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呀, 这么晚了还——”
进入西山郡不久,官道旁。深夜的驿站中,突然被拍门叫起的驿丞不耐烦地走出来,正要发火,却在看见乘云镖局的旗帜后立刻改变了态度。
“呃,这么晚了还在赶路, 真是辛苦了 !各位壮士赶紧进来歇一歇脚。”
一边说着, 这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驿丞还不忘转头对身后的下属吩咐道:“一个个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帮忙安置好车马!”
车队众人似乎都见怪不怪, 好像习以为常一般。
“徐兄请。”谢渝冲晏危楼作了个手势, 便当先踏入驿站中, 只在经过的时候对那驿丞微微一颌首,“我们只叨扰一晚, 明早便离开。”
几乎就在几人踏入驿站大门后, 天上突然炸响一道惊雷。紧接着,连绵不断的雨点洒落下来。细密的雨帘将整个天地笼罩,众人赶忙躲进驿站大堂中。
“还好来得及时。再晚片刻, 衣裳都要打湿了!”这些人大多满脸庆幸。
轰隆隆!
天上雷霆一道接着一个道,风雨如晦,银色的闪电破空划过, 闪亮的电光将原本笼罩在黑暗中的众人一一照了出来。
驿丞之前听到谢渝的声音,现在又看清了他的脸, 脸上立时就堆起笑容, 嗓音都又提高了一个度, 连忙招呼着众人进来。
“原来是谢公子押镖回来了。谢公子若是不嫌弃, 小人这就去整治一桌好酒好菜来,勉强算是为您接风洗尘。”
车队跋涉三天,也没遇见过什么像样的客栈。这时听说有好酒好菜,众人都忍不住开始分泌口水。
谢渝矜持地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了。”
“不敢当,不敢当。还请谢公子稍待片刻。”
驿丞乐滋滋地摆手,一溜烟便跑了出去,远远还能听见这人声色俱厉吩咐下人烧热水的声音。
不多时,几桌香喷喷的饭菜便摆了上来,那驿丞又上上下下指挥着小吏们升起炉火,原本简陋的驿站中一时温暖如春。
大堂中灯火通明,近百口人聚在一起,几乎将驿站坐满。寒冷的雨夜里难得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晏危楼也跟着好好享受了一顿西山郡特有的美食。
驿站中的众多小兵小吏忙前忙后,态度殷勤至极,谢家的众人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土皇帝般的待遇,对此视若不见。
“不了,谢兄。”挥手制止了谢渝为自己斟酒的动作,晏危楼轻咳了一声,“在下伤势未愈,暂时不宜饮酒。谢兄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谢渝尴尬了一瞬,又哈哈一笑。
他一脸懊恼地放下酒杯:“瞧我,只想着和徐兄好好亲近亲近,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真是不该!”
晏危楼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又举起茶杯敬了他一杯,转移话题:“早就听闻西山谢氏名动一方,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说话间,他的目光扫过那一脸谄笑的驿丞。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虽是赞美,却并没有一般人那种刻意吹捧谄媚的感觉,反倒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似的,甚至予人一种莫名的荣幸。
谢渝此时便是这种感觉。
“哪里,徐兄过誉了。”他嘴上谦虚,眼睛里却有些止不住的骄傲之色。
晏危楼顺势捧了他几句,这位谢三公子更是笑容满面,在酒精作用下,甚至同他推心置腹交谈起来,说了不少谢家以及西山郡之事。虽不是什么绝顶机密,但也不是一般的外地人能够知道的。
晏危楼不时应上两声,一边同他交谈,另一半心思却是飞远了。
在捏碎那颗虚空石之前,晏危楼也不曾想到,自己居然会一日间跨越千里之遥,从大雍来到东黎——这个他前世混迹过数年之久的国度。
神州浩土三大国度中,大雍国力最强,皇权处于最顶端,凭借飞羽卫等三大执法机构监察天下,各州各府世家宗门俱受限制;
北漠乃是异族蛮夷之国,名义上有着部落共主,实际上还是各大氏族部落互相割据,又有天宗统一信仰,与皇权交锋,几乎是一盘散沙;
而东黎则是从立国之初便埋下了隐患,借助了不少世家宗门的帮助才打下江山,可谓帝王与世家宗门共天下,朝廷江湖互相牵制。一些江湖宗门的背后,或许就有着朝中势力的影子。
因此东黎的宗门世家发展最为蓬勃,话语权最大。有些地方官说话还不如当地的本土势力说话管用。
乘云镖局谢氏便是如此。
在西山郡,谢家的威势连郡守都不得不避让三分。驿站中这些小卒如此讨好谢渝,倒也合乎情理。
酒席吃了过半,外界的雨声越来越大,那声势浩荡如洪流奔涌的声音充斥在天地之间,也掩盖了某些异常的响动。
背对着大门坐在桌前的晏危楼动作突然滞了一瞬,神色没什么变化,目光却微微一动。
砰!
驿站的大门突然被人撞开,一股子冷风裹挟着雨点劈头盖脸砸进来。
正在吃酒的众人打了个激灵,抄起身边顺手的武器,戒备地看向大门方向。
“什么人?!”
