神压迫,短短一瞬间他们的心灵就彻底被黑暗吞噬,仿佛陷入了永无休止的噩梦之中。
哪怕下一瞬这幻觉便消散,但之前那真实到极点的感觉却还让他们难以摆脱,双目无神,脸上残留着梦游般的表情。
或许今日过后,不少人将会在心中留在永久的阴影,从此道心蒙尘,大道断绝,再也难有寸进。
但若是能有人克服恐惧,坚定自身意志,或许还能借此洗涤一番道心,明确己身大道,将来不说能否成就天人,突破入道大宗师却绝无问题。
这便是强大到极点,几可影响天地四时变化的武道意志,对弱者带来的影响。
而且,这还不是晏危楼故意作出的主动攻击,只是他杀意外泄之下,无意间造成的大范围影响。
天人之威,何其恐怖!
皇城之上,承受了大部分杀意的大幽皇帝身形猛然一晃,像是被一记重锤砸在神魂上,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无比惨白。若非青衣老道及时出现在他身边,支撑住他的身体,只怕他就要出丑了。
受此压迫,他却强行挺直了脊背,抬起头来,与半空中晏危楼的目光撞到一起,当即被其目光中传递而出的武道意志所慑,脑袋又是一嗡。
仿佛看出了青年凛然杀意之下深藏的担忧与焦虑,他喷出一口血沫,却自顾自地畅快大笑起来。
“没用的!种下的剑种已经爆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哪怕你身为天人,想要强行斩断他和神剑之间的联系,也是不可能的!”
晏危楼冷冷看着他。
之前的失控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越是愤怒,他的头脑就越是冷静,连同心灵也仿佛沉入了深海之底。
冰冷,澄澈,平静,却又随时酝酿着足以掀翻整片深海的狂澜。
这时,之前一直乖乖巧巧躺在他怀中,哪怕忍受着剧痛也不曾吭声的宿星寒,却突然伸手扯了扯他胸前的衣襟。
晏危楼当即低头向他看去。
宿星寒强忍痛楚动了动身体,一直埋在晏危楼怀中的头转了转,脸朝向大幽皇帝的方向,问道:“你们骗了我?”
他的声音因痛楚而微微发颤,但目光和语气却是异常认真,带着近乎天真的执拗,一定要弄清楚心中的疑惑。
大幽皇帝愣了一下。
接着,他坦然承认道:“是,我们骗了你。从一开始先祖就骗了你。”
似乎每一个阴谋家在谋划成功之际都会有一种迫不及待想要与人分享的心情,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祭司啊祭司,你终究不懂人心,还是太过天真了些!”
龙脉虚影在他头顶处咆哮,大幽皇帝抬手一招,神剑径自飞来,悬浮在他身前。有神剑相护,他似乎突然就生出了莫大的安全感,对于不远处虎视眈眈的晏危楼也不再那么警惕了。
“……尽管当初你极力隐瞒,还编出了隐修者的谎话,但我大幽先祖一早就发现了你身上异于常人之处。”
“——你绝不是什么普通人,你有着远比天人还要高贵的血脉,你甚至可与龙脉共鸣……你就是我大幽皇室一直以来苦苦寻求的祭剑之人!”
“一旦你成为神剑之灵,定然能让朝暮神剑与大幽龙脉关系更为紧密。哈哈哈,这是天要兴我大幽!”
他痴迷的目光落在剑身上,带着难以言喻的狂热:“几代先祖的梦想即将完成,朕果然是大幽注定的中兴之主!”
以人祭兵,炼魂为灵。这等成就神兵的邪法上古之时便有流传,但成功的几率简直是亿万分之一,简直比正常情况下诞生神兵的概率还要低。
这样的邪法不但对祭剑者的灵魂要求极高,必须与神兵百分百契合、共鸣,还对神兵的材质也有特殊的要求。
原本大幽皇室只想着借助龙脉炼出一柄“伪神剑”,但宿星寒的出现,却让他们生出了更大的妄想。
“原来是这样……”
宿星寒的声音模糊如呓语。
不得不说,这些人算是误打误撞猜中了部分真相。
虽然他们不清楚宿星寒“天地之灵”的身份,但本身作为灵族,宿星寒与朝暮剑之间,确实有着普通人类所难以企及的契合与共鸣,有时他甚至能从朝暮剑的剑吟声中听出本能的模糊意念。
——在宿星寒眼中,这意味着这柄剑的确有着彻底诞生灵性成为神兵的可能。这也是他愿意答应大幽皇室,帮忙理顺龙脉之力,助朝暮炼成的最大原因。
正如人类会本能地对新生儿产生柔软情绪,哪怕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在面对本族的幼崽时,也会有那么一丝的心软。
意识到朝暮神剑很有可能诞生灵性,宿星寒自然而然对其态度不同。就连“朝暮”这个名字都是他起的。
这也导致他没有识破大幽皇室的谋算,还真的傻乎乎帮忙祭炼了朝暮近百年。
哪知道这些人根本不是为了培养正统神兵,而是在暗中打他的主意,甚至不知何时就在宿星寒身上种下了邪法,直到如今一朝引动开来!
宿星寒的身体在剧烈的疼痛中颤抖,来自于朝暮神剑的那一丝莫名联系仿佛在不断抽空他身体中的力量,直到将他的一身血肉全部献祭。
“抱歉。”宿星寒轻轻呢喃了一声,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晏危楼心口处,他的声音闷闷的,“……是我太笨,连累了你。”
心口处温热的吐息让晏危楼心间一暖,他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了一篷温水里。
……直到此时,这人的第一反应居然只是担心连累了他?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可爱?
虽然对过往的记忆一片空白,但晏危楼并不觉得自己是宿星寒口中那个“温柔善良,慷慨正义”的“元”,至少,他能感觉到自己本性里的冰冷薄凉,他的心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硬。
哪怕对过去一无所知,或许还有危险的仇家正在找他,他也从未产生过丝毫恐惧担忧的情绪,仿佛有一种在任何处境之下都能泰然自若生存下来的冷静,也总是对任何人都抱有警惕防备之心。
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会因为一个才认识没有几天的少年变得如此心软。
“不,该道歉的不是你。”
晏危楼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么温柔。
“虽然……你的确是很笨。”
说着,他低头亲了一口白衣人飞快颤动的睫毛,这动作几乎是自然而然的。
宿星寒呆住了。
……明明被人说笨,他居然还很欢喜?
心头刚刚生出的那点郁闷委屈,都在这一点温热的触感之下化作飞灰。他剧烈疼痛的心脏之中像是突然生出了一朵小小的花,颤巍巍的花瓣照耀在灿烂明媚的春光下,滚动着露珠。
欢喜比疼痛更快在他心尖上蔓延开来。
而晏危楼已然重新抬起头,望向皇城的目光冰冷、凛然,浮着一层碎冰般的杀意。
他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放心,虽然有点笨,但你还连累不到我。我先带你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