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车在柏油路疾驰, 再一个非常利落的漂移转弯。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后,路面划出一道明显的黑色轮印。
机车稳稳停在一栋库房前。
这库房极为老旧,两米高的卷帘门紧闭, 墙角挂着层层蛛网。
周围荒凉无人,门前一株枯藤老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凛冽冬风刮过来, 树梢几片枯叶没了依托, 摇摇欲坠。
戴着头盔的青年长腿往地上一支,微微朝后方偏头,戴着皮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腰际。
他机车夹克两侧, 有一双同样戴了皮手套的手,那手不等他提醒, 飞快松开。
秦宁往后一撤,翻身下车,站到机车旁侧, 将头盔与皮手套摘下, 一并还给对方。
他道:“把东西还我。”
这人捡走了秦延的私章。
青年不答,低声轻笑,却因戴着头盔, 笑声显得不真切。
他将机车熄火,抬手摁了下遥控, 刷然一响,卷帘门自动开启。
仓库内的设施慢慢映入眼底。
是一间非常普通的机车修理室, 工具齐全,弥漫着浓烈的机油气味。
青年推着这辆重型机车进入修理室,将其停靠在左侧。
那边不止一辆重型机车,款式各异, 颜色不同,足有四五辆。
显而易见,这是个机车爱好者。
秦宁站在原地没动,这地方陌生,又是寒冬,在原地或许更安全。
他定然留意青年的机车夹克,猜测对方将私章放在哪里。
青年回头时,正瞧见秦宁在室外往里看。
“与其在外面看,不如进来。”
秦宁说:“先生,请你将私章还我,那是我父亲的遗物。”
“东西,当然会还你,我拿来也没用,但我救了你,你难道不该感谢我?”
他说这话时,语气似笑非笑。
秦宁无法看见他的神色,猜不透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对方始终戴着头盔,尽管没有骑车,但依旧没摘,这不得不让秦宁怀疑一件事。
他不便露面。
更或者说,自己认识他。
秦宁正在脑海内搜索,看什么人符合他的特征。
青年便朝秦宁晃了晃手,定睛细看,他手指捏着的东西,正是秦延那枚私章。
秦宁心知是圈套,依然迈步进入室内。
他跨入修理室的瞬间,身后卷帘门慢慢放下,直至落地。
“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宁问。
青年依旧不答,漫不经心地转动那枚私章。
他没戴皮手套,手指很修长,木质的褐色印章在他指间灵活转动,像是要转出一朵花来。
秦宁安静等对方的回答。
护目镜后的锐利目光,寸寸落在他身上,好似要将他看透。
“呵。”
对方又笑了声。
这种没有缘由的笑,莫名叫人发毛。
青年站起身,转手握住私章,收了起来,慢条斯理地戴上皮质手套。
空荡荡的修理室,不紧不慢地响起他的声音。
“你进来时,想过我会对你做什么?”
“没想过。”
秦宁神色平静的回答。
“但,至少不会危及生命。”
倘若对方一开始就对他有企图,想伤害他,那拾荒匠拿刀威胁时,青年不会出手救他。
青年这次没笑,慢慢向秦宁靠近,手中执着那根棒球棍。
棒球棍上有诸多擦痕,很老旧,看上去有些年头。
他在秦宁三步外站定,身姿笔挺。
紧接着,冰凉冷硬的棒球棍一端,搁在秦宁削尖的下颚,轻轻地抬起。
秦宁被迫仰头,倒映在护目镜中的黑眸微冷几分。
他探手格挡棒球棍,偏头避开。
青年笑声很近,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邪佞。
“再看一次你的脸,当真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再看一次?
这个“他”又是谁?
