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这样的父母最是卑劣下流

江追手执一把扫帚,站在院中清扫被下了一夜的雨水敲打下来的落叶。落叶被清扫聚拢成了一堆,江追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堆着的另外几堆落叶,又好奇地抬头看了看落下叶片的树木。

树木枝头空空荡荡,只有零星挂着的几片树叶,却也是将落不落,一副坚持不了多久的模样。

“奇怪了。”江追小声念着,这棵树几天前明明已经开始长出明显的嫩芽,此时却一点不见,要么是这些嫩芽一夜之间全都缩了回去,要么就是他从前看错了。

而树木本身看上去也干枯超常,竟然好像是枯死了。

江追放下扫帚想要上前仔细看看这棵树,扫帚没有立住,歪倒在了旁边的花盆上,竟然一下把花盆里的花给砸的连根掉了出来。原来是花盆里的土壤连同根茎都干燥非常。

江追正要蹲下来仔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外头忽然有人进来。

他抬头一看,来的是季祯收下的小厮,江追认得也说过不少话的。

小厮上前先行礼,江追问他来意。

小厮笑了笑说:“是这样的,昨天我家公子与江少主有约,等了一阵没见着江少主过来,便让我来看看。”

“哦,这样啊。”江追点头,想到江熠便看向江熠的房间,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又有另外一重奇怪。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对于他们惯于早起的修士来说,已经可以算是很晚,可他到了院中也有一会儿,却没有见到江熠的房门打开过。

“等等,我去问问师兄。”他将花草树木先搁置到了一边,迈步朝着江熠的房间走,心里还想着到时候不妨问问师兄这花草落叶到底是因为什么。

江追来到江熠房门前,抬手想要敲门,手还没有碰到房门,却感觉一股凉气扑手而来,里面随即有声音传出来:“什么事?”

那种扑到手边的冷并非是天气寒冷而有的冷风,而如同往人的骨头缝里面钻的阴冷,仿佛紧闭的房门之间关着的是无穷死气,让江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匆忙道:“师兄,是我。”

他心中说不出缘由地忐忑起来,联想到方才自己打扫的枯枝落叶,手中竟然沁出一些冷汗。

可里面是师兄没有错,江追勉强自己稍稍定下心神,把来意表明,“是季公子派人过来,说是同你有约,正等着你。”

江追说完,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正当他以为不会得到后续回复,正想着应该怎么转头告诉季祯那边派来的小厮好时,面前的房门忽然开了。

江熠的脚步无声无息从他面前走过,径直进了院子里。

的确是师兄,江追松了一口气,看着江熠从自己面前匆匆过去的身影,也没有看出来哪里不同以往。

他看向江熠敞开还没有关上的房门,想了想伸手把门重新关上,关门的时间里,江追的视线自然是往这方才似乎传出死气的来源看去,然而室内摆设简单一眼能看透,并没有任何的不同寻常。

果然只是自己多想了,江追心道,又叹息还是自己的修炼不过勤恳,以至于功课不过关,不知多久才能赶上自己师兄的一点零星。

他关上门,想完回头,江熠已经走出院子,而季祯派来的小厮也屁颠颠跟了上去。

小厮只是普通人,感官并不敏感,却也有些感觉今日江熠不同寻常。江少主自然是沉默而高洁,光是立着就与普通人有两种情态,可如此时一半隔绝冰冷却是少有。

小厮想了想还问他:“江少主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江熠回答得简单。

小厮熟悉季祯的脾气,想到方才自己出门之前季祯就已经撅嘴鼓脸的不满样子,虽然听见江熠的否认回答,却还是教他说,“江少主见了爷还是说自己身子不适,要不然爷指定不高兴。”

他说了几句季祯,再去看江熠,不知怎么感觉江熠又似乎比前面温和了一些,

只是小厮也不懂,后面都没说什么,只跟在江熠身后到了偏院。

季祯正在房间里吃早饭,吃得并不很认真,勺子在粥碗里面转了几圈,忍不住又抬头望门帘处看。

若华见他这样,干脆把粥碗端了起来,用指尖摸了摸粥碗的温度。粥果然只有一点余温,她立刻把粥拿开,又说:“爷再不吃,可都要凉了。”

季祯瓮声瓮气道:“好个江熠,昨天明明答应的好好的,这会儿却还不见人影,难不成他比我还能睡?”

