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区精神病院。
蒋晶隔着病房门的可视窗, 看向坐在病床上神情呆滞的女儿郭佳莹,见她时而发笑,时而悲伤, 顿时间心如刀割。
“佳佳……”
她抹着泪喊了一声。
可室内的郭佳莹根本听不到, 或者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
护士安慰几句, 蒋晶把保温饭盒递给护士, 请她帮忙带进女儿病房, 好让她吃。
护士点头,扫过蒋晶的双手, 上面布满红紫的冻疮,她整个人也比上回见到时, 憔悴许多, 脸颊凹陷, 皮肤发黄,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岁。
想必是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蒋晶把保温饭盒拿给护士,就戴上袖套,匆匆走出医院, 去工作。
郭强在年前突然被捕,又面临多方起诉, 她奔波在拘留所与律师事务所,到处借钱, 谁知仍然败诉, 最后连那套洋房也被迫抵押出去。
现在郭强被判坐牢十年,等他出来,这辈子也差不多了,他们一家这些年的积蓄,却也在这短短半个月, 赔得一分不剩,甚至负债上百万。
蒋晶离开前,用嫁妆的那笔钱,为女儿缴了几年住院费与医疗费。
结束后,蒋晶开车前往中心公园。
今天中心公园有灯会,她朋友介绍她到灯会美食区摆摊,能稍微增加一点收入。
佳佳现下从滨城最好的精神病院搬离,住到郊外的精神病医院,尽管在郊外,但住院费并不低,对她而言,也是很大一笔开支。
她现在急需挣钱。
然而令她万万不料,自己会在灯会遇见那两个人。
她家现在变成这中惨状,有一半是这两人所致。
对方没有认出她。
蒋晶站在摊位后方的暗处,眼睛冷冷看着他俩。
对比她双手冻疮,满脸皲裂疼痛,被生活折磨得遍体凌伤,这两人却安然享受着优质生活,闲适地逛灯会。
这让她心底怎么平衡!
怎么平衡!
*
中心公园。
美食区。
秦宁抬眸看季应闲,对方正张目眺望湖心亭,灰蓝眼眸映着彩灯,明亮又耀眼。
他有一双格外好看的眼睛。
秦宁凝望他片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季应闲,你……”
起了话头,秦宁又突兀的顿住。
季应闲闻声转头,“怎么了?”
秦宁笑着摇头,“没什么。”
季应闲是否没有味觉,是他的私事,他或许不愿意旁人知道,自己深究,反而为难他。
季应闲看了秦宁一眼,确认他没有不舒服之类的,朝湖心亭那边一指,“去那儿看看么?”
秦宁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见湖心亭周围布置着非常精致的灯饰,亭旁有一株桃树,没了枝叶,光秃秃的,但枝条上挂满红飘带和木牌。
中心公园最出名的,不是每年十五的惊艳灯会,而是让不少情侣专程跑来见证爱情的百年桃树。
据说特别灵验,情侣把名字写上木牌,用红飘带一起挂在桃枝。
滨城当地人都知道这株桃树,滨城之外的人,鲜少知道,因为太玄乎,中心公园不以桃树宣传。
秦宁转头看季应闲,没说话。
季应闲手指头一秒钟也没闲下来,挠了挠眉心,又摸了摸鼻子,眼睛时不时地偷瞄秦宁。
他既期待秦宁能和他去,又唯恐被秦宁拒绝,小心翼翼的等着回话,这短短几分钟,像是把心放在火上两面炙烤。
秦宁目光落在桃树枝头飘动的红飘带,继而扫过湖心亭周围的彩色灯饰。
他视线回拢,笑着点头,“嗯,去看看吧。”
季总心头的小鹿又开始乱撞。
他转头,注视秦宁秀气的面庞,心慌慌的“哦”了声。
两人朝湖心亭那边的拱桥走,从美食区的人堆中走出去,两人并没有发现那道冰冷的视线。
没走出百米远,有人急匆匆地追上来拦住他俩。
“两位请稍等!”
