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道图离开了, 只留下一句语焉不详的提醒,晏危楼暂且将“白帝”这个名字记在心里,以他现在不过入道境的实力,想要深究也没有意义。
现在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宿星寒消耗本源气过多,明显已经支撑不住了。
晏危楼还记得道灵早在之前便说过的话,宿星寒若是继续消耗本源气,再不回归本体, 就没救了!
他的神色变得严肃下来。
“……我的……本体?”
突然被晏危楼问及, 宿星寒明显呆了一下,他喃喃着,又摇摇头。
晏危楼追问:“是不是不方便相告?”
“事关明光你自身之秘,我不强求。”没等宿星寒回答, 他便说道, “但以你现在的状况, 不能再耽搁了。”
他并不想借此窥探宿星寒的秘密,宿星寒若不愿说也无妨,大可一个人自行离去, 回归本体。反正晏危楼的目的只是希望宿星寒赶快好起来。
听了晏危楼的想法,宿星寒薄唇抿成一线, 微微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神采。他线条优美流畅的侧脸比四周飘零的冰雪还要苍白冰凉,恍如神像。
他一声不吭, 以沉默表示回绝。倒显出出奇的倔强与任性。
晏危楼当然不会就此放任。说到底, 宿星寒几次损耗本源气, 也是为了帮他。他可不能任由对方继续死撑。
“……好, 我走。”两人对峙一阵,终于,宿星寒微不可察点了点头,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晏危楼松了一口气。
却见宿星寒突然又抬头看向他:“那等我恢复好了,回来后该去哪里找阿晏?”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
晏危楼目光恍惚,似乎神飞天外。
“……阿晏?”宿星寒突然有些心慌,试探性唤了一声。
晏危楼回过神来,低头看向他。
飘零的冰雪中,脸色比雪还要苍白的白衣人正微微仰着脸,眸子一瞬不瞬凝视着他,目光专注、纯粹、满怀期待。
晏危楼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目光,心绪有些复杂。
“特意找我就不必了。”他听见自己平静而从容的声音,还带着自然而轻松的笑意,“所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你我各有各自的道,不必刻意强求一道。若有缘分,自会再遇。”
宿星寒神色一变:“阿晏!”
晏危楼打断他的话,目光淡淡凝视着天地间苍茫的大雪,神态近乎飘渺:
“我辈修行者,上探天道,下求己道,踽踽独行,本是常态。能得一二好友,不时相聚,便足矣。何必像凡俗普通人那样,恋眷不舍?”
“——我不在意什么天地大道!”
宿星寒突然开口。
“我只在意你……这个唯一的朋友。”
他说话的语调又急又快,喉间溢出一连串咳嗽,脸色也愈发惨白,连忙以手捂唇,艰难喘息,一双眸子却不忘紧紧凝视着晏危楼,那双剔透而纯粹的眸子里骤然间蒙上了一层黑沉沉的雾气。
像是幼崽牢牢守着他的宝贝,一眼也不敢错开,生怕稍有不慎,就被人夺走。
晏危楼的视线与之相撞。
那双曾经恹恹的、冷冷的、暗淡的眸子,不再像初遇之时,充斥着不尽的空虚寂寥,而是多出了一团炽烈不息的热焰,在黑沉沉的雾气中静静燃烧着。
有种破釜沉舟、不死不休的固执。
宿星寒伸手扯住了晏危楼的衣袖,目光希冀:“阿晏,我带你一起回去吧。我的一切,没有什么秘密需要瞒着你。”
“……”
晏危楼被这一记直球砸在脑门上,足足沉默了十息,仍未摆脱那微微的晕眩。
他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只是下意识眯起了眼睛,心中顿生警兆!
仿佛踩在悬崖边缘,只要答应下来,就会一脚踏空,坠入深渊。
难以名状的危险向他袭来。
晏危楼很清楚这是什么缘故。
这段时间,他感觉自己对于宿星寒投入了太多感情,两人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危险的讯号——交几个朋友可以,但彼此联系紧密、生死与共的莫逆之交,大可不必。
这会让他变得弱小。
前世他之所以能从天渊中活下来,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归根究底在于他摒弃了那些软弱而无用的情感。
强者,不需要羁绊,也不需要破绽。
但重生以来,随着这具年轻而鲜活的身体散发出的勃勃生机,晏危楼感觉曾经丢失的情感也在一点一点重回。
换作曾经的他,捕获天妖古凤之后,就会直接离开凤还城,避免接下来可能的危险。怎么会因为宿星寒重伤在身不易跋涉,就选择暂且留下?
