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寒凉,偶有冰雪飘落。
但蒙在晏危楼脸上的那只手却比冰雪还要寒凉, 又比美玉细腻三分。
晏危楼还是第一次见到宿星寒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对方此时的状态与以往不同, 反应都慢一拍, 却还记着不许他偷看, 还真是稚气得可爱!
这一路, 晏危楼都没有试图拿开宿星寒的手,也没有特意用神识去扫描他的脸。将人安置在客房的床铺上后,宿星寒似乎终于清醒过来, “唰”一下收回了自己的手, 脊背瞬间挺直。
想着刚才的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耍赖不让人看,他脸上便显出几分无措。
“阿晏, 我……”
他靠坐在床上, 鸦羽般的乌发从脸侧垂落, 映得脸色愈发苍白如瓷。半边脸美得心惊, 另外半边脸上则多了几道细密的裂纹, 让这份美丽添上了几分妖异。
然而, 任何人目光一旦触及青年那双纯粹中带着淡淡无措的眼睛, 这些感觉便都消失了,只会感觉万分心疼与担忧。
晏危楼虽然心肠比一般人硬了许多,没有那么容易被触动, 但终究还不至于铁石心肠, 绝情绝性。
看宿星寒似乎有些不自在, 他抬手阻止了宿星寒要开口说下去的话, 没有多问什么。每个人都有秘密,何必深究!
“明光,你先安心疗伤,若是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开口。至于其他事,之后再说也不迟。”
叮嘱一番,又从乾坤戒中倒出一大堆不知道对对方有没有帮助的丹药,晏危楼便退出这间客房,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到了另一间为自己准备的房间里,房门一关,晏危楼的目光便倏然转为冷厉。
他抬手从两边衣袖里一左一右甩出两团影子,“啪叽”两声落在桌面上。
左边是一只黑漆漆、光秃秃的小鸡仔,看上去十分虚弱,有气无力地落在桌上后,费力地扇动了几下翅膀,飞出半尺高便掉了下去;右边是一卷卷成圆筒状的“竹简”,材质似金非金,似玉非玉,表面闪烁着一层奇异的白光。
“好了,你们两个,坦白交代吧!”
晏危楼的目光首先看向乾坤道图:“倘若我没记错,之前就是你在说话?你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接着他的目光又扫向那只不断在桌上蹦跶企图飞走的小鸡仔:“还有你,天妖古凤,你又是怎么被封印在凤还城的?况且,身为上古妖王,你定然知道不少对我有用的秘辛吧?”
房间中一片沉默。
乾坤道图安安静静躺在桌面上,连原本神异的白光都收敛了,看上去就像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竹简,毫无半分回应晏危楼的意思。
……要知道之前这个人类可是差点拿它当盾牌去挡攻击。哼!真当它这个造化神器没有脾气的啊!
乾坤道图一动不动,那只小鸡仔更是抖了抖翅膀,“啪叽”一下重新摔倒在桌面上,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与乾坤道图器灵单纯的气恼相比,天妖古凤内心情绪复杂得多,怨恨、愤怒、恐惧……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之前它也是刚刚脱离封印太过大意,又突然看见晏危楼这个大仇人,一时被愤怒支配,才冲动地冲了上去。
现在彻底清醒之后,天妖古凤才发现,眼前这个少年似乎并不认识它,更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深仇大恨——难道它是认错了人?不,不可能。这就是那个人!
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本身出了某些问题,居然连记忆都不全了,天妖古凤一面后悔自己不该那般冲动对其出手,以至于如今再度沦为俘虏,一面又暗自幸灾乐祸。
至于交代上古秘辛,给这位大仇人提供帮助?想都别想!
——它天妖古凤就算是死,就算被烤成凤凰肉,也绝不会在仇人面前低头!当年它没有屈服,所以被封印了近万年,现在也绝不会屈服,给仇人当狗!