那声音喊了好几次,费力绕到两人面前。
秦宁和季应闲慢慢站定,不明所以的看着对方。
季应闲看向拦路的人,不太高兴地皱眉,怎么他和秦宁约会(不是),老有人喜欢打岔。
季总心底很不爽。
拦路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十分整洁。
他笑呵呵的说明来意,“两位,我是XX汉服店的老板,我们公司目前正在策划新款CP汉服,我看两位的外形非常优越,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做汉服模特?”
“当然,酬劳肯定会给两位行内最好的价格,绝对不会少,你们可以放心,我们是正规公司。”
这人似乎很兴奋,说话时面带红光。
他语速快,又说着地道的滨城方言,没在滨城呆个三年五载的人,压根儿听不懂他在叨念什么。
季应闲倒是听懂了,但他见湖心亭那边游客增多,眼见着桃枝没处可挂,心头急躁,火急火燎似的。
他不耐烦地拒绝,“没兴趣。”
谁知这人又说:“酬劳也是可以谈的,先生不如考虑下。”
“说了没兴趣,我们都不去,你另外再找人吧。”
季应闲也更直接的拒绝。
秦宁全程站在旁边,默然听着,并没有介入两人谈话。
季应闲两三句驳回去,牵住秦宁的手,径直绕开对方,离开原地,走出二十米,他把那人甩在身后,便不舍地松开秦宁的手。
秦宁好奇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季应闲陡然微怔,转头看秦宁,表情十分古怪。
“你听不懂?”
他问。
秦宁敏锐察觉到这句话不对劲。
他镇定自若道:“没有,只是没理解他的意思。”
季应闲却直勾勾盯着他,正色道:“他的意思是,想找我们做他公司的汉服模特。”
他用滨城话回答的。
秦宁望着季应闲,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轻声“嗯”了一声,示意他明白了,接着转移话题。
“湖心亭快到了,我们现在过去正好,人也不会很多,那棵树看起来很有历史。”
季应闲直直注视他,没说话。
秦宁捏了捏耳垂,喊了声“季应闲”。
季应闲神色复杂地点了下头,说:“走吧。”
秦宁很明显在转移话题,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季应闲很不理解。
秦宁更没有为此解释。
两人并肩前行,同时缄默。
季应闲余光扫过秦宁沉静的侧颜,那个奇怪的疑问盘旋心间,迟迟得不到答案。
秦宁听不懂滨城方言。
这很不正常。
秦家在滨城安家立户的时间比季家还早,秦宁自小在滨城长大,最初他们见面时,也是滨城话交流,极少用普通话。
秦宁的滨城话说得很流畅,比他的还标准。
而现在,他听不懂。
这不得不让人觉得奇怪,再仔细想,他这半年来的举止确实与从前很不一样,说话腔调更从容自信,温和又不失凛冽。
在处事方面,也有变化。
这中变化并不突兀,很自然地过度,从细枝末节改变,很难让人察觉,但如果认真深思,也并非无迹可寻。
季应闲一路上沉默了许多,他专注思考这个问题。
秦宁也没说话,冗杂的思绪回拢,他开始沉思怎样圆回刚才的话题,很显然季应闲在怀疑他。
一旦他是穿越者的身份被发现,最坏的结果,极可能被送去做科研。
两人各怀心事,直至走到湖心亭。
管理阿姨头也不抬道:“木牌和红飘带,各三十。”
季应闲爽快付钱,拿过双份木牌和红飘带,递给秦宁一份。
这次秦宁不再随意提问,他安静的阅读桃树旁的简介牌。
简介内容中有提到如何祈福,以及能祈福哪方面,仔细看,还挺齐全的,既能保平安,又能求爱情。
两人拿起笔,各自写着内容。
挂上去时,秦宁没有季应闲高,下排树枝又挂满了木牌钱袋。
季应闲摊手:“拿来,我来挂。”
秦宁“嗯”了声,递给他,季应闲把手抬高,挂至特别高的枝头。
季总仗着天黑,视物不清,不着痕迹地将两块木牌绑在一块儿,系红飘带时,非常顺手地打成死结。
两块木牌迎风撞击,轻轻发响。
季应闲放下手,眉梢扬起。
“挂好了。”
他以为自己瞒天过海,实际已被秦宁看穿。
秦宁:“……”
这人真的是幼稚鬼。
季应闲轻声一哼,正要说什么,后面游客就催促起来。
秦宁怕耽搁别人挂木牌,拉住季应闲站到旁边。
季应闲低敛眼眸,扫过秦宁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骨节分明,纤细修长,看上去劲瘦有力,非常漂亮。
这手捏上去,却如同糯米糍般绵软柔润。
季应闲因着那点小心思,故作不经意地反握秦宁的手,没来得及碰到,那手自然松开。
他没碰着。
季总心底有点空荡荡的。
秦宁说:“时间不早,回去了。”
季应闲顾忌秦宁身体,赞同道:“好,现在回去。”
去往停车场途中。
季应闲喊了秦宁一声。
秦宁转头,等他说后话。
季应闲摸了摸鼻子,神色不自然地问:“你在木牌写的是祈福,还是……”
他又轻咳两声,顿了几秒,补充道:“……还是祈求感情?”