秦宁蹙眉。
*
港口小镇。
码头,某条破船。
海城属于亚热带,气温高,跟滨城比,一个冬一个夏,当地人均着夏装,季应闲两人西装革履,顶着烈日,不免觉得有些热。
季应闲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手肘,又扯了几下领口,方才好受些。
刘助理也热出一头大汗,撕开湿巾纸擦着额头薄汗,还给季应闲递去一片。
瘦小的王汉城执起烟杆,深深吸了一口,再缓慢吐出烟圈。
“滨城石化工厂啊。”
他昂起头,看向海边碧蓝的天,神情恍惚,好似陷入什么回忆。
……
滨城石化工厂在九十年代,是首屈一指的国/营大企业,带动滨城整体经济,多少人挤破头的往里钻。
王汉城也有耳闻,那时他刚从海城最穷的港口小镇出来务工,干着最底层的工作,捡破烂。
他没什么文化,力气又小,在工地搬砖几天,反倒把腿摔断,迫于无奈,他靠捡破烂为生。
经济萧条时期,石化工厂倒闭,他的活动范围在滨城郊区,其中常跑的地点,就有石化工厂。
废弃的石化工厂偶尔能掏到像样的东西,比如铜丝铁条什么的,转手一卖,也是一笔钱。
如此度过多年,某天他忙空后,照常在夜里打灯去翻板砖废墟,却在黑黢黢的破烂宿舍发现一个孩子。
手电筒灯光照过去时,那小孩一动不动,看身量,是个少年。
他吓了一大跳,险些以为是一具尸体,腿都吓软了。
石化工厂建在半山腰,废弃后人迹罕至,楼与楼之间有落差,宿舍楼一层就在地下,半个窗口露在外面,用以透气。
那间宿舍在地下,窗户周围被木板钉得很严实,留有手掌大小的洞口,或许是透气用,又或许送吃的。
那孩子被铁链锁在窗栏边,蓬头垢面,浑身发臭。
对王汉城的到来,丝毫没有反应。
“欸?”
他拿捡来的铁条去戳那少年,对方依旧无动于衷,像死了似的。
等王汉城走近,脚下踩中什么黏稠的液体,铁锈腥臭在鼻腔弥漫开,他背脊一僵,黑暗中,脸色登时煞白。
他拿电筒的手抖如筛糠,甚至不敢垂头看脚下,唾液因紧张疯狂分泌,心率陡然攀升,在那一刻跳得飞快。
突然。
哗啦一声。
铁链被随着什么牵引,发出动静。
黝黑的宿舍中,一双阴冷的寒眸乍然睁开,发疯的少年朝他扑来,铁链与窗栏发生碰撞,哐哐作响。
王汉城吓得往后缩,脚下却不小心踩滑,一屁股坐地上,脑袋磕在破木门,摔得眼冒金星。
电筒在地上滚动,光线乱转,最终定格在某一处。
好半晌,王汉城堪堪醒神,手掌撑在地上,摸到一片黏稠的液体,抬起来一看。
满手渗人的血红。
而电筒光线投向的,正是那少年。
衣衫褴褛,浑身都是血,异色瞳仁更红得像浸过鲜血。
王汉城尖叫一声,连滚带爬跑出宿舍楼。
背后依旧是铁链的哐啷声,他哪敢回头,好似背后有厉鬼索命,惊恐的跑出石化工厂。
这一幕,成了他半辈子的心理阴影。
*
某高端茶馆。
贺父小心斟了一杯茶,慢慢放在对面茶几。
“季老,请。”
季老爷子从拐杖扶手挪动手,轻扶茶杯,说:“家俊,客气了。”
贺父道:“您说哪里话,您是长辈。”
季老爷子眯眼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些,说:“你今天请我出来,不止是喝茶那么简单吧。”
贺父低眉一笑,“季老,确实如您所想,我今天请您出来喝茶,除了说说咱们两家合作的事,更想询问您一些私事。”
季老爷子轻手放下紫砂茶杯,双手交叠搁在拐杖扶手,缓慢抬了下手,示意他说下去。
贺父正要开口,却听旁边保镖的手机铃声响了。
他一顿。
保镖低声说:“老先生,是汪哥的来电。”
汪海近段时间一直跟着秦宁,他突然打电话,多半是秦宁那边出了状况,且他无法处理。
季老爷子沉思一息,冲贺父歉意的笑了笑。
贺父客气说:“您先接听。”
季老爷子伸手从保镖那里接过手机,接通后,不知那方说了什么,季老爷子脸色微变。
挂断通话,季老爷子转眸看贺父,略带歉意。
“家俊,我临时有事,家里的孩子突然失踪,你有什么事,我们改天再说。”
季老爷子起身,准备离开。
贺父道:“倘若您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若是需要找人,我这边也可以帮忙。”
季老爷子迟疑片刻,说:“既然这样,那你跟我一同去吧。”
贺父点头,两人从茶馆下楼。
另一边。
汪海挂断电话,看了眼对面几位警察,以及医护人员。
那拾荒匠被打得肋骨断了几根,疼得几近晕厥,被抬上担架时,汪海恰好看清他的正脸,顿觉有几分面熟。
至于对方是什么人,暂时没记起。
拾荒匠受伤,秦宁失踪,事情走向都很奇怪。
单说这拾荒匠的出现,就很奇怪,但他现下无法录口供,只得暂时搁置。
汪海在现场和楼上观察过,没有打斗痕迹,秦宁的提包也不翼而飞,种种痕迹表明。
秦宁极有可能是自愿离开。
他想通这点,却想不通另一点。
秦宁自愿离开,为什么不接来电,被胁迫,或者不方便接听?