驿丞愤怒又警惕的声音刚刚传出,一个披着斗笠的陌生人已经大步走了进来。
“一个过路人而已。”这人抖了抖一身雨水,低沉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听上去很是年轻,“夜间雨大,道路难行,想要在此借宿一宿。”
那驿丞上上下下打量着对面的人。
一身乌漆抹黑的斗笠蓑衣,看材料也就是普通货色,周身气息普普通通,蓑衣上还湿漉漉滴着水,怎么看怎么狼狈。
他当即就是一声冷笑。
别看他讨好谢三公子那般殷勤,但对待这种一看就是最底层江湖游侠的货色,他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小子,咱们这里是官家开的驿站,只接待官家家眷,不是客栈酒楼。你以为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住进来的吗?”
驿丞不耐烦地挥挥手,甚至懒得和对方多说,以免掉了身价:“来人,把这家伙给我赶出去!”
让这种泥腿子混进来,弄脏了地方,惹恼了谢三公子怎么办?
几个小吏领命上前要赶人,那身披斗笠的怪人却是随手一扒便轻而易举将他们推到一边。
漫不经心坐在一边的晏危楼眼角余光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一勾,暗道一声:“好高明的卸力手法!”
那几名小吏修为也不过是枷锁六七重的样子,这个不速之客便是随手将他们推开也没有太让人惊讶,顶多是知道这人武艺还行。
但晏危楼却察觉到了对方举重若轻的手法中蕴含的习惯性技巧。就像是看到一个大学生解初中题,破解的方法与思路习惯明显与初中生不同。
“照你这说法,这满满荡荡百来号人,就不是阿猫阿狗不成?”
披着斗笠的不速之客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一双不动声色的眼睛里,他笑了两声,伸手一指旁边挂着的镖局旗帜:“这也算官家家眷?”
“胡说八道!”见这人真的扯到了谢三公子头上,说话如此不客气,驿丞一个箭步上前,体内劲力运转,不管不顾就是一脚踹出去,下了死手。
哪知他一脚踹出,却像是踢上了铁板,全身上下都痉挛般颤抖起来。
“啊——!”
一声尖锐到几乎变形的声音从驿丞口中传出,他整个人不知何时已经被蓑衣人一把抓在手中,左手小臂上传出一阵让人牙酸的骨裂声,随即软软垂了下去。
这来回几句话的功夫连半盏茶都不到,原本还在看好戏的众多镖师都脸色一变,还不等他们上前,那蓑衣人又探出另一只手,并指如刀,向着还在哀嚎颤抖的驿丞脖颈处削去。
“住手!”
“叮”的一声,一样东西突然射出,直接向着他手掌射来,蓑衣人下意识改变动作,屈指一弹。
那东西以更快的速度原路返回,被两根手指稳稳夹住。原来是一粒金灿灿的金珠子。
“不愧是西山谢氏,果然豪富。”蓑衣人看向夹着金珠子的谢渝,不知是赞是讽,“出手就是金子,大气!”
“这位朋友说笑了。”
谢渝手指还在不断颤抖,那细微的抖动沿着手指蔓延到手臂,让他心中一片惊骇。好重的力道!好高深的修为!
他不动声色将手收回身后,语气有礼:“刚才的事不过是个误会,希望朋友能给我乘云镖局一个面子,暂且揭过此事。”
斗篷中的人嘿然笑了一声,随即应道:“好啊。”
他答应得爽快,在场众人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谢氏在西山郡可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有谁敢不识抬举?
谢渝露出笑容,站起身来:“既如此,还请这位朋友入座——”
“咔嚓咔嚓!”
他话还没说完,那人已经一脚踩在如死狗般瘫软在地的驿丞膝盖上,像是踩过一块石头一样,从他身上走了过去。
又是一阵连绵惨叫中,膝盖骨破碎的声音清晰传来,明摆着是废了。
谢渝的笑容露出一半,僵在了嘴边,眼中却喷涌出怒火,形成一个古怪的表情。他有些进退两难了。
刚才虽然只是短短交手一次,双方都没有使出全力,但谢瑜凭经验也能判断出这人的境界应当在自己之上。真要就此翻脸,哪怕人多势众,也有些拿捏不稳。若是让人逃出去,反倒是结了仇。
但对方如此不给面子,若要他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硬生生吞下这口气,谢渝同样不愿意。
“咳咳!”气氛尴尬之时,一直病歪歪坐在一边的晏危楼突然轻咳了两声,微微偏转过身来,“咳咳咳咳……”
“谢兄,还有这位不知名的朋友,何必因为区区一桩小事争执不休。”
那斗篷人向他这边偏了偏头,似乎有些好奇。
原先这少年是侧对着他坐在一边,如今彻底转过身来,便露出了一张端秀清朗的脸,一双漆黑的眸子明澈如镜。脸色唇色皆是发白,像是气血不足,但他端坐在那里,却宛如雪中青竹一般。
见所有的目光都向自己看过来,少年从容一笑:“我观这位驿丞不过是折了一腿一臂,并无太多大碍。可见这位朋友确实手下留情了。”
其他人听到这里,神情有些怪异。这也叫并无太多大碍?这也叫手下留情?
他不慌不忙继续道:“毕竟是这位驿丞率先出手,且出手之时很是狠辣。倘若这位朋友修为稍低,只怕已是断了腿。如今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也无不可。”
“至于那条小臂,便算作是利息吧。”
说到此处,在所有人目光炯炯的注视中,少年似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伤的只是左臂,想来并无太大影响。”
“哈哈哈哈!”
其他人还没说什么,那身披蓑衣的人已是大步走了过来,他随手脱下身上的蓑衣斗笠,现出一张冷峻硬朗的脸。
“说得好!这次我可真是善心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