当他不知道江熠平时起得多早呢,他们可在一个院子里住过不少日子的。

季祯心里想,答应好的事情这样不上心,一会儿等江熠来了,他非得抓住这个事儿好好敲打江熠。

若华哄不动也劝不动季祯,无奈叹了一口气,又走出去看一眼院子外面有没有人来。好在须臾就传来了脚步声,若华探头一看,果然是江熠,她脸上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转头快步回到了房间里面堆季祯道:“爷,江少主来了。”

季祯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起身到一半,屁股又落了回去,端起碗筷装出施施然的模样,眼珠子其实悄悄转到了门帘那边,偷偷瞧着。

等门帘下面露出一双黑靴,他便立刻收回目光,呼噜噜喝了一口半冷的粥,口味差了些,他勉强没有呸出来。

江熠融汇了自己曾经遗失的记忆,也明确了一个真相。

无论怎么说,是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那双被剥夺了生气的眉眼,与曾经栩栩如生的样子一起在他的脑海里面回荡。原来他的天赋惊人是因为此,杀了生母,断绝了大半的俗世情缘,所以江恪从来告诉他,他天生应该走这条路。

江熠自小所受到的那些荣耀,他将要肩负的责任,他的骨骼惊奇,修为超群,全都是踩在他母亲身上得到的。

刀刃刺进皮肤的瞬间,皮开肉绽,温热的血液喷溅到他脸上,每一寸记忆回笼以后都没么清晰。

这份曾经被剥离出他体内的记忆现在每分每刻都在提醒着他,他的双手如何肮脏,他便是污浊本身。

最最滑稽讽刺,江恪是江熠这十多年来最为遵从的父亲,江恪说的每句话他都谨记在心。他以江恪为目标,向着他努力,顺从而屈服在父亲的权威下。

然而事实是,他最崇敬的父亲以杀猪宰羊的口吻指挥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被他高高树立的权威轰然倒塌,江熠从根本上开始怀疑这个世界,也怀疑自己。从前的猜测只是猜测,他总是下意识去回避现实,而真相被剥离出来以后,他从心底里对江恪生出憎恶,但也更加憎恶自己。

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死气从江熠心底与周身肆无忌惮汹涌出来,周围的色彩黯淡下去,他如同被蒙在鼓里,与世界脱节了。

“你怎么还要我去找人叫你?”季祯本来是想要晾江熠一会儿,可想法是想法,现实他完全忍不住啊,几乎是江熠才站停脚步,他的话就脱口而出了。

既然都已经说了话,季祯也不吃早饭了,他示意丫头们将东西收拾下去。

另外有一波丫头过来侍候季祯擦嘴漱口。

季祯的声音唤回一些江熠的神知,他看见季祯朝着自己伸出手来。

季祯的手白皙修长,随随便便伸出来便有种金贵,此时对于江熠来说,这只伸出的手便是生机与拯救。

所有事情他都难以确定,但季祯是肯定的,纯粹而可爱的人。

他几乎急匆匆一把抓住了季祯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

季祯本来有点不悦,因此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做什么,难道有人同你抢吗?”

当然是没有人同江熠抢,季祯不知道江熠想的是什么,但很满意江熠的态度,心里的不满消散大半,又让江熠坐下,把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差使出去。

其他人一走,季祯便越发张狂自在。

他不像样子地直接坐到江熠腿上,用活动自如的那只手去摸江熠的脸面,目光炯炯盯着江熠,忽得低头啾啾啾在江熠的脸上嘴唇上各自亲了几口。

尝到了肉味,季祯心下满意,又好奇地用鼻子去蹭了蹭江熠的脸颊,“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他把两人握着的手也拿起来,在自己脸上蹭了蹭江熠的手背,果然感觉江熠的手背也比他的脸凉很多。

“也许是吹了风。”江熠说,他的声音渐渐回温,手也放到了季祯的腰上。

失真的世界仿佛被季祯刚才的几个动作给撕开了一道口子,他从那道口子里探出头看,看见一个季祯,世界就活了起来。

江熠主动抱紧了季祯的腰,低头去找季祯的嘴唇。

要亲嘴季祯自然喜欢也不会拒绝,他撅嘴和江熠亲了一会儿,却感觉江熠亲起来没个完,自己却嘴都要麻了。

季祯努力转头躲开江熠的嘴巴,口中疾呼,“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啊。”

