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会相逢(6)

自从见过姬慕月后, 尽管回到望月楼,宿星寒也变得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时不时便神游天外,仿佛陷入某种迷惑之中, 思考着什么难以抉择的难题。

然而,每当晏危楼看过去时, 他又总会迅速察觉,飞快将目光投过来,神态疑惑,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却让晏危楼感觉更加不妙了。

宿星寒相貌生得实在太好, 只是平日里的气质太过拒人千里。此时睫毛微垂, 眸光不解地歪头看来时, 饶是晏危楼自诩筷子一样笔直, 都感觉有几分可爱。

放在饥不择食又恐怖如斯的姬慕月眼前,又岂是几分可爱了得?那简直是万分可爱!

……明光心性单纯, 该不会是真的被姬慕月给骗了吧?

毕竟宿星寒成日里魂不守舍的样子,实在像极了晏危楼在话本中看到的那些陷入情网的主角。

——前后三辈子都没有过相关经验的某人,只能凭借曾经见过的一些情景与自身逻辑来推断。这实在很合情合理。

有了这种猜测, 晏危楼不由多分了一些心思在宿星寒身上。

难得有一个与自己还算投契的友人, 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坑了。

然而晏危楼又属实不知该如何做, 这已然涉及他的知识盲区。

……总不能直接在宿星寒面前点破自己的猜测, 让他千万别被姬慕月所迷惑吧?这该多让人难为情!那还不如直接干掉姬慕月这个隐患呢。

“……不过, 现在姬慕月还有用,一切还是等三月初三之后吧。”

于是,接下来几天, 晏危楼面对宿星寒之时,总是欲言又止。

他的态度变化,宿星寒第一时间便察觉了,心中难免迷惑不解。

“阿晏最近有些奇怪……”

望月楼中,宿星寒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语带担忧地喃喃着。

“……发生了什么?”

一个又一个念头从脑海划过。突然间,宿星寒眸光一震:“难道他知道了……”

倘若说晏危楼突然知道了自己对他的心思,因此态度才会变得如此微妙和小心翼翼,那倒是说得通了。

但宿星寒对晏危楼了解极深,很清楚以晏危楼的脑回路是想不到这些的,除非是突然被人点醒。

一个人名从宿星寒脑海中划过。

“姬慕月……”他本还有些担忧的目光渐渐变得凛然刺骨,“一定是他。”

自认想通了前因后果,宿星寒漆黑纯粹的眸子里划过一抹锋利冷芒。

……果然自己还是太心软了!想不到姬慕月那个家伙还怀恨在心,想着伺机报复。之前说好的要教自己如何讨阿晏喜欢都是骗人的,不过是他拖延时间、苟活一命的借口罢了!

“嘶——”

另一边,姬慕月懒洋洋躺在软榻上,仍有几名美少年轻

手轻脚为他上药。

已经好几天过去,即便用了最顶级的伤药,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转。宿星寒留下的剑气实在是难缠,一直在疯狂破坏他的经脉。

伤口处传来的疼痛让姬慕月倒抽凉气,再一想到身上伤势的来由,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太狠了!真是太狠了!”

他心中暗自摇头,哀怨不已。

“想不到那个姓宿的装得那么乖,其实这么凶……这一次真是失策哩~”

想他姬慕月在风月场上向来无往不利,平生头一回栽了如此大一个跟头,偏偏还不能报复回去,反而要充当狗头军师在人家追求心上人的路上出谋划策。怎一个惨字了得?

一念至此,他便再度回忆起前几天与宿星寒之间的交谈——

宿星寒来历神秘,实力更是深不可测。为了打消对方的杀意,他解释清楚自己从未心怀不轨后,又主动提出要帮对方出谋划策,获取晏危楼的好感。这才得以死里逃生,保住小命。

姬慕月一向自诩见多识广,当初晏危楼二人出现在他面前不久,他就一眼看出了宿星寒的心思。还因此起了看戏的念头,结果险些招来大祸。

如今为保小命充当狗头军师,他自是当仁不让,当即便抛出一串问题,以此来制定攻略计划。

诸如二人相识多久,至今一起经历过哪些事,以及……“你对世子殿下有哪些了解?他的性情、习惯、喜好……”

宿星寒几乎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这些都没有。不能让你知道。”

姬慕月当场懵了:“……?!”

宿星寒却是理所当然说道:“事关阿晏,一切重大。我不能随意泄露出去,让你以后有机会算计他。”

一些常人看来无关大雅的习惯或喜好,若是让有心人掌握,便很有可能抓住弱点,来布局对付某人。

宿星寒不得不防。

姬慕月原本就是在勾心斗角的宫廷与更加混乱的魔门中长大,自然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当即脸色就是一黑,若非忌惮对方的武力,定然要好生嘲讽一通。

不过明晃晃的剑还架在脖子上,他只能咽下冲到喉咙口的嘲讽,露出一个假笑:“……我懂。不过如此一来,本宫可就不清楚,该如何帮阁下获取这位世子的好感了哩。”

“你不是同阿晏相识多年……”宿星寒立刻投出一个质疑的眼神,怀疑姬慕月原先所说的经验丰富是在说谎,“怎会不知他是何等样的人?”

