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归去来(8)

北漠南境,某座城池中。

半夜时分, 一群全身笼罩在戏服式样古老长袍中的人来到城门外, 出示身份后,守门的卫兵便恭恭敬敬打开城门, 将人请了进去。

“确定了吗?人就在这里?”

苍老的声音不疾不徐响起, 看似冷静, 却夹杂着难以压抑的怒意,像是雷霆将至前层层乌云堆叠的天空。

旁边的人群中,立刻有人被带了上来。这是一个一身粗布短打的中年汉子,黝黑的脸上有些局促。

见到老者, 这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声音都激动得打颤:“禀、禀圣使,小、小人亲眼所见。此人与圣教中流传出来的那幅画像近乎一模一样啊。”

“这一定就是那个丧心病狂亵渎圣教的罪人!小人亲眼看着他进了城……只是, 只是后来又跟丢了。”

闻言, 裹着一件深紫色祭祀长袍的天宗大长老,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的一枚蛇形扳指,侧头看向一直跟在身边的另一个人, 眼睛里射出蛇一样的冷光:

“这座城池你很熟悉。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三天之内,必须把人找出来。”

“这……”这人迟疑了一瞬,目光触及老者冰冷的目光,立刻毕恭毕敬地低下头去, “是, 大长老。属下明白!”

这位天宗大长老一身气息圆融内敛, 放在入道境大宗师中,道意境界也可称一流。而周围还有十多名天宗门人跟随在他身边,每一个都有洞见境的修为,且所修习的功法同出一系,周身气息隐隐相连,极为默契。这样一支队伍,放在整个天宗,都称得上高配。

而差不多的队伍天宗派出了不止一支。在附近四面八方撒下了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

只是稍稍想一想,便让来人心惊肉跳,不敢多说半个“不”字。

若非宿星寒夺取瀚海令在先,又屠戮天宗总坛在后,本身好似还掌握着控制圣火和瀚海令的方法,有着这种种因素加成,天宗也不会对他如此紧追不放,出动了如此多的人手。

尤其是听到一个消息便匆匆赶来的天宗大长老,他与宿星寒之间可谓有着深仇大恨。

当初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瀚海令的消息,暗中费尽筹谋弄到手,又特意派嫡孙悄悄取来,令其混在天宗的队伍中一起前往总坛……

本想瞒着天宗其他人神不知鬼不觉将瀚海令拿到手,哪知阴差阳错间,那些人半路上撞到宿星寒手里,非但孙子没了,瀚海令也没了。

而大长老私下谋求瀚海令的事情也在天宗内部暴露,引得那位教主和其他实权派的长老极为不满。联合起来将之狠狠打压了一番。

这一切都被大长老记在宿星寒头上,同时也免不了对其他人怨恨几分。

跟随在他身边的都是大长老的嫡系,也有他的徒子徒孙,自然一个个都顺着他的心意说话。

当即便有人开口道:“说起来还是那些人太过废物,连这么一个山野小子都对付不了,却要我们来收拾残局。”

“是啊,上次咱们分明就已经查到了线索,要不是某些人太过小肚鸡肠,非要全盘接手过去,也不至于给了那人东躲西藏的时间。而今还趁着大家伙儿在外的时候杀到了总坛去!”

说到这个话题,除了顺着大长老心意外,这些人本身语气里也有些怨气。

当初宿星寒杀掉大长老嫡孙所在的那一支队伍,并夺走瀚海令后,大长老第一时间便赶到了雪原上进行追查。

而宿星寒本就是多年来第一次下山,又没想过特意遮掩行迹,因此很快就被大长老找到不少线索。

谁知这时天宗其他长老却在教主的默认之下联手打压大长老,追捕宿星寒和寻找瀚海令的事情自然也就一并接手了过去,最后却闹了个笑话——他们非但没抓到人,反而被宿星寒主动杀上门去。

当时总坛中高手尽出,眼看就要将那不识好歹的山野小子围杀。对方却突然间不知所终,还连带着旁边的几名弟子一起,似乎用了什么高明的空间挪移阵法或是灵器。

而大半个月之后,这人又在总坛高手齐出、内部空虚之时重新出现,将留守的弟子屠了个七七八八。简直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算计好了的。

回想起这些事情,虽然明知大长老算是因祸得福——若非其他长老的手下表现如此不堪,大长老也不会被轻轻放过——但这些人仍是对宿星寒生出了浓烈的杀意。

天宗自诩为圣教,门人中有许多都是狂信徒般的存在,被人两度杀上总坛,这不吝于在信徒面前冲击神庙。便是天宗内部派系之间有再多矛盾,在这种深仇大恨之下也不算什么了。

“那小子着实该死,抓到之后定要用我圣教最高的刑罚来伺候他!这一次有大长老亲自出马,看来马上就是他的死期了……”黑暗中,有人窃窃私语。

夜色深沉,仅有的几粒星子也已经消失,天空无星无月,庞大的阴影笼罩着街道上的这一行人。

长风穿过大街,掀起了每个人身上宛如古典戏剧般的长袍,他们脸上的表情在阴影笼罩之中有种莫名的怪诞和诡异。

被城主派出来,特意迎接他们的几人,止不住激灵灵打了几个冷颤。无怪乎这些家伙在北漠以外的地方被视作疯子了。

距离这里几条街外的酒楼上,最高的那一层楼。白衣人静静站在窗边,侧脸如雕如琢,被冰凉的晚风轻轻吻过。他手中那朵冰雕的花不知不觉化开又凝固,那粉白的花朵仍是保持在怒放的姿态。