亲嘴虽好,但也不能一早上光抱着亲嘴吧。

其实做点其他事情也是挺好的,季祯忍不住摸了摸江熠的脖颈,视线从江熠的衣襟往下看,略微有点嫌江熠穿得多,扣得还紧。往下再做点什么虽然好,但季祯今天有其他打算,早上并不想在房间里耗费掉。

“你吃过饭了没有?”他问江熠,说着小三爷还颇为难得的帮江熠整理衣襟,“若是没有吃过就在这里吃一点,若是吃过了那咱们就出门去玩。”

季祯本来就不是一个沉闷性子,在边城要多呆几天,自然不想全都在小院子里过,边城他也没有全转悠过,带着江熠又有安全感,两人此时又是刚腻乎的时候,说起来就是两全其美的处置。

江熠没什么不答应的地方,自是陪着季祯便出门去了。

边城的街道一如既往,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街上偶尔来往修士打扮的人。

季祯坐在马车里,特意让马车走得慢一些,没有遇见想要下去逛逛的店时,便全在马车里面看。

他的视线盯着窗外,手却揉搓着江熠的几根指头,漫不经心地同江熠说话,“不知道西陆还在不在那里住着,原本走得匆忙,还是得找时间去看看西陆,同他说几句话。”

季祯说完,感觉手指反过来被江熠捏了一下。他转头看江熠,“你捏我做什么?”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就是这样了。

江熠把季祯的整个手掌都收进自己的掌心,“你喜欢西陆吗?”

他问得直接而不同以往,让季祯都愣了愣。

咳咳,其实这个问题怎么说呢,回答起来颇有技巧性。

季祯真的挺喜欢西陆的,他看见西陆的呆呆的脸就想捏捏,听西陆慢吞吞说话就想逗逗他,见到西陆季祯也觉得挺高兴。这肯定是有点喜欢西陆了,只是这种喜欢季祯又不知道怎么说。

因为他有时候看见自己的侄孙们也是这个情绪。

但江熠已经摆明了是个醋缸子,季祯想了想就说:“我若说不喜欢他,你肯定不相信。”

他坦诚道:“我有点喜欢他。”

季祯话音一落,还不等聪明地说出后半句转折,他的手就被江熠重重握住,一下感觉他的骨头都要错位了。

“哎呦喂,”季祯叫了一声,连忙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皱着一张脸把手甩了好几下嘴上骂道,“你想把我的手给废了?”

“你说你喜欢他。”

“我当然喜欢他,他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便没有喜欢了?”季祯本来是抱着几分故意醋江熠的心态,却没想到他的醋这么猛然这么让人防备不住,反过来没有让他得多少爽快,差点还害了自己的手。

江熠的心里本来已经起了许多恶念,闻言又怔住,听季祯接着说,“我喜欢他是朋友,喜欢你是相好,这大有不同,”他解释完还是忍不住因为手上传来的痛楚而想要骂江熠,“你下手怎么这么黑,是不是早就想要残害我?”

他拉过江熠的手,用力揉搓摧残,自己感觉自己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要让江熠也感觉感觉自己前面所受的痛楚,然而江熠的神色没有因为他的动作而有半分改变。

季祯不由有些泄气,最后拿起江熠的手,在他的手背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小兽般呲牙威胁,“我吃了你!”

江熠说:“大有不同也不能说喜欢他。”

“喜欢他就是喜欢他,为什么不能说?”季祯觉得江熠霸道,“皇帝老子都不能拦着我不能说,你能拦住我?”

他伸手去扯江熠的脸颊,“难不成你比皇帝老子还能耐,一个手指头捏死我吗?”

