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上古之时, 神州浩土广袤无垠, 幅员以亿万里计, 共分为五大域。只是在覆灭妖魔的那一战中, 两族激烈大战,打得天昏地暗。
圣师“元”一剑诛妖灭魔, 碎裂神州浩土。从此其他四域不知所终。
方今人们口中所说的“神州浩土”, 放在上古之时,其实只不过是中域三十三州。
而被所有人视作天之尽头的神州北荒,那道阻隔了一切空间阵法波动的无尽天渊,据说正是那一战中圣师“元”所留下的剑痕。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场大战影响了天地灵气, 还是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中域以北十一州,即北漠境内,终年以来,冰雪覆盖,不见青黛。
北漠最南端, 与大雍东黎接壤的那一条连绵雪山, 更是终日不化, 冰封千里。
在那茫茫雪山环抱之中,有一座山峰尤为不凡, 奇峰突起,直插云霄, 犹如尊贵君主被群臣拱绕, 又像是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 冲霄而出。
此山高耸入云,峰顶之上云雾缭绕,一缕缕气流如垂瀑,折射着天穹日光,那七彩般的光晕交织成璀璨华盖。仿佛传说中的仙家福地,垂落下道道氤氲仙光,极为神秘。
这便是北漠之人口口相传的神山。
曾有天人圣者欲登山顶一窥究竟,却一入山中,便恍惚迷失其中,不得不怅然而返。
于是,关于神山的传说便更多了。
据说,上古之时,此地曾有神人隐居。身世神秘莫测的圣师“元”便是来自这座神山,荡平神州后,又归隐于此;
亦有一种说法是,八百年前,那位碧落天之主曾孤身上北漠,一剑荡乾坤,那凛冽的剑风将北域千万里疆域冻作冰原。这片连绵雪山同样来自于此。
天宗那群疯子便是第一种说法最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他们非但说服了自己,甚至忽悠了大半个北漠,以神之代行者自居,并在神山之下建立了供奉神明的奉圣镇。
这一日,朔风依旧冷冽,放眼望去一片灰白色的天幕间,忽有一道光辉自天际划过,如同流星坠落而来。
待那光辉落地,却现出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一个白衣乌发,恍若神仙公子,只脸上略有病色;另一个一身玄衣,发如鸦羽,瞳似墨染,脸部轮廓有种近乎锋利的凌厉俊美,令人心生凛然。
两人落在神山脚下,奉圣镇口,一路相携而去,每一幅画面放在旁观者眼中都十分养眼。更别提甫一进入奉圣镇中,踏进第一间酒楼的大门,那掌柜便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黏在两人身上,一动不动了。
“客、两位客官……需要些什么?”
一边殷勤开口,这掌柜的视线从晏危楼脸上划过,又看向宿星寒,胖胖的脸堆出一个笑容。
“数月前,客官还在小的这里打探过消息用来找人。如今倒要恭喜客官如愿以偿了。恭喜恭喜!”
他嘴角咧开,拱着拳头连晃了几下,嘴上恭喜的同时,心中忍不住有些遗憾。
……毕竟像宿星寒这样的容貌,当初还拿出了一枚极品灵石就为了找人,留给他的印象可实在是太深了!直到现在,掌柜仍时不时后悔,当初不该一时冲动,放弃赚取那枚极品灵石。不就是客人的条件难伺候些吗?
