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江蘅故意为之

江恪是如此习惯发号施令,决断对错。在江熠成长的过程中,他就是绝对权威,江恪的指令从来只需要被执行。

从前对于江熠来说,这都没什么不对。他的天赋,他的修习,都由江恪一手把控。仙门内外,江恪都有数不清的成就建树,江熠尊重他,敬仰他,无论从师父或者父亲的角度都不容质疑。若无惊天之变,难以打破。

江熠的心念几番变化,开口忽然问江恪:“师父,从前我在边城时,是生活在城外的灵草山下吗?”

他没有问自己的母亲,只问这个地点,效果却比问自己母亲来的还直接。

江恪看着他:“我找到你时,的确在那附近。”

他的眉目之间带着探究之色,又问江熠,“谁告诉你的,还是你想起了什么?”

“只是好奇。”江熠说。

江恪看他面色不像作假,又想到当初自己已经完全剔除江熠的记忆,便也并不多担心,安然让江熠先离开了。

季祯不过时歪在软榻上一会儿,本意是稍作休息,却没想到一闭眼还真就睡着了,因为疲惫浅浅打着小呼噜。

若华见状轻手轻脚走了出去,让收拾东西的小丫头也暂且停下。

季祯半睡半醒间做了个梦,梦的内容很简单,他站在一处不知名的半山腰,往下看见草木茂密水气湿漉,翠意盎然间,自己的身体好像也在随风轻轻摇晃。

季祯感觉自己站得格外高,一阵风吹得极了,他一个踉跄以为自己要摔倒,然而轻轻一晃却又回到了原位,季祯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的脚不见了,身体深深扎进土壤中。

哎?季祯正奇怪,就听见耳边好像有细细的说话声,将他从睡梦中扰醒。

他乍然睁眼,尚有些回不过神来,还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足,白净的指尖握拢又松开,手还是手。季祯的脑袋往后一展,竖起耳朵去听是谁在说话。

窸窸窣窣一阵响,季祯转了几次头才确定那声音是从装着梦大顺的木盒子里发出来的。

“嘀嘀咕咕什么呢?”季祯开口,室内猛然安静下来。

须臾那木盒子被一个玉瓶顶开些,露出一点白润的边沿,梦大顺带着点讨好道:“吵到你了啊?”

“废话。”季祯一手枕在自己的脑袋后面,“到底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冷。”梦魇把木盒盖子整个顶到了边上,说话时仿佛为了作证自己,瓶身晃了好几下。

季祯一节手腕子露在外面都没觉得冷,此时觉得梦大顺不过是在扯淡,“冷就受着吧。”

梦大顺揣着手同季祯打听:“祯祯,如今和江重光挺好的吧?那你是不是不退婚了?”

季祯说,“这才到哪儿?”

好是挺好的,可如今才到哪儿?他的确是挺喜欢江熠的,可是一码归一码,季祯冷静下来一想梦中前世遭遇,心中总归还有气,有想要琢磨清楚的事情。

江熠和梁冷究竟有没有过私情,江熠从前在边城究竟有什么样的身世等等。待他搞清楚这些,再来考虑退婚不退婚的也不迟。

梦大顺见季祯成竹在胸的表情,词穷间觉得这事儿恐怕最后和退婚不退婚的关系都不大,不知会闹成什么样,憋了片刻终于打商量般对季祯说:“祯祯,我能先回宜城吗?”

“回宜城?”季祯挑眉,“你回宜城做什么。”

梦大顺叹了一口气:“哎,也不知为什么,有点害怕。”

“有我在你怕什么?”季祯这话说得充满义气。

因为你我才怕啊,梦大顺有苦难言。它最是知道江熠如何一个指头就能捏死自己,怕季祯玩大了把自己牵扯进去,到时候生死不定,它可还年轻呢。

且从魔物本身带有的感官中,小铃铛响起时,梦魇也曾感觉到一瞬间深沉的魔气涌动。一瞬间的时间极短,却更显得恐怖,那代表有什么东西能将那样的魔气掌控自如,运用灵活。

哪里不对劲?季祯还没来得及问,又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仔细听过以后发现果然没错,正是江熠的声音在外面。

梦大顺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脑袋一缩立刻躲了回去。

若华在说:“爷正睡着。”似乎是要将人打发走的意思。

季祯连忙坐起来到窗边对外面说:“我醒了。”

外头的声音一静,接着外门被推开,须臾在季祯有预料的目光下,门帘被一只大手给掀开了。

是江熠。

季祯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大一会儿,只是没那么困倦了。他问江熠:“现在要去见你师父吗?”

江熠却摇了摇头说:“不着急,”他在季祯身旁坐下,“今晚去我那边院子用晚饭吧?”