突然间,宿星寒好看的眉毛微不可察蹙了蹙,原本因回忆而稍稍柔软了几分的黑瞳一瞬间变得锋利而清透。

像是感应到什么,他骤然偏过头,向某个方向看去。黑夜之中,宿星寒眸光微抬,空气中好似有一柄无形之剑出鞘。

“铮——!”

骤然出现的剑光将四周的黑暗撕裂成两半。

·

“铮——!”

一声悠长的剑吟声仿佛来自梦中。

晏危楼醒了过来,脸上刚刚显出疑惑之色,鼻尖立刻嗅到一股极轻极淡的灰尘气息,这是长久不曾有人住过的屋子特有的味道。

他起身推开窗,立刻便有一捧阳光照进来,柔柔打在他脸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空旷的宅院,若隐若现的打斗声从前面拐角后传来,其中还夹杂着隐约的交谈声。

晏危楼眼中的疑惑顿时散去。少年有些惊讶地抬了一下眉。

……大清早便起来切磋,还真是意外的精力旺盛啊。

距离晏危楼房间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飞沙走石,道道风声呜咽,半空中两道人影正纠缠在一起,刀气与剑光飞溅之间,下方的青石板道被割出道道深达寸许的痕迹。

边上围了一圈镖师,都站在一边围观。一旦看到谢渝占上风,便忍不住高声叫好,为自家少主打call。而若是萧正占上风,这些人便齐齐沉默。将“双标”做得明明白白。

只不过才几招过后,两道人影一触即分,其中一人便一下子被踹飞出去,在半空中翻滚半圈,这才踉踉跄跄落在地面上。另一个人则是徐徐降落下来,显得从容不迫许多。

尽管并不是全力以赴的生死相搏,但两人之间的修为之差,在这一刻已是明明白白摆在众人面前。

谢瑜踉跄几步站稳后,这才抬眼看去,正撞进一双冷漠中隐含讥诮的眸子里,似乎是在嘲讽他不自量力,实力低下还主动提出要切磋。

他心中顿时一阵恼怒。

昨天夜里,萧正莫名其妙说的那番话害得他一夜心绪不宁,这人倒好,一身轻松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大清早两人撞上后,一个神采飞扬,另一个却是精神不济,谢渝难免冲动了一回,主动邀人切磋。本意是为了抒解郁气,如今却是愈发郁闷。

站在一边看完全程的晏危楼默默在心中对两人的战斗力进行了评估,这时便越众而出,轻轻赞道:

“两位好高明的武道造诣!在下自幼身患痼疾,久居家中修养,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精彩的比斗。”

“徐兄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不少。”

见晏危楼出现,谢渝笑着同他打了声招呼,表情却有些不自然。

而昨日还洒脱自如的萧正,看到他之后,双瞳中亦是掠过一抹复杂之色,神色同样不太自然。

晏危楼好似完全没看懂两人的脸色变化,反而笑吟吟走上前,邀请两人一起去吃早饭。

还是在昨日那间大堂里,同样的位置上,但大堂中的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变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三人之间,似乎涌动着某种无声的暗流。

谢渝与萧正都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唯有晏危楼一人,一心一意享用着美食,似乎对一切全然无知。

倘若说对于萧正的脸色变化,晏危楼不明所以。那么谢渝会如此神思恍惚,原因他倒是一清二楚,无非便是与昨晚萧正的一番话有关。

安南赵氏灭门之事,当年在江湖中也算是一桩惊天动地的惨案。

江湖仇杀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灭门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如萧无义这样被收养后反而“恩将仇报”的先例,在此之前,这偌大江湖中,还从未发生过。

尤其是,做出这等举动的还是赫赫有名的义士之后。

神州浩土自古以来崇尚着一套独有的风气,江湖中人更是以义字为先。像是萧无义这种家中血脉断绝,于是由父辈的好友收养长大之人,多不胜数。

然而,安南赵氏被灭后,这些江湖中人似乎头一回发现,收养友人、恩人或义士之血脉遗孤,居然还是一件风险如此之高的事,稍有不慎便满门灭绝。萧无义就开了这个先例。

据晏危楼所知,此事发生之后,江湖众人心有余悸,一整年间愿意主动收养孤儿的人大幅度减少,直到时间过去,风波渐渐平息,许多人才将之遗忘。

由此可知,萧正昨晚那一句“不要步了安南赵氏的后尘”对于谢渝的威慑力有多大了!