“咳咳……”
面对掌柜的恭喜,宿星寒没有说话,只是有气无力地靠在晏危楼身上,纤长的睫毛不断颤动着,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一样。
于是晏危楼接过话题,从袖中甩出几碇银子:“先开两间房,再整一桌子好菜,送上雅间去。”
“咳咳咳……”
听到耳畔的低咳声,他稳稳搀着宿星寒,一只手拍在对方背上顺了几口气,这才仿佛不经意看了掌柜一眼,带着人一起上了二楼,没有多问什么。
晏危楼心头隐隐有些猜测。
他并非那般容易被人糊弄的人,只不过宿星寒既然不希望他多做探究,他便只当什么也不知道便是了。晏危楼不是那种好奇心强烈的人。
两人在这间酒楼中暂且住下来。
夜色一点一点染黑天幕,一轮滚圆的月亮倏忽跃出,明亮的月光如银沙一般簌簌洒落,染遍了茫茫雪山。
这一天正是三月十五。
直到月上中天,当月光直直照耀到神山峰顶,与氤氲的仙光云雾相溶,让整座神山都沐浴在月色笼罩之下时,两道人影出了奉圣镇,直奔神山而去。
“神山之中布有神阵,是按照天地灵脉与山川走向所布,我虽有钥匙,但唯有每月十五,才可出入神阵。”
宿星寒轻声解释时,两人已进入神山之中。
与其他人一入山中必然迷失方向、稀里糊涂又被送出去不同,两人不过刚刚走进去,四周的天地便骤然发生变化。
一阵空间巅倒的错乱感过后,两人便来到山巅之上,置身于一片茫茫冰雪中。
月光幽幽,寒风凛凛。
放眼望去,茫茫冰雪白得耀眼,宿星寒的身影在这片冰天雪地中,显得愈发苍白而单薄。
“阿晏……”
他回身对着晏危楼轻声开口,语气欢喜,眸子亮闪闪的,像是藏着两颗星辰,说不出的生动美丽。
“……这便是我诞生之处。”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晏危楼微笑着点头:“嗯,很美。”
宿星寒唇角弯起一抹小小的弧度,他上前一步拉住晏危楼:“随我来。”
没有见过的人很难想象,在这片寒冷的冰天雪地中,居然还会有一片灼灼燃烧着的桃花林。
满目雪白里,这唯一一片绯色的花海灼灼夺目,披着氤氲的月光,肆意燃烧着,真恍如人间仙境一般。
晏危楼微微仰着头,望着视线里这片燃烧的绯色花海,仿佛在看一个不可思议的虚幻梦境。
“这是……”他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是桃花源。是我种的十里桃源。”
宿星寒踏入林海,伸手接过那飘落的绯色花瓣,双眸一瞬不瞬凝视着他。
“阿晏,你以为如何?你……喜欢吗?”
桃花源?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呢。
晏危楼目光恍惚一瞬,再度点头,微笑道:“……很美。”
“那就好。”
宿星寒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欢喜的笑容,长长的睫毛困倦地垂落,声音越来越低。
“我有些困了,要先睡一觉,很快就醒过来……你别走……”
话音还未落,他的身形已然越来越透明,最后整个人仿佛溶化在月光中,伴随着漫天风雪一同消散。
“明光!”晏危楼瞳孔骤缩,下意识向前伸出手,却捞了一个空。指尖只触及到一抹消散的残影。
他收回手,露出掌心中一枚桃花花瓣。
周围不知何时起了雾,一股极为亲切又柔和的力量淌过茫茫雪山,在天地灵脉中回荡,晏危楼的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他的心神不知不觉沉浸在那股力量中,随之深入这天地灵脉,看见了过往光阴铭刻在这片天地中的记忆。
·
天地苍茫,万里冰封。
这是一座杳无人烟的雪山,不存在任何生机,甚至没有一只飞鸟从此越过,从这片神州浩土诞生以来便孤零零坐落于大地上,终年经受着寒风洗礼,唯有穿山而过的流泉瀑布不时发出泠泠清音。
冰冷,荒凉,而寂寥。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在漫长的孤寂中,一道稚嫩的意识突然诞生了。
这道新生的天地之灵没有实体,对世间一切懵懂无知,唯一的本能便是追逐着那寒风、那流瀑,在这雪山之间倘佯,像每一个新诞生的生命体一般,对这世界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好奇。
直到祂累了,倦了,对这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色终于失去了兴趣,也如同这终年不化的雪山一般安静了下来。
祂陷入了漫长的空虚寂寥之中。
某一日,这亘古如一的雪山之巅上,突然间电闪雷鸣,虚空仿佛被劈出道道裂缝,一道人影从中落了下来。
他身上裹着几件布料,有一头漆黑的碎发,皮肤很白,直接落在雪地中,呼吸出的热气融化了冰雪。
这是天地之灵诞生以来,发现的第一个可交流的存在。
祂顺着寒风来到对方身边,无形无质的风调皮地抚摸过对方的脸,带着满满的好奇与探究欲望。
躺在地上的人被冷风一吹,哆嗦着睁开了眼睛,两轮金灿灿的“小太阳”在这人眼中燃烧着,下一瞬便隐去。他用那双漆黑的瞳孔惊讶而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我没死?这是……”这个让天地之灵无比好奇的少年狠狠打了个哆嗦,嘴中说着奇怪的话语,“难道是穿越了?”