季祯摆明就是不听江熠的话,他自小就是随心随意惯了的人,怎么说话怎么会由着江熠规定。

季祯说得畅快,然而一旁的若华看了却胆战心惊。

她不晓得自己家爷是胆子大还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江熠眉目间的冷霜,一个指头捏死人什么的,若华并不怀疑江熠能够做到,甚至不太怀疑江熠真的会捏死某个人。

若是旁人江熠此时已经不抱有任何耐心,然而说话的是季祯。纵使他说的话不那么让江熠满意,他对季祯却也无可奈何,同时抱着一种纵容的心态看他。

季祯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自在安然地重新转头看向窗外,他才不惯着江熠。

马车行驶缓慢,季祯的视线里面,有两个小孩儿眉目可疑,走路喜欢往人堆里挤。季祯本来没太在意,然而下一刻看见其中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从一个中年男人身上掏出一个小荷包以后掉头就跑,季祯的眼睛才睁大了一点。

马车往前行驶,恰好和小孩儿的奔跑路线一致,季祯眼见着那小孩儿跑到前面一处角落里,将手上的荷包拿出来交给了一个看着就是地痞流氓的男子。

男子将荷包拿在手里掂量两下,面上露出一点不太满意的神色,他把里头的铜板倒出来,随手递给孩子一个,然后把剩下的人都放进了自己的兜里,又拍拍孩子头,让他走了。

季祯看得眉头直皱,却也没有插手的意思,这样小偷小摸的事情太多了,他现在就算是下去管了也不过是至多阻止这一时,这样的惯偷明天后天照样上街行窃,如何是他能够制止的?

等马车行到了闹市街头,季祯就让车夫停车,自己和江熠下马逛着。

闹市上各种店铺开张,小吃摊位爷开着,甚至还有卖艺杂耍,变戏法的,各种各样正在热闹时候。

季祯拉着江熠,他们两个的衣袖宽大,把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差不多全都挡住了。只是两人的衣着与容貌都太过出众,与常人相比明显不同,还是引了不少目光。

季祯站在人对外面看杂耍,仰头看见一旁有个小娃娃被父亲举在头顶,高高骑着父亲的脖颈。季祯嘻嘻一笑,正想拉着江熠让他看骑大马的事儿,再逗一逗江熠,只是还没等季祯开口,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腰被人碰了碰。

季祯本来以为是江熠的手,正去看江熠,却发现江熠拉住了一个男孩的手,把那男孩吓得够呛。

男孩的确是吓得就差魂飞魄散,那正凝视着自己的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决断他的生死,让小男孩不由自主地颤抖不休。

“怎么了?”季祯先是好奇,继而去看那小男孩,却立刻发现一些脸熟的感觉,他一皱眉,继而认出男孩,也一下明白了江熠抓住那男孩做什么,自己刚才感觉腰上的触碰又是谁。

“好你个小贼。”季祯往后退了两步,离开热闹的人群,又让江熠放开那孩子,“竟然偷到了我头上来了?”

小孩儿哇的哭了,他什么都没有偷到,反而被吓得够呛,此时鼻涕眼泪全都出来了,糊在脸上看着还有几分可怜。

几个跟在不远处的小厮爷靠近过来,知道了这孩子是个小贼,便要接手去处理。

正在这个时候,有个人忽然跑过来拉住那小男孩狠狠在他的屁股上拍了几下,疼痛让小孩儿哭得更是哇哇响。

季祯一看,这后面来的不也是熟人?就是刚才收脏钱的男人啊。

男人现在活像是一个痛心疾首的家长,“早让你别干这样小偷小摸的事情,丢人,”他一连串熟练的骂跟着打屁股的动作出来,明显早就有了套路,故意这样配合着被抓的小孩脱身的。

季祯看着他打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男人主动抬起头来有些歉意地对季祯说,“两位公子实在抱歉,这孩子就是有这小偷小摸的毛病,也不是没有教他改过,可是怎么都不听啊,唉,做父母也难啊。”

他将千万责任都推到了一个孩子身上,恍惚让江熠如同耳闻指责,心中又有几分更觉母亲之死与自己有关系。

他本就没有完全想通透这件事,此时更有一种要落入死胡同的感觉,心中火煎油烹,说不出的难受感觉。

正在这个时候,江熠的耳边却忽然响起季祯的声音,他一长串话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更如同惊雷响在江熠的耳边。

季祯知道内情,听了这话实在恶心,直言不讳地骂道,“明明父母在旁指点为之,却将卑劣之事怪罪于孩子身上,真是可恶至极,孩子生来纯净,后天如何行事不全凭父母教导?我最恨那些不教孩子走正道,反过来怪罪孩子的泼皮赖子,这样的父母实属最下流之辈!”

季祯说完感觉爽快了一些,又感觉握着的江熠的手动了动,他随意加了点力道,更握住江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