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气氛一时凝结,季祯慢慢将自己的脸从梁冷手下撇回来。

江熠冷冷道:“打扰了。”

梁冷眼中兴味未退,回首看向江熠,似乎浑然未将方才自己的忘形当一回事,“江少主。”

江熠此时的神色有他都不察的霜寒,梁冷的视线有几分探寻,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互相审视。

季祯在旁边看不清两人脸上的表情,只是也感觉此时气氛有异,心里盘算着几种可能。

如果江熠和梁冷早有勾连,方才江熠见到梁冷捏自己的脸,心中定然不悦,此为一种可能。

如果江熠和梁冷并未勾结,而是后面才会看对眼,那梁冷这个捏他脸的动作就颇为挑拨了。说不定就是听见外面有人来的声音,这才出手,特意做给外人看的。

无论从哪一重角度来说,梁冷捏自己脸都没安好心,而自己就是这绿意盎然爱情中的牺牲品。

季祯用舌尖从口中舔了舔方才被捏的脸侧位置,又烦恼,这事儿他猜来猜去到底不准,也不知道江熠和梁冷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现在梦魇在他手上就好了,他定然将江熠和梁冷心里的算盘都看清楚。

季祯的思绪分神出去片刻,再看梁冷与江熠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初。

江熠过来是为了血妖。

“手给我。”他对季祯说,季祯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手递给江熠。

江熠略一犹豫才接过。

他一手捏着季祯的手腕,一手轻轻地在季祯掌心画了一道符咒,江熠画时只是在虚空中动了动指尖,不过等画完,方才无形的图案便在季祯掌心亮了一瞬,江熠将用法讲给他听,“若是血妖现形袭击,这道掌心雷可击退它一次。”

江熠的指尖微凉,触在季祯温热柔软的皮肤上的轻微感觉,就好像雪花坠落融化。

季祯点头,好奇地将手收回来仔细看。除了刚才那一道亮光以后,他的掌心已经恢复如常,也没半点不同的感觉,心里暗暗觉得神奇。

而那边江熠已经让梁冷也摊开手,给他也画了一道。

江熠公事公办,画完就走,季祯想说句话都没跟江熠说上。

门帘掀起又落下,季祯收回追着江熠的视线,他黑着脸问梁冷,“你刚才捏我的脸干什么?”

梁冷想到方才,其实也觉得自己有些忘形,若真要给季祯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一时也无从说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刚才,”

季祯看他开口又顿住,仿佛还在想借口,便觉得从梁冷这样的心机若要圆这一出,定然不会给他什么真话。

“算了,”季祯皱眉打断他,充大度道,“想来殿下不是故意的,这事就算了。”

他心里想的却是等把梦魇弄回来,定要把梁冷从里到外扒开看看他心有多黑。

梁冷不知道季祯心里想的什么便被季祯打发走。

外面的天色阴沉,虽然没有下雨但不见日头。

梁冷先行离去,季祯从窗缝里看着他带着侍卫出去,这才下榻让若华帮他去取一壶酒。

若华应声,以为是季祯要喝,便问季祯,“爷,要不要温酒?”

“不必。”季祯自己理了理衣服,站好后若华正好从外头拿着酒壶进屋。

季祯接过酒放在鼻端闻了闻,味道极醇厚香浓。这酒不是寻常的酒,是灵草园那边的秦闵送来的佳酿,说是用几味难得的灵草酿制,五六年才出的半坛子。便是季祯手上这么一小壶也有价无市。

季祯拿着酒当借口穿过院子,一路到了江熠房门口。屋门开着,季祯的脚步停住,开口询问,“重光,你在里面吗?”