秦宁很自然的回答,“祈福。”
季应闲不死心的追问,“就……就没有了?”
秦宁默然偏头看他,低声笑了,目光柔和地注视季应闲。
“那你认为还有什么?”
这话叫季应闲说不出来,耳尖又红又烫,连带着脸颊温度也渐渐攀升。
他狼狈地迎上秦宁的视线,没有闪躲,硬气回视他。
季应闲抿直薄唇,张了张嘴,“还有……”
他心跳在加速,频率直升,那头踩在心间的野鹿发疯般乱窜,搅得他心跳都乱了。
“秦宁。”
季应闲又喊了声秦宁的名字。
秦宁温润嗓音柔和的应了一声,腔调带点鼻音,意外有一丝凌冽的甜糯。
直甜入季应闲心底,扰乱他的思绪,令他呼吸一滞,再也无法深思。
秦宁微仰着头,眼睛黑白分明,安静看他。
季应闲抿了抿冰冷的唇,那句“我喜欢你”在唇边,呼之欲出。
他抬手按住秦宁的肩膀,慢慢挪动,炽热手掌贴在秦宁的后颈,轻手按压,指腹的热度好似要穿透薄薄的皮肤,烧至秦宁内心。
“秦宁……”
“宁……宁宁。”
季应闲强势地捧住秦宁的后颈,灰蓝眼眸中含着轻薄热烈的情愫,沉沉如浪潮。
他微微低下头,徐然靠近秦宁,呼吸交织。
两人眼中倒映着彼此。
雪花簌簌飘飞,行道旁的常青树被寒风吹得沙沙的响。
季应闲吻下去的一瞬间,秦宁突然抬手将他狠狠推出去,他自己也因惯性趔趄后退,撞上停车位的一辆轿车车门。
两人所站位置,飞快驰过一辆红色桑塔纳,车速非常快,倘若避闪不及时,能直接被撞飞。
季应闲迅速站稳,朝秦宁快步走来,扶住秦宁,又急又慌的问:“秦宁,你怎么样?没事吧?”
秦宁眉心紧蹙的摇头,“我还好,没事。”
说话时,手不着痕迹地擦过后腰。
季应闲立刻察觉到,心疼地伸出手,却不敢随意触碰,在靠近时,又收了回去。
“疼不疼?”