当汪海暗自揣测秦宁踪迹时,远在某修理仓库的秦宁,正冷眸看对面的青年。
“他是谁?”
秦宁问。
第六感告诉他,这个“他”会揭秘眼前这人的身份。
青年将棒球棍搁在秦宁肩头,轻轻地滑动,像在丈量他身体各项数据的围度。
最终,棒球棍抵在秦宁心口的位置。
“他是谁,你不必知道。”
青年回应着。
秦宁按住棒球棍,说:“那你带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青年又笑了。
“你觉得会是什么目的?”
“你想让那个‘他’见我。”
“答对一半。”
秦宁问:“为什么是一半?”
秦宁感受到那蛇信般锋锐的视线,再次落在自己身上。
“因为他不止见你,还会……”
青年隐含深意的话语低声响起,带了一丝恶劣的笑意。
“睡你。”
秦宁:“……”
秦宁在风中凌乱了几秒,满脸黑线的提醒:“我是男人。”
青年又是那种毫不为意的散漫腔调。
“这不影响,是他/操/你。”
秦宁:“……”
青年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握住棒球棍欺近,隔着头盔护目镜仔细看秦宁。
“你这表情真可爱。”
他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想掐秦宁的脸颊,被秦宁躲开了。
秦宁语气不悦,“再动手,我不客气了。”
“你要怎么不客气,小猫咪?”
话语未落,眼前掠过寒光。
青年后仰躲开,轻飘飘收回棒球棍,整个人游刃有余地后退。
他看向秦宁手里的水果刀,那水果刀,是拾荒匠的,也不知秦宁什么时候揣进自己兜里。
护目镜后的双眼微微眯起。
“脾气挺烈。”
笑着点评四个字,他没再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砸给秦宁。
秦宁接住,低头看。
是私章。
他有些搞不懂这人的心思。
青年把棒球棍随处一扔,坐下旁边的沙发,轻轻在身侧座位一拍。
“过来。”
秦宁没动,说:“把门打开。”
青年把钥匙从脚边踢给秦宁,“如果你能打开,随意。”
秦宁将信将疑地捡起,按照上面的提示,按下启门按键,但卷帘门纹丝未动。
他又接连按了几下,依然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
青年含笑着说:“按两次自动锁定,你按那么多次,想必能锁一整天。”
秦宁:“……”
除了原主那极品亲戚之外,他头一次生出想打人的冲动。
“小猫咪,如何?”
秦宁默然看他,说:“我找人来开门。”
青年没说话,起身从旁边的环形铁质楼梯上楼,进入板房安置的临时房间。
秦宁在身上摸索,却空空如也。
手机不见了。
而楼上。
戴着头盔的青年从包里拿出手机,随意扫了眼,关机,再扔进某个橱柜抽屉。
动作一气呵成。
不多时,楼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慢慢转身,看到满脸不虞的秦宁。
秦宁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青年抱胸看他,没答话。
秦宁睐着他,抿了抿唇,继而喊出三个字。
“沈见溪。”
*
港口小镇。
码头,一艘破船的船头。
王汉城手持烟杆,在船头木板敲了几下,把烟灰抖落,又深深抽了一口烟气。
刘助理正拿笔记本记录他的话,以便季总观看。
他边记边问:“最后那少年怎么样了?”
王汉城不答,睇向刘助理身边的季应闲,浑浊眼珠微微眯起,似乎这样能方便聚焦,看清那个俊美的青年。
刘助理察觉他的视线,说:“这是我老板,就是他委托人来找您。”
“他?”
“是的,您对当年有印象的事,都可以告诉他,他也很想从您这里找一点线索。”
王汉城眼疾这几年愈发严重,时好时坏,天气炎热时,更严重。
他看那高挑的身影,几乎瞧不清脸,只有隐约面目轮廓。
季应闲“嗯”了声,说:“你离开那间地下宿舍,后来哪?”
“后来?”