没想到季祯话音一落,回话的不是江熠,而是一声急促像是怕他跑了的,“在的在的。”

是梦魇的声音,隔着一些距离显得有些细细轻轻的,但语气可辨。

不管是谁回答,既然回答了又在,季祯也就没有顾虑,迈步走来进去。

江熠果然在,他前一刻显然在打坐,此时姿势不变,只是睁开眼睛看向来人的方向。

季祯将酒放在桌上,余光里注意到角落挂着的一只玉瓶正在努力摇摆。

梦魇与江熠共处一室,分分秒秒都处在忐忑之中。不仅是回想昨夜江熠森冷的异状,便是方才他出去又回来以后,整个人都肃杀许多。梦魇一动不敢动,唯恐江熠哪里不顺心,一掌就将他拍死。

而江熠昨夜抽走它身上不少魔气,梦魇之前收集的几具肉身还靠它的魔气维护,江熠若真把它身上的魔气清理干净,那真算是把梦魇的家底都掏空了。

梦魇为此更加后悔之前季祯来拉拢自己时,它怎么就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正满心懊悔之间,梦魇听见季祯的声音,哪里会不激动,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就出声了,只是说完以后又明显感觉江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由自主害怕地晃荡起来。

季祯本就是为了梦魇来的,此时自然将话题引过去,“那就是梦魇吧?”

他走到玉瓶身边,伸手将玉瓶取下来。玉瓶里面虽然装了个梦魇,但是入手却轻飘飘的,仿若无物。

梦魇好像苦主寻着了青天大老爷,憋着嗓子委委屈屈地叫了季祯一声,“祯祯是我啊。”

季祯没理它,转头对江熠说,“这是灵酒,我不能喝太多,我想着给你喝应该合适,就拿了一点过来,”他寻着契机转开话题,“梦魇是魔,那若是有其他魔出现,它是不是也能有感知?”

江熠看到季祯,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季祯的脸侧。

他转开视线,将目光放到季祯身侧空无一物的地方,“嗯。”

“那能让它先跟着我吗?”季祯说,“现在边城里面这么乱,如果它在我身边,也好偶尔给我一些警醒。”

明知道季祯要它过去是为了用自己窥探人心,可此时看季祯言辞间如此恳切,颠倒黑白信手捏来,心中不仅不嫌弃季祯两面三刀,反而对季祯早先说自己不够坏又有了一重新的体会。

是了,它天生是魔也比不上季祯挥洒自如,梦魇又想季祯如此天赋惊人,不当个魔头可惜了。

江熠回道:“它是魔,你是人,它杀过人,还想杀你。”

梦魇以为季祯这下无话可说,正要丧气,却没想季祯脸色不改,化被动为主动,顺着江熠的话说:“正是如此才不能轻易放过它,本来我是想打算直接斩了它的头,可如今它被你收服,杀是不能杀了的,那便只有奴役它,榨取它,方可解气。”

江熠一顿,显然也没想到季祯有这般诡辩逻辑,说出来还能这般振振有词。

梦魇心中比季祯还要紧张,连连为他加油打气。

祯祯冲!

季祯自然冲,他自小便知道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家人中疼他宠他,偶尔却也有不顺他心的时候。季祯经验十足地走到江熠身边,往下腰靠近江熠,温软着声音央求,“给我吧,好不好?”

季祯的眼睛好看的没话说,满眼期盼看着一个人时,仿如春风拂面的轻柔。

江熠放在膝头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指尖按在衣料上揉出些微褶皱,最后从膝头落下,避开季祯视线所及,握成了拳头。

他无法招架,又抬眸便能从季祯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脸,想开口却感觉喉头哑然,末了只得将视线避开季祯的,多少带了些狼狈。

江熠发觉自己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低垂着视线轻声说:“等我将他的邪性去除。”

季祯愿望达成,立刻洒脱直起腰来,称兄道弟地拍拍江熠肩膀,“那就说好了。”

他全不觉得如何,江熠的脊背却又跟着一僵。

季祯往后退了两步,回头看梦魇,伸手摸了摸梦魇的玉瓶,“我走啦。”

冬日的雨天总是阴冷让人不适,季祯给自己添了一件披风,围好系绳,又把江熠早先给自己的保命符贴身收好。寻摸着时间差不多,他便也往陈守绪那边去了。

季祯从前出门直接从他这边的偏院后巷离开,平素很少靠近陈府主院,大白天更是从来没有。不过今天这天气,深蓝色的天幕压下来,有些逼仄萧瑟,午时过了好一会儿,说是光天化日都好像有些勉强。