秦宁只说:“没事,不用担心。”
季应闲太了解他,不可能没事,必定是他嘴硬,不肯说。
看秦宁面容苍白,他的心也跟着揪紧。
两人说话间,那辆红色桑塔纳又迅速倒车,折返回来,再次朝两人开车撞来,速度格外快,完全超出城内要求的车速。
季应闲揽着秦宁敏捷避开,手下小心护住秦宁的后腰,他知道秦宁的腰肯定有撞伤。
那辆桑塔纳毫不撤退,直接撞上轿车,冲击力非常大,哐啷震响,轿车猛然被怼上人行道,整个车门朝内凹陷。
桑塔纳立即倒挡,车轮因打滑,在柏油地面疯狂摩擦,焦臭味在凛冽雪地蔓延,极其难闻。
季应闲拉着秦宁退至人行道,秦宁立刻报警。
然而通话还没接通,那辆桑塔纳又逼来,狂踩油门,直接冲上人行道,向两人逼近。
显然目的就是他们两人。
秦宁无法跑步,心脏负荷不了,季应闲将他打横抱起,秦宁顺势搂住他的脖颈,以防滑落。
两人配合的极好,与半年前遇险那时的画面重合。
默然对视了一眼。
秦宁说:“去巷口。”
季应闲也想到这点,挑眉笑道:“抱紧我。”
秦宁点头,双手搂紧季应闲。
季应闲则牢牢抱稳他,向前方不远处的深巷跑,他常年跑步健身,肺活量很好,极速冲刺的速度非常快。
那辆桑塔纳中的驾驶员也察觉两人意图,明显急躁起来,拼命踩油门,一路横冲直撞,企图逼停两人。
因此导致好几辆车损坏,停车场在较偏僻的地段,周围是拆迁房,人也搬离得七七八八。
这个点,行人特别稀少。
这时,有几个从中心公园折返的人,见一辆桑塔纳跟失控般,四处乱撞,追着两个行人撞去,吓得赶紧掉头,躲在暗处报警。
而桑塔纳的驾驶座上,蒋晶眼睛发红地盯住前方,紧锁那两道身影,油门近乎要踩到底。
挡风玻璃在阵阵撞击中,角落的皲裂痕迹如蛛网般向下散开。
但她毫无停手的意思。
有这两人在,指不定还会威胁她和女儿的安全,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拉他们一起去死。
做出这个决定前,她将全身仅有的钱,为女儿再缴了几年住院费,也安排好之后的事。
只要没有这两人,女儿就能安心养病。
蒋晶癫狂发笑。
另一边。
季应闲抱着秦宁迅速跑进深巷,背靠墙壁,站定在安全位置。
他看向巷口外,沉沉喘气,“好了,没事……”
季应闲脸色猛地一变,满目急色的喊了声“秦宁”。
秦宁微阖着眼,没有回应他。
他满额虚汗,嘴唇泛白,一只手正紧紧揪住心口处的衣服,力道很大,指节透出青白,羽绒服被捏出几道褶皱,可见有多难受。
秦宁缩在他怀里,小幅度的颤抖着。
“季……季应闲……我可能需要去……医院。”
心脏紧紧抽动,疼得像有人用刀硬生生捅进去,大肆搅动,连骨头缝都如生了锈般生疼。
“好。”
季应闲握住秦宁冰冷的手,小心将他放在石台上,用袖缘擦擦秦宁额头的冷汗,将自己外套脱下来,披在秦宁身上。
他回头看了眼在巷口试图撞进来的桑塔纳,奈何车损毁严重,发动机报废,已经无法启动车。
季应闲望向驾驶座的女人,嘴角抿直,满眸阴冷。
他又转头,在秦宁额头温柔地亲了下。
“别怕,我带你去医院。”
他将秦宁再度抱起,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跑,但又不敢跑太快,怕颠簸导致秦宁更难受。
季应闲跑出满头大汗,目光与步伐却坚定的向着前方,侧颜沉毅又刚强。
秦宁微微掀起眼皮,往上看了眼。
模糊的视野中,男人拼命向前跑,满目急切,又带有无法忽视的恐慌与小心翼翼。
秦宁不知想到什么,浅浅弯了嘴角,忽然觉得没那么疼了。
“季应闲……”
他声音清浅微弱,季应闲并未听到。
季应闲冲出巷口后,伸手拦住过路汽车,谁知刚招手,一辆越野就向他驶来。
后座车窗摇下,露出贺凌寒冷酷的俊脸。
他张口问:“秦宁哪?”
这刚说出口,他一眼看到季应闲怀里的人,脸色骤变。
而季应闲也没废话,抬手打开车门,直接坐进去。
他立刻吩咐司机,“去医院!”
司机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正懵懵的望住后排。
季应闲暴烈的坏脾气登时发作,他踹了一脚副驾驶靠背。
“老子让你开车,快点!”
贺凌寒也急了,“老张,快开车,立刻去医院。”
司机这才如梦初醒,匆匆发动引擎,掉头朝医院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