他语气自然而然,理直气壮得很。

——简直就像是无良老板压榨游戏高手帮忙攻略boss,却连独家详细资料都不给,只让人家根据普罗大众都知道的情报来分析,还必须帮助他攻略成功。

姬慕月:“……”告辞!

他很想直接告辞,但明晃晃的剑锋表示不允许。

无可奈何,姬慕月只得绞尽脑汁,搜寻出了曾经拿下不知多少美少年的套路,“上贡”给宿星寒使用。

……

回忆至此,姬慕月身上便是一寒,莫名诞生了某种不妙的预感。

修行者都是十分相信直觉的。以他如今修为,虽不至于像天人圣者那样事事洞察在先,但一般的预感十有七八能够应验。姬慕月顿时蹙起了眉。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挥手将几个男宠都打发出去,匆匆从床上起身,在房间中来回转悠了一圈。

“……总感觉有人要对我不利。”

……莫非是宿星寒套路失败,非但没能博取好感,反而遭了厌恶,准备迁怒于他?这真是很有可能啊。

毕竟姬慕月所了解的那个晏危楼,是当年盛京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是那个贵而不骄、豁达大度、习惯扶危济困的齐王世子。而不是如今这个看似平易近人,实则难以捉摸的晏危楼。

——这简直就像是游戏版本都更新了,却还用着旧版本的经验去攻略boss,显然是要凉凉的节奏。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姬慕月感觉心脏都开始了急促的跳动。莫非不止是宿星寒一个人,还有其他人也盯上他了?

被自己的脑补吓得不轻,姬慕月神色一变,心中立刻下了决心。今天就搬出这里,换一个更加隐蔽的地方。

姬慕月的预感的确很准。就在他离开不到半个时辰,一道人影突然出现。

“……走了?”

看着这个空荡荡的房间,还有明显收拾过行李的痕迹,宿星寒低语一声,又带着满身寒气离开了这里。

阴差阳错间,这三人都做出了看似逻辑合理,实则一窍不通的推断。

宿星寒彻底不再相信姬慕月的“实力”,担心晏危楼察觉出什么,反而主动疏远自己,他放弃了继续琢磨那些所谓的攻略套路,又恢复了以往的常态。

晏危楼见宿星寒不再日常神游天外,也放下心来。

……想来宿星寒终究还是擦亮了眼睛,不曾被姬慕月所蒙骗。他倒是不必再继续纠结,是该提醒宿星寒多当心,还是简单粗暴地直接干掉姬慕月了:)。

两人之间的相处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闲暇之余,便在凤还城四处游玩。

三月初一,是北漠的一个特殊节日,也被称为冰灯节。

一大早,街道上便挂起了各式各样的冰灯,看着极为有趣。待得夜幕降临,满城灯火,映着无处不在的晶莹剔透的冰雪,更是如梦似幻一般。

北漠与中原风土人情终究不同,望月楼中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修行者也都上了街,体验了一番北漠特有的节日气氛。

晏危楼二人也不例外。

两人穿行过街道,目光好奇地欣赏着周围一切。

夜幕之下,一盏盏各式各样的冰灯折射出迷离

光芒,映照在来往行人的脸上。

宿星寒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眼神凝在其中一盏冰灯上,就像是一个第一次出门的孩子一样,看着每一样东西的目光,都透着淡淡的好奇与愉悦。

晏危楼见此,悄然走到一边。

不多时,宿星寒眼前骤然一亮。

他回过神,一盏晶莹剔透的冰灯便出现在他面前,圆滚滚的冰灯像是一只小西瓜,目光顺势望过去,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是少年微微含笑的脸。

宿星寒怔了怔:“阿晏……”

晏危楼见他发怔,又将冰灯往前递了递,一脸豪气:“喜欢就拿着。”

宿星寒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眸子里迸发出难掩的愉悦之色,像是黑沉沉的天幕上骤然亮起漫天星光。

“嗯:)。”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冰灯,注视着那摇曳的灯火,唇角向上弯起,那一抹弧度在灯火映照之下,纯粹至极。

晏危楼也不由笑起来。

一直以来,他执着于修行变强,沉迷于四处搞事。尤其是开着几个马甲的情况下,随时随地都在一心多用。反倒是和宿星寒在一起最为轻松,没有那么多防备警惕与算计。

这实在是一个很纯粹的人,让晏危楼也忍不住抛开杂念,暂时变得纯粹起来。

两人参观了独属于北漠的傩舞,还看了一场特殊的猴戏,吃了一条街的小吃,便慢悠悠混在人群里,继续向前走。

宿星寒提着那盏圆滚滚的小冰灯,一路上总是忍不住看了又看,甚至还上手摸了摸,喜爱之色不加掩饰。

却在这时,身侧拐角处骤然蹿出来一道人影,一头朝他撞过来。

宿星寒下意识将冰灯虚虚护在怀中,身形向着旁边一避,那人便暴露在晏危楼视线中。晏危楼毫不客气抬手一推,无形真气浩荡而出。

砰!