江恪虽然急于见到季祯,验证他的体质,然而并不愿意屈尊来见小辈。

季祯知道这是委婉说到时候再和江恪见面的事,觉得也好,点头应了。

他连日赶路,到底是有点累的,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上头的软肉都不似从前好摸。季祯又看江熠的脸,好奇道:“你不累吗?”

江熠连日睡得比季祯少多了,但季祯看他的脸照旧不见疲态。

若华给两人端来茶水,说道:“这趟回城,城中似乎清明不少。”

好像的确是这样,季祯看了眼窗外天色。

冬日气息终于开始逐渐消退,本来的酷暑寒冬好像几天之内转成了暮春时节,外头本来稍显枯萎的树木都长出了层层嫩芽,一派生机勃勃之景。

江熠的目光顺着季祯的往外看去,也见到了枝桠上初生的嫩叶,不过一阵微风吹来,一片嫩叶随风晃了晃,忽然飘落下来,在江熠的视线中摇摇晃晃落到了地上,恰好被一个经过院内的仆从一脚踩得与潮湿的砖地融为一体,留下的一点青绿残汁如同它被大卸八块后留下的清晰而无用的证据。

倒像个预兆。

江熠的情绪微漾,一时有些出神。

他的生活从前再简单不过,修习二字就可以概括完全。往后几年甚至几十年,都将会循规蹈矩地按照既定路线生活。可边城就像是一汪池水,让他如同小小水滴投入池中,荡漾出的波澜一圈圈扩散开去,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身边的人和事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同着池水荡开的波澜一道扭曲变换起来。

季祯的视线很快收回来,他一面同若华说话,一面看江熠微愣的模样,不由伸手在江熠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

季祯的话音一落,忽然听见外面细细密密的雨点骤然打在了瓦上,闷响连绵。

他此时已经从软榻下到地上,穿好鞋袜扯了下衣摆,有些愕然看向外头,“才说这天气好,竟然说变就变。”

还有许多没收拾的地方,虽然回来不一定是住几天,若华还是赶紧出去叫人尽快弄好。

季祯和江熠独自在房里。

季祯走到梦大顺的木盒旁边,随手将那盖子盖到了正在不住往里缩的梦大顺的身上,想了想背对着江熠说:“你们山庄有没有安眠的符咒?”

江熠问:“你要安眠的符咒?”

季祯点头,想到前面自己做的无厘头的梦道:“赶路疲乏,晚上一定睡不太好,若是有就给我一张好了,从前梦魇要害我的时候,那张符咒就管用得很。”

梦大顺在黑漆漆的盒子里面都隔空感觉到了江熠视线的投射,一时瑟瑟发抖。

“有安眠的符咒,可与梦魇的那种大不相同。”江熠说,“梦魇的符咒并非安眠,而是使你陷入沉睡。”

季祯不解:“是这样的吗?可是我好像记得师兄告诉我,那符咒没有坏处,罢了,也许是我记错了。”

季祯继续朝着江熠摊手,“那你把没有坏处而有功效的符咒给我一张。”

“师兄告诉你没有坏处?”江熠问,“什么时候。”

季祯全没将此当成什么大事,回答得随口极了,“好像是刚贴上去的时候,后头第二天不就撕了么。”

他说着晃了晃手下的木头盒子,骂道,“你这坏心肝的东西。”

梦大顺不敢放屁,在里头被晃得晕头晕脑。

江熠却忽然起身,引得季祯看去,“你要走了?”

“嗯。”江熠不知为什么忽然急起来,季祯不懂,却也没留他。

“那晚上再见,”他说了半句,娇气病就来了,“到时候你来不来接我?”

江熠脚步顿住,回身对季祯说:“好,到时候一定等我来了再一起去。”

季祯不知他在郑重什么,只感觉本来自己要耍赖说的“你不来接我我兴许就不去”的任性话被堵了回来,心道江重光真会反客为主,嘴上却不好说什么了,哼唧一声当作答应。

江熠脚步往外走,径直出了远门,脑海里的思绪百转千回。

江蘅修为不如江熠,可通晓的知识哪里会比江熠差。江熠可以一眼辨别出好坏的东西,江蘅也不需第二眼。梦魇的略施小计,在江蘅眼里应当也拙劣不已。

可江蘅彼时却告诉季祯,那符咒仅为安眠。除了故意为之,江熠想不出第二种可能。而若梦魇当初得手,那季祯恐怕早就丢了性命,再无后头种种。

绵绵细雨落在人身上并不唐突,反而绵柔如同轻抚,等人回过神来时,身上已经带着明显的水气。

江熠没有理会雨滴,他走在雨中只是心头茫然。江蘅在他眼里,从来都是温润谦和的大师兄,如同江恪在他眼里,是严格但行事端正的父亲。

如今这两个对江熠来说几乎是最亲近的人,让江熠感到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