满腔的怒意和昂扬斗志激荡不休,天妖古凤内心莫名涌起一股热血,只感觉自己简直是反抗大魔头的孤胆英雄!
所以它也一动不动躺在桌上,两眼翻白,周身血气黯淡,一副就要不行了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受它的演技所刺激,边上的乾坤道图又黯淡了不少,显得更加平平无奇。
“……”看着这两个家伙在自己面前比拼演技,连装死这一招都用出来了,晏危楼险些气笑了。
他不急不恼,只悠悠竖起一根食指,指尖“嗤”地一声冒出一缕森白色火焰。
这火焰一出,四周温度急速降低,偏偏周围的空气却又被炙烤得扭曲起来,极寒与极热矛盾地结合在一起。
“……可惜了。”
幽幽一叹,晏危楼慢慢将手指凑向并排躺在桌面上的那两样小东西。
“既然这乾坤道图如此没用,还是烧了吧。倒是天妖古凤这种上古妖王很是罕见,看来今日倒是可以尝一尝凤凰肉是什么滋味了……”
森白色火焰缓缓凑过去,一动不动躺在桌面上的小鸡仔身体突然直挺挺跳起来,仅剩的几根羽毛全都炸起,目光中露出惊恐之色。
……好厉害的火焰,仿佛无物不焚一般!只是靠近过来,就让它的妖魂都感觉一阵刺痛!它有预感,只要沾上一点,必然会生不如死,乃至魂飞魄散——别说是变成烤凤凰肉了,只怕是连一点灰都不会剩下!
天妖古凤内心深处挣扎了一秒,便双翼一合,身体非常从心地趴在了桌面上,只有脑袋仰起,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可怜巴巴看向晏危楼:
“不!别别别!我愿意臣服!我什么都愿意说!”
“哦?”晏危楼收起劫火,道,“那就先说说你的来历吧。又为什么会被封在凤还城?我可是很好奇呢。”
“……我这只是战术,是假意投降。我要先让他放松警惕,再默默观察他的弱点,将来一击必杀。”
内心默默将这段话重复了三遍,在晏危楼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天妖古凤谄媚地飞上前,挥舞着双翼给少年扇了扇风,一圈淡淡的火焰一闪而逝。
暖暖的微风中,它的声音异常恭顺:“既然大人想知道,小妖定然知无不言。”
天妖古凤诞生于万年之前,人族与妖魔的最后一战之后。由于那时妖魔落败,它这颗刚刚诞生不久的凤凰蛋被父母紧急藏了起来,藏在一处妖魔的秘境中。
此后,神州浩土上的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是妖魔主宰大地,人类艰难求生。天妖古凤诞生的时代,却是人族占据神州,妖魔或是被杀或是被擒,只有极少数妖魔躲在秘境中逃过一劫。两族地位彻底颠倒。
而不甘心沦落至此的妖魔开始疯狂袭扰人族疆域,时不时就有妖魔从秘境中出来,对人族城池进行自杀式袭击。
妖魔寿命漫长,实力增长也极慢,血脉越是尊贵越是如此。天妖古凤两千岁时终于进阶为妖王。上古时代的妖王放到现在,堪比入道巅峰乃至半步天人。
天妖古凤一时得意忘形,离开秘境入侵人族疆域,结果却迎面撞上一个人,被人一招擒获,就此悲剧。
当然,天妖古凤在叙述时自然不会这么说,只见它一边挥动双翼,给晏危楼扇着风,一边声情并茂地说道:
“那一战真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本王、我使尽浑身解数,与那人战斗了十日十夜,只可惜……敌人实在阴险狡诈,竟然暗算于我,一举功成!”
它赤红色眼睛瞥了身前的少年一眼,隐约露出几分得意。当着你的面说你坏话,你也不能反驳!
“那人一眼看出本、我血脉非凡,天资不俗,企图将我驯为坐骑……可笑!我乃是万中无一的王者血脉,又怎么可能看上这种手段卑鄙又天资粗笨的凡夫俗子?宁死也不屈服!”