一道人影重重摔了出去,砸在覆满冰雪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待得那人灰头土脸抬起头,不是崇山岳还能是谁?

“你——”

他满是愤怒看过来,触及晏危楼二人的脸,剩下的半截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倒不是他认出了两人,毕竟此前崇山岳从未与两人打过照面。只是面前这两个人在他看来实在太过出众,那一身难掩气度,即便是崇山岳所见过的崇山氏大公子,与之相比也是云泥之别。

崇山岳也不是蠢人,当即便意识到两人的身份绝不普通。以他如今的地位,万万得罪不起。

他生生咽下一腔怒气,连连赔笑:“抱歉,抱歉,是我失礼了。”

晏危楼目光一动。

……不过几天不见,这人似乎有了很大变化啊。

起初相见时,崇山岳虽自暴自弃,但身上还充斥着一股子不甘,有种自尊自傲的心气。而现在这股心气已然不见,似乎他已彻底认命,甘心做个废人

了。

这般大的变化倒让晏危楼有些好奇。

不过,还不等他探究,旁边那巷道里又追出来几人,看着十分眼熟,正是晏危楼去过的那间赌坊里的几个打手。那间赌坊的幕后主人便是姬慕月。

崇山岳脸色一变,拔腿就跑。

那几名武者却是冷笑着上前,一把将他按倒在地:“小子,还想跑?这回你倒是跑啊!弟兄们,先把他手脚折了!”

崇山岳费力挣扎:“你们敢!我是崇山氏的人……”

“崇山氏又怎么样?不把你欠下的那三万两银子还清,下次就不是折手折脚,而是直接给你砍断!”

几人摩拳擦掌,骨节捏得噼啪作响。

晏危楼走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晏公子!宿公子!”几人一看见他,立刻变了脸色,这可是前几天东家特意交代过要好生接待的贵客,“想不到您二位也在这里。”

其中一名武者像是拎小鸡一样将崇山岳拎起来,笑着回答:

“是这样的。这小子欠了咱们赌坊三万两银子不还,还鬼鬼祟祟企图跑路。被我们抓住后,竟说要用童养媳抵债!嘿!这小子家里空空荡荡,哪来什么童养媳?即便是有,也不值三万两啊!”

“不是这样的。清儿……”

崇山岳被整个人拎起,四肢软软垂落,脸上肌肉痛得扭曲成一团,口中还在发出不甘心的低吼。

“清儿你为何要骗我!为何要骗我……”

他絮絮叨叨间,晏危楼大致弄明白了,这几日发生在崇山岳身上的事。

被晏危楼和宿星寒利用幻术耍弄了一通,崇山岳大起大落之下,整个人心态都崩了,愈发自甘堕落。

青楼他是不敢再去了,便又开始日日混迹赌坊。短短一日一夜,就连崇山氏发放的大笔月钱都花了个精光。

童养媳苏清儿非但不嫌弃他,反倒日日温柔安慰,还将自己的私房都拿出来交给他,声称相信他必有时来运转之日。

崇山岳大受鼓舞,又一头栽进赌坊,企图将钱赢回来,哪知却是栽进了无底洞里,越欠越多,最终倒欠三万两。

崇山岳靠着崇山氏的名头暂时拖延住时间,便连夜回家准备带苏清儿跑路。毕竟他心知肚明,崇山氏绝不会为他支付如此大一笔赌债。

这时又是苏清儿站出来,表示愿意以身抵债,相信崇山岳必有东山再起之日,两人再度重聚。

于是崇山岳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再企图逃跑,而是安安心心在家中睡了一夜。

等第二日他醒过来,苏清儿早已消失不见,家中亦是空空如也,连一个子儿都没剩下。在他预感不妙之时,赌坊的打手已经堵上门来。

“清儿你为何要骗我……”

耳边还回荡着崇山岳恍惚的呢喃声。晏危楼看了一眼一行人消失的背影,摇了

摇头:“自作孽,不可活。”

他有些好笑地同宿星寒说道:“当初幻境里,他那童养媳还对他不离不弃、情比金坚呢。现实却是如此截然相反。可见此人真是毫无半点自知之明。”

宿星寒却道:“幻境依托于现实,想来此前那人的确对他百依百顺,让他忘乎所以,只是如今变了吧。”

晏危楼赞同地点点头。

想起这段时间的担忧,一直担心宿星寒涉世不深,被姬慕月所骗,虽说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但他还是趁机暗示道:

“所以说,情爱之事实不足道,一旦所托非人,悔之晚矣!”

他疯狂暗示:别看姬慕月皮相好,其实就和眼前这个崇山岳一样风流多情,万万不足信!明光你要当心!

宿星寒完全没听懂他的暗示,反倒辩驳道:“若是所遇得人,自是不同。”

他把玩着手中的冰灯,目光透过幽幽灯火与晏危楼对视,忽而一笑。

漫天飞雪,满城灯火,都在他这一抹微笑中淡化,成为微不足道的背景。

“他若欢喜,我亦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