前世的教训还不够惨烈吗?
他也曾有过一位好友。
那人出身天下称颂的义商之家,自小到大都是人人称赞的谦谦君子,不曾做过一件恶事。
当时本就被江湖追杀的晏危楼,为了养伤,以教书先生的名义隐藏在对方家中。又在其家族遭人打压,即将破灭之际,心中一口侠气未散,不惜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出手相救。
即便有如此大恩,到最后,这位好友却选择成为执天阁阁主棋盘上的棋子,成为引诱晏危楼现身的诱饵,让他一脚踩入陷阱,从此经脉俱废,道种蒙秽,不得不被迫坠入天渊,几经生死。
可见人世间的情感是如此脆弱且善变。非但无法给人带来丝毫好处,反倒会被敌人视作他本身的弱点与破绽,并加以针对利用!
更何况,宿星寒也不过是一时沉迷美色,看上他的脸罢了。而且还同时看中了好几张脸呢 :( !
一念及此,晏危楼稍稍有些软化的心,再次变得冷硬下来。迎着那双满是期待的眸子,他摇了摇头:“不必了。”
“阿晏……”
宿星寒攥紧了手中那截衣袖,指骨紧到发白。他有预感,就这样放任对方离开,两人很有可能再难相见。
——他绝不允许!
他神色恢复平淡,认真点了点头:“那好吧,我先回去修养……咳咳咳咳!”
冷风簌簌,白衣人话未说完,骤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淡淡鲜血染湿了他雪白的衣襟。
他整个人苍白到透明,看上去摇摇欲坠,彻底朝着晏危楼怀中倒过去。
“明光!”
晏危楼赶忙将之接住。
“咳咳……我没事……”
宿星寒有气无力地说着,企图重新站稳身体,却摇摇晃晃再度向一边歪倒。这下彻底被晏危楼一把抱住。
晏危楼沉声道:“算了,你别再乱动。”
他从乾坤戒中掏出几枚玉瓶,一股脑将其中丹药喂入宿星寒口中,双眉微蹙:“是我考虑不周,以你现在的状况,一个人离开太危险了。”
怀中的白衣人微微垂下眸子,苍白的脸上泛上了淡淡的红,似乎很是惭愧:“抱歉,阿晏,是我拖累你了……”
晏危楼微微一笑:“哪里,你想多了。”
“我从北漠神山来,距此不过三百里。”宿星寒仍是垂着眸子,声音低低的,透着平时没有的脆弱,“只要阿晏你将我送回去便好。”
晏危楼微微沉吟,点头应道:“也好。”
他最初本就打算送宿星寒回归本体,但考虑到不想窥探对方的秘密,这才让他独自离去。不过现在宿星寒的情况显然不能让人放心,还是一起走一趟吧。
不知是否为了坚定信念,晏危楼又补充道:“送你上山后,我便离开。”
宿星寒轻声应道:“好。”
他声音又轻又软,长长睫毛垂在苍白的脸上,盖住了那双漆黑的瞳孔。唇边还勾起一抹笑弧,看上去又乖又软。
让晏危楼心中难得涌现出淡淡的温情。
然而,在他低垂的眸子深处,那炽烈不息的烈焰却仍在固执地燃烧着,仿佛永不熄灭,至死不休。
晏危楼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入了套。一旦上了山,就没那么轻易离开了。
他调动周身真气,将所有风雪隔绝在宿星寒身体之外,随即一把抱起宿星寒,身形骤然升空,向北漠神山而去。
考虑到宿星寒的身体,晏危楼的速度并不快,动作也很平缓。一路上,他甚至还有闲暇调动意识,去关注分出的那几个马甲化身所经历的事。
而就在两人离开不久,凤还城中,“燕清霜”居中调和,成功说服萧无义、姬慕月、陆一渔等正魔两道的年轻武者,一同联合起来,抢夺天人馈赠。
此时凤还城中尚有数位外来的入道大宗师,那些年轻武者虽天资绝世,是江湖人人皆知的天之骄子,但终究只有洞见境的修为。神剑沧海又不听使唤。
之前只是抢夺一些普通的宝物,倒是简单。然而,遇上连入道大宗师都要动心的珍宝,凭他们这点实力就不够看了。
若是单打独斗,对上入道大宗师,必然落入下风;一旦联起手来,却是一股极为强大的势力,甚至不惧入道大宗师。
为了尽可能掠夺天人馈赠,在“燕清霜”主动牵头下,这些人暂时摒弃了正魔之别,联合在一起对抗入道大宗师,倒是抢到了不少好东西!