说到这,它高高仰起了头,一副睥睨之色,神采飞扬,傲然不群。只可惜,那光秃秃又黑漆漆的身体,实在不具备半分说服力。
“……那人恼羞成怒,一怒之下便将我封印进地底,到如今有八千多年了。”
“哦。”晏危楼长长“哦”了一声,目光在它卖力扇风的双翼上划过,一语中的,“那你现在怎么又屈服了?”
“……”天妖古凤默默忍住同归于尽的冲动,恭声道,“那当然是因为大人您乃是万中无一的绝世奇才!只有大人您这样的人物才配让我臣服。”
说出这句话,天妖古凤只觉得身上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啪嗒”一下碎成了满地碎片,从此以后再也捡不起来了。
…… o(╥﹏╥)o 它不干净了。
晏危楼对它的识趣很是满意。
他当然也能看出这只妖王说的话不尽不实,内心深处也绝没有外表这般恭顺,但他不在乎。只要在短时间里榨干净对方身上的价值,迟早要将之了结!
吩咐天妖古凤先到一边好好想想记忆中还有哪些有价值的东西,晏危楼将目光看向房间里的另一个存在。
不知道是不是天渊劫火威力确实惊人,之前还一动不动瘫在桌面上装死的乾坤道图也很快服软了。
那稚嫩的童声再一次响起,传音在晏危楼耳畔。
晏危楼第一次知道了“灵族”这个概念。
人族与妖魔之外,但凡有原本无生命的存在诞生灵性,便可归入“灵族”。
上古之时,山有山灵,水有水灵,天地万物都可诞生灵性。灵族亦有万千,大概分为两类。
——神器中诞生的是器灵,而一方天地山川中诞生的则是天地之灵。
不过如今这片天地已经不同于上古,天地法则不同。唯有神器可生灵,其余天地山川早已灵性断绝,天地之灵不存。
由于神器本就稀少,诞生灵性比天地山川诞生灵性更难,所以神器器灵很是罕见,如今世上恐怕都没有几个灵族了。
『那个小鬼的情况有些奇怪,身上既有器灵的杀伐之气,又带着天地之灵的天道自然之意……着实看不透啊。』
稚嫩的童声以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感叹着,听上去格外古怪。
『不过他是灵族没跑了。蠢!真是蠢!现在的他明显不能动用天地之力,这超出了那具躯壳的控制,居然还强行硬来。我可没见过这么蠢的灵族!太给我灵族丢脸了!』
这话音刚落,乾坤道图表面就被人用力弹了一下。
它顿时“哎呦”一声,仿佛突然被弹了个脑瓜崩儿的小孩,愤怒不已。
罪魁祸首却不搭理它,只是随手将之收入袖中,转身打开门。
“什么事?”晏危楼淡淡开口,“没事不要打扰我。”
门外,刚刚举起手正要敲门的姬慕月愣了愣,心中一阵无语。
……话说这鸿运赌坊好像是他的地盘吧?这人住在他的地盘上,居然还对他这个主人一副不耐烦的口吻?究竟谁是主谁是客?
最令人郁闷的是,之前对方回来的时候,完完全全没想过还可以捎带他一程,简直是将他彻底无视。
自从再遇晏危楼以来,姬慕月便感觉自己似乎处处不顺,现在连地位都开始降低了,非但被人无视,时不时还要被这两人的某些行为搞得一阵心塞。
看了看隔壁紧闭的房门,姬慕月目光一转,便荡漾出一阵令人心醉神迷的秋波。
他斜斜靠在门框上,幽怨地抛出一个眼神:“没什么……咳咳……只不过是想请晏兄来为我疗伤时护法一二。”
擦了擦唇边的鲜血,化身酸菜鱼的姬慕月幽幽开口,似乎别有意味:
“毕竟,本宫受伤太重,一个人不太安全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