“是,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那个人大概一米八的个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嗓音很温润,没有滨城口音。”
王汉城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撞见那小孩,吓得魂都没了,哪能注意有没有别人。”
季应闲脸色微变,唇角压直。
“麻烦你再仔细想想,那个人对我很重要,他是……”
他嗓音有些暗哑,不知是天热,或是太疲倦,眼白攀满血丝。
“他是我救命恩人,我想找到他,我想……”
想怎么样,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王汉城吸了几口烟,又咳嗽起来,他咳完后,把烟灰抖落,说:“我跑出去后,心惊胆战过了半宿,第二天大清晨又觉得不对劲,赶紧去报警,接着返回石化工厂。”
冬季天亮得晚。
他回到那栋宿舍楼时,天仍黑着,周围悄无声息,仅仅只有脚下踩碎冰块的裂响声。
这次他不敢提前进去,直至警车的鸣笛声从山下传来,他才松了口气,随后跟从几名警察前去宿舍楼。
他们在地下一层某个房间,没到那房间,就嗅到浓烈的血腥味,顺着气味,他们找到那名少年。
对方已经昏迷,伤痕累累躺在血泊中,而他身边,同样躺着两三个成年人,身上有很重的撕咬痕迹,少年口中也有明显的人体纤维组织。
很显然,那三人是被他活生生咬得痛晕过去。
至于他为什么被锁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咬伤三人,这些谜团,需要等四人救治醒来,再盘问。
警方来时,提前知会救护车,四人相继被救护车带走治疗。
很久很久之后,王汉城从新闻中得知,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宿舍那人,是滨城首富季家的少爷。
生意往来不顺,有人仇视季家,暗中买通不法分子,绑架季家唯一的继承人。
明面上要高额赎金,与警方多次周旋,实际上,根本没想让那小孩活着离开,关在远离人烟的废弃工厂,整整虐待了半个月。
王汉城听完前因后果,想起瘦骨嶙峋的少年,不得不叹一句话。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怪,是人心。
……
“你真的没见过别的人?”
王汉城听那青年问。
这青年身形高大,很高,顶着烈日,擦了把汗,又不甘心的问:“一点印象也没有么?”
王汉城一顿,再摇了摇头。
见状,季应闲陷入沉默。
在他记忆中,那间宿舍该有五个人,可最终得救的只有四个。
第五个人,神秘失踪。
而这个失踪的人,是他寻找多年,也想找到的人。
王汉城视力不行,看不到季应闲的表情,只能从对方的语气感受情绪。
眼前这个人对于他的反应,很失落。
这时,刘助理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抬头看了眼两人,默默走开。
季应闲继续深入询问,试图能在这人记忆里寻到蛛丝马迹。
片刻,刘助理回来,靠近季应闲说了句话。
季应闲眉心紧蹙,眸中是少有的紧张。
“在哪儿不见的?”
*
忽然听秦宁念出那三个字,青年低声笑了。
秦宁没有继续说话,只看着他。
青年笑了会儿,忽然伸出手,摘下头盔,露出清爽俊朗的脸。
从秦宁认识沈见溪开始,他从来都咧嘴笑着,很开朗,眉眼间全是青春的朝气。
这张脸,似乎更阴郁邪肆。
至少,与平时的沈见溪很不一样。
秦宁又否认。
“你不是沈见溪。”
青年手肘夹着头盔,抬了抬手,依次咬下皮质手套,拿在手里颠着玩。
他勾着唇角一笑,“你很聪明。”
鲜少有人能第一眼分别他们。
秦宁丝毫不觉得这是夸奖。
他问:“你为什么会跟沈见溪长得一样,你们是兄弟?”
青年走近几步,微微弯下腰,与秦宁平视,似笑非笑。
“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我跟他是什么关系。”
“我没兴趣猜。”
秦宁眼神一直很平静。
他定然回视青年,毫不躲闪。
那双沉沉黑眸,好似两颗洁净的黑曜石,漂亮得不行。
青年觉得有趣,刚伸手准备去捏秦宁的脸,秦宁就迅速后退,亮出那把锋利的水果刀。
他动作快,险些割到青年的手。
“我劝你别轻易动手。”
秦宁威胁说。
青年怔然一瞬,把手放下了,他敛着眉眼,好像有些不悦。
“没有人敢威胁我。”
秦宁平淡道:“是么,我不介意做这第一人。”
闻言,青年笑了声,眉眼间浮现几分苦恼。
“你这性子太烈,我该怎么惩罚你哪?”
好似他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秦宁举着水果刀,尖刃直指青年,震慑意味非常的浓。
“别轻举妄动,你最好先回答我的问——”
骤然间,青年一把擒住秦宁握刀的手腕,反手一绞,别在秦宁身后,再猛地推他。
秦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自己已经面朝床垫趴着,双手受到掣肘。
青年用膝盖压制秦宁双腿,单手扣住他双手,另只手握住夺来的水果刀,倏然,一把将水果刀刺入被褥,险险落在他脸侧,动作狠绝又利落。
他微微俯身,靠近秦宁耳侧,略哑的嗓音犹如情人低语。
“小猫咪,你刚才说什么?”
秦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