季祯没让若华跟着,另带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小厮陪同。

他们在游廊中穿行,行了半刻钟的功夫,中间穿过花园,经过两三个小院,却一个打扫小厮或者服侍的丫头都没见着。

那些本该有主人住着的院子里,院门紧闭,有几个还落了锁。

唯有一处院子,季祯经过时从景窗看过去,好像看见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年轻妇人,旁边跟着两个清瘦而面冷的丫鬟。不过待他的脚步经过,到五六步外的下一个景窗时再看过去时,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季祯的脚步慢下来,正准备再细看看,面前几步的门洞内就忽然走出一个人来,若不是季祯放慢脚步,恐怕要与他撞在一起。

季祯脚步急停,抬头看去,发现那人是陈府的一个小厮,他面容瘦削,但又身形高大,如此一开更显得他瘦得出奇。

他站在门洞前,几乎把去路都堵住,“季公子,里头有内眷,请从那边走。”

季祯本来就是要直接去陈守绪那边,此时也不想多耽搁,虽然心里多少感觉奇怪,但这陈府他见过的奇怪的事情哪里少了,此时也便没那么挂心。

等到了陈守绪的院前,府中的人总算多了些。

赵管事站在院门前正与一个小厮嘱咐着什么,听见有脚步声转头看见季祯时,脸上阴沉的神色还没来得及收。

赵管事的脸色微变,还是主动向季祯这边走来,“季公子,您有什么事吗?”

季祯让身后两个小厮将带来的礼物递给赵管事,他说,“上回多有失礼的地方,今天特意送来赔礼,希望陈老爷与赵管事念在我年少轻狂,莫要将上回的事情放在心上。”

赵管事闻言脸色才稍稍舒缓,然而也没有让季祯进去的意思,“实在不巧,太子殿下正在里面与老爷说话,季公子心意到了便好,我会代为转达。”

不过赵管事没想到,门口站着的太子守卫此时却说,“殿下同陈老爷只是叙旧,季公子进去也不打紧的,通传一声便是了。”

季祯笑道:“原来这样,那我还是亲自去与陈老爷说吧。”

他说着越过赵管事,往前进了院门。

赵管事想拦住他,却被太子身边的侍卫拉住,那侍卫满面无奈道,“赵管事,由着他去吧,那是个想什么就要有什么的小霸王,如今季家如日中天,殿下都得给几分面子的,我知道你敬重殿下,但为这点小事得罪季三爷,不值得。”

他一副季家势大,梁冷都不好得罪的样子。这话半真半假,但不管真假,季祯这会儿都已经毫无阻拦地进门了,赵管事也无可奈何。

赵管事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紧跟着也进了院子。

虽然是白天,但今天日光不足,陈守绪的屋里也已经亮着灯。

季祯在院内便有人通报,等他进屋时,陈守绪与梁冷已经毫不意外他的到来。

季祯第一眼先落到了陈守绪身上,见他的模样与普通老者没有差别,很快又收回视线,“殿下好兴致,过来找陈老爷下棋?”

赵管事跟在季祯身后进来,听见季祯这么说,梁冷却只是略点了点头,对季祯的确不太喜欢的样子,他心里放下不少。

陈守绪笑着说:“今天我这儿倒是热闹。”

季祯接过一旁丫头给自己倒的茶水,喝了一口跟着也笑了笑,随后目光便落到了棋盘上面,十分认真地观起棋来。

一盘棋下了半个时辰,屋里几乎只有落棋的声音。

而屋外的天色已经慢慢退去阴雨的暗蓝色,而真正的黑夜徐徐靠近。

好不容易一盘棋下完,梁冷输了。

他洒脱认输,“是我棋艺不精。”