天地之灵像是一个充满求知欲的孩子,好奇的观察着这个人的一举一动。
祂看到这人企图下山离开,立刻招来山间的云雾,让他迷失方向,不许他离开;没过多久,对方饿得奄奄一息,身上的生机越来越弱,祂吃惊之下,又连忙凝聚天地灵气,化作灵露滋润他的身体;见这人被冻得身体发僵,祂就吹出一口气,让暖暖的风将他包裹。
这样不加掩饰的举动,很快就让少年发现了玄机。
他沉默着接受了这份好意,直到三个月后,终于忍不住站在雪山峰顶,大声呼唤:“你是谁?我能见你一面吗?”
尽管这是从未听闻的语言,但身为天地之灵,自然而然便能明白其意思。
在少年惊奇的注视中,长风从雪山之间拂过,片片雪花飘飞起来,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捧起,按照少年的模样捏出了一道人形。
那是一个看上去五六岁大小,生得玉雪可爱,冰雕雪砌般的小男孩。
他漆黑的眼睛懵懂地看向少年,长长的睫毛轻眨,学着少年的样子奶声奶气地开口:“你……是……谁?”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少年立刻笑了。
“小家伙,原来是你在帮我呀。”
他的笑容灿烂而明媚,仿佛一道暖暖的阳光映照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只同样温暖的手,柔柔地摸在男孩头顶。
天地之灵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活着”这个概念。
过往祂那般懵懂无知、迷茫寂寥、浑浑噩噩地活着,实则与雪山、流瀑、寒风……这一切无生命的死物一般,没有半分意义。
祂有点想要变成“人”。
祂喜欢眼前这个人。
——哦,对了,“人”这个字,还有“喜欢”这个词,都是少年之后教会祂的。
少年说,他也很喜欢祂。
过往漫长的光阴都被天地之灵所遗忘,祂喜欢上了同少年待在一起的日子。
少年教会了祂身为“人”的一切常识,讲了不知多少个有趣的故事,还抱着他一起入睡——在此之前,天地之灵从不知道,人类的怀抱如此温暖——少年还告诉祂,这世间并非只有永恒的冰天雪地,还有四季轮转,春暖花开。
直到有一日,这片山脚之下逃来一群人,个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惊恐万状。在他们身后,还有一只追击而来的庞大怪鸟。
眼看着所有人都要被怪鸟吞吃入腹,少年再也忍不住,在愤怒的支配下,他瞳孔之中的两轮灿金色火焰灼灼燃烧起来,那遮天蔽日的庞大怪鸟竟然哀叫一声,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地不断变小,最终化归于虚无。
天地之灵突然一阵惶恐不安。
祂看见了少年看向那群人的目光。那是终于发现同类的欣喜,还有发自天性中的悲悯……
祂似乎要失去他了。
果然,随着少年对这片神州浩土的了解,得知了妖魔的存在,又发现自己身上似乎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他终于决心下山,去做应该做的事。
明知道外面是一片黑暗乱世,与自己相同的人族如同猪狗一样被妖魔宰杀,偏偏自己有着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却龟缩在这里。他怎么忍心?
这并不是什么慈悲善良、大义凛然,不过是出于每个人都有的同理之心。
天地之灵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眷恋地看着少年。
哪怕山脚下已经多出了一群受祂庇护的人族,祂有了许许多多可以交流的人,但只有这个人是独一无二的。从他落入山巅起,就是自己的了。
“不可以,我不许你走。”
“乖。我很快就会回来。”
少年蹲下身摸了摸祂的头,唇角的笑容一如初见时那般温暖灿烂。
他低声诱哄道:“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吗?这里就是我的桃花源啊。我怎么舍得一去不回?”
飘雪落下之时,少年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漫天风雪里,祂很想随着少年一同离开,却被这方天地所限制,只能望着那道背影一点一点消失。
但他终究没有回来。
等祂种满十里桃源,凝练出行走人间的化身,寻遍天下,却只来得及听说少年的种种事迹,再也不见那人。
祂重新回到雪山之上,陷入沉眠。
——人世于我本是亘古如一的茫茫冰雪,我自诞生起便是如此。你到来之后,我才知世间还有春夏,亦有桃花。
·
白雾越飘越大,晏危楼的意识一梦千万年,恍惚不知日月,无数年前若隐若现的对话声在他耳边响起。
“对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望着男孩那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还有周遭散不去的寒气,少年这般说着。
“就叫做宿星寒。星辰宿于人间。”
晏危楼猛然睁开眼睛。
夜色不知何时散去,晴光洒遍人间。远处冰雪茫茫,眼前是十里桃林灼灼如火,沁人的芬芳飘入他鼻尖。
他拈起掌心中那枚花瓣,恍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