这句话只看字面意思,似乎是在好心提醒谢渝,不要忘了安南赵氏的下场,要小心提防“徐渊”将来恩将仇报。

一直惦记着收留“徐渊”后将会获得多少好处的谢渝,似乎终于想到了背后可能存在的隐患。现今他们想要利用徐渊获得名声与财富,就要提防未来可能出现的恶果。

其内心的犹豫挣扎,只看他今日一路纠结过来的表情便知晓了。

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以为萧正的做法是在谢渝面前说晏危楼坏话,诋毁他的人品。

但晏危楼的思路不同寻常。

照他看来,萧正的话与其说是善意的提醒,不如说是一种隐晦的告诫。

他看出谢渝目的并不纯粹,或许对晏危楼有着利用之意,干脆戳破对方美梦——当年安南赵氏不也是收养了赫赫有名的萧大侠独子,在江湖中留下了义气无双的名声,后来又如何呢?

谢家若是不想步其后尘,就不要只想着好处,最好考虑清楚后果在下决定,不要太肆无忌惮。

更何况,当年那桩事过后,江湖正道颜面大损。今日萧正点了出来,焉知是否还有其他人同样记得,在暗中默默关照着这位徐氏遗孤呢?

有了萧正这番告诫,谢家反而会心生顾忌,即便是利用晏危楼,也不敢过于压榨他,他在谢家的待遇也会好上许多——倘若他真的是那个满门被灭、又势单力孤的徐渊徐小公子的话。对方这一席话或许便能改善他的处境。

想到这里,晏危楼不由得再次发出一声感叹:“萧兄真是个好人。”

莫名其妙又收到一张好人卡的萧正,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就直直迎上了少年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

他能感应到,对方说这话谁是完完全全发自内心,无与伦比的真挚。

与恶毒的诅咒唾骂和战战兢兢的讨好相比,这种过于真挚的赞美反而让他不适。萧正低下头,大口喝了一杯酒,嘴里含糊应了一声。

好像比之前还要不自然几分。

见状,晏危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微微露出恍然之色。

……他大概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在驿站中用过早饭之后,谢渝的情绪已经迅速恢复正常。

好歹也是被乘云镖局总镖头手把手教导长大,又已经单独带队出过几趟镖,他的心境修为尚算过关,对晏危楼的态度又恢复了原先的亲近,只是如今这亲近中多出了一分真心。

倘若说原先的晏危楼在他眼中是一面旗帜、一个符号,一枚象征着“徐氏继承人”的标签,那么现在的晏危楼则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态度发生变化后,这人说话都显得中听多了,少了点套路,多了点真诚。

“从这里到乘云镖局不过一日路程,我们这就要继续赶路了。不知萧兄欲往何处去?若是能继续同行,那便再好不过。”

驿站外,重新装好车马,谢渝站在马车前,客气地问了一句。

萧正却一口答应下来:“正巧还有半日路程顺路,既然谢公子诚心相邀,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他当先一步踏上了马车,动作十分利落,毫无半点犹豫,还啧啧赞了一声:“这马车不错,舒坦。谢公子果然是好享受!”

这架经由特别改造的马车,车内空间十分宽阔,拉车的马也并非凡种,据说有着稀薄的妖兽血脉。三人坐在车上亦是绰绰有余,毫不拥挤。

这一次重新上路,晏危楼感觉愉快多了。前几天只有他和谢渝两个人,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商业互吹,便是打发时间都嫌无聊。

萧正加入后就不一样了。

这人说话行事有些肆无忌惮的意味,有时简直像个行走的杠精,但不得不说他见识十分渊博,无论谈什么话题都能接上,尽管他的观点与江湖主流相比,有时过于偏激了些。

更何况,哪怕萧正是个句句怼人的杠精,杠的也不是晏危楼,而是谢渝。作为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即便是欣赏这一幕有声电影,晏危楼也不觉得这路程枯燥无聊了。

但谢渝显然并非如此想的,他忍无可忍,试探性问道:“之前听萧兄所言,前几日才从大雍而来,莫非萧兄是大雍人士?”

“不。在下出身东黎,只是这些年天南地北的跑,这次是为见一位老朋友而来。”

萧正笑着回答了一句,又忍不住去看晏危楼:“徐公子今后又有什么打算?”

晏危楼微微露出苦笑,表示自己也还没想好。

少年苍白的脸笼罩在车厢内的阴影中看不分明,低垂的眸底却露出深思之色。

他总觉得萧正对于自己,或者说对于“徐渊”这个人物,过于关注了些。仿佛将之当作了自己的某种责任,必须安置好“徐渊”才能放心。

若是有朝一日,这人知晓“徐渊”这一身份本就是虚构,也不知会做出何种反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