各自瓜分收获,心满意足之际,一位来自东黎的年轻人突然问道:“咦,徐兄去了哪里?怎么不见他人?”
回应他的是其他人茫然的眼神。
“燕清霜”开口道:“方才他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大概是找地方疗伤去了。”
那人顿时恍然,笑道:“希望徐兄不要有什么大碍。”
众人说笑间,越过这一条街,另一间民居的地下室中。他们口中议论的主角“徐渊”就在这里。
不过他神采奕奕、目光明亮,一副神完气足的样子,显然并未受伤。倒是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呼吸微弱、气息混乱,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虚弱期。
“徐渊”目光静静凝视着暗室的角落,在那里,混乱的光阴之力像是一团揪在一起的毛线,渐渐被大道法则梳理开来。
而纠缠在光阴之力的漩涡中,一道人影不时变化着,时而是婴孩,时而是老人,时而变成青年,时而化作少年人……
这人的面容在衰老与稚嫩间切换,随着那纠缠的光阴之力气息消失,他整个人也终于固化下来,变作一个看上去七八岁大小的男童。
“圣者,你还好吗?”
“徐渊”这才开口,语气略显担忧。
男童长长呼出一口气,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轻叹道:“我没事。这一式神通在原主人手里或许相当恐怖,但乾坤道图大概只能模仿出部分威能,这才让我侥幸逃得一劫。”
他相貌稚嫩,说话的语气却很老成,一双眸子沧桑而深邃。
原来,这男童正是圣主。
之前他被“元”以时间长河冲刷,直接沦落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甚至差点被冲回诞生之前的混沌状态,彻底死亡。
好在乾坤道图所施展的威能不足,他本人又及时断尾求生,主动散去一身道蕴,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才悄悄使用隐匿法门,隐藏了起来。
——若是那些人都知道他还活着,想来即便是正道中人,也绝不会放过一尊战力全无的天人。试图得到他记忆中所储备的神通秘法,以及突破天人的秘密。
不过仓促之间他也没有选好隐藏地点,只是随机落在某处街道角落,等待束缚在身上的光阴之力气息散去,才能恢复行动能力。
而正在四处搜寻天人馈赠的“徐渊”,竟然“巧之又巧”发现了他。
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徐渊”非但不曾伤他,还特意将之带到了更隐蔽的地下室,默默助其恢复。
想到今日的一连串变故,暂时恢复到男童模样的悬天峰圣主心情复杂难言。
他向“徐渊”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深深一揖到底:“多谢小友为我护法!早就听闻小友重情重义,侠肝义胆,是东黎武林最杰出的正道天才。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假!”
“徐渊”谦虚地摆摆手,没有半点骄傲得意之色。
“圣者身为我正道顶尖存在,一旦有失,于整个正道都是莫大损失。甚至可能会引得正魔两道力量失衡,让魔道愈发猖獗,导致江湖动乱。”他一脸正色,“因此,救下圣者不过是我辈分内之事,当不得圣者大礼!”
他的话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圣主看向他的目光却是愈发激赏。
……这样施恩不望报、又淡泊名利,以正道大义为先的少年,与他的理念最是契合,正是悬天峰最需要的人才啊!
考虑到如今身无半点修为,需要有人一路护持,再加上来之前就对“徐渊”这个人有所了解,如今一番考察更是满意,圣主当即开口相邀。
“不知小友可愿加入我悬天峰,为神州浩土、天下苍生,贡献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