陈守绪跟着说了些谦词。

时间不早,客人们理当到了该走的时候,赵管事按着礼节开口留饭。原以为季祯和梁冷都会拒绝后离开,却没想到两人一口答应下来,竟真要在这里留饭。

“上回吃了您府上厨子的手艺,真是绝了,我舌头都差点跟着一块儿吞下去,咬破后流了不少血。”季祯说。

陈守绪听见血字,脸上笑意深了点,指尖在桌上轻轻点了两下。

梁冷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到边城来,陈守绪心里有数。他会主动拜访拉拢自己,陈守绪心里也有预料。当下这个时间虽然不太妥当,但等这顿饭吃完送走两人,应该也绰绰有余。

没想到一顿饭吃完,梁冷不仅没有要走的意思,竟满面棋瘾未尽的模样,“刚才吃饭时我想了想,前面有几步棋我走得实在不好,能否再来一盘?”

赵管事面色一难,正想找个法子拒绝,就听见季祯不满道,“殿下,陈老爷年纪大,哪里经得起和你这么熬?”

赵管事没想到季祯说了句这么中听的话,连忙跟着说,“季公子说的是,往常这个时候我家老爷都该休息了,不如……”

他本来想说不如让梁冷回去,改日再来下。

季祯已经打断他,顺着说,“正是,像我父亲这个时候也通常都要睡了。”

这话还是中听的,而且季祯都帮着一块儿说,赵管事觉得梁冷更没有立场强行留下了。

可他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季祯下半句差点让赵管事一个趔趄。

“所以让陈老爷去休息,你若是想下棋,我陪你下就是,我看你下棋也下得不好,棋盘拿来。”季祯对旁边的小丫鬟招招手,一副不耐烦准备随便应付梁冷的模样。

小丫鬟胆怯地看看赵管事,不敢动。

梁冷愠怒,“你说我下的不好?”他转头看向小丫鬟,急于自证,“还不拿来?”

小丫鬟被轮番催促,心中应紧张,再看梁冷脸色难看,不敢犹豫,上前连忙将棋盘重新摆好。

赵管事和陈守绪都没想到两人还有这么一出,陈守绪脸上的笑容又些僵住,心中觉得不妙。

季祯对他笑了笑,“您去休息吧,我们这盘棋下完就走。”

陈守绪和赵管事此时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偏偏此时无法直接点破。赵管事只让下人先将陈守绪扶进里屋,自己在外面看着季祯与梁冷下棋。

两人还真是在下棋,只不过每走一步两人都要拿着棋子等上半天。

赵管事看了都着急,“季公子,你怎么这么久还不落子?”

“落子无悔,”季祯奇怪地看了眼赵管事,“我当然要审慎些。”

棋盘上的棋子慢慢多了,外头的天色也已经完全黑了。与白天乌云蔽日不同,今晚的月亮十分显眼,圆而亮,正在慢慢从柳梢头往上挪。

月亮每往上爬一寸,赵管事的神色就难看一些。

屋里的蜡烛无风自动,烛火晃了晃,赵管事的背影落在他身后的墙上,大得又些出奇,随着烛火呈现出一个古怪扭动的姿势。

季祯和梁冷都似无所察觉,依旧专心致志地在下棋。

若陈守绪真是血妖,在月亮爬到正当空前,他若没能挖心喝血,便会无法自控地显露出原形来。

啪嗒。

棋子轻轻被放到棋盘上面。

赵管事在一旁暗哑地开口:“夜已深,两位客人还是请回去吧,棋什么时候都可以再下。”

他的声音里像是破了许多小洞,断断续续组成一句又些怪异的腔调,与先前完全不像一个人不说,还好像他的确已经不是人。

赵管事站着没有动,可那烛火里的身影多了两道高高举起的黑色影子,仿佛赵管事的影子多生了两只手。

季祯与梁冷好似半瞎,都没注意到般。

“话这么说可不对,”梁冷还好整以暇地看向赵管事,“棋逢对手岂是一件容易事?”

季祯反问赵管事,“你在急什么?”

这话像是单纯发问,又像意有所指。

赵管事的气息顿时不畅,墙上的影子彻底扭曲,如针般的气息忽然从四面八方朝着季祯与梁冷袭来。

烛火骤然熄灭,屋内屋外光影交换,季祯与梁冷瞬时陷落进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