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城机场。
飞往海城的某航班, 头等舱。
季应闲坐在窗边座位,目光透过机舱窗户,看铺洒雪地的金色阳光, 他灰蓝眼瞳也染上薄薄金光。
今天晴空万里。
他看了一小会儿,低头睨手中的精致小木盒。
这小木盒是掐丝珐琅盒,工艺精巧细致, 巧夺天工, 色彩更是绚丽深沉,单从手工艺来看,就知这木盒价值不菲。
小木盒与季应闲一身冷肃相当违和。
他定然看了片刻, “哒”地展开小木盒的木盖。
小木盒中以黑色海绵垫底,里面静静躺着一支脱漆的黑色钢笔, 许是年代久远,金属笔夹磨损很严重,笔帽花纹也看不清原貌。
简而言之, 这钢笔与昂贵的木盒, 非常不匹配。
他小心捏起钢笔,慢慢转动,笔夹金属一端折射着户外金色的晨曦。
视线恍惚一瞬。
季应闲没拿稳, 钢笔一下落在机舱地面,滚到角落。
他目露惊慌, 像掉了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忙弯腰去拾。
手臂费力伸向座椅缝隙, 试图捡起时,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横来,捷足先登地拾起这支老旧的钢笔。
黑色钢笔衬得那手冷白如玉。
季应闲沉着脸,正要抬头。
青年嗓音温和的话语轻轻传来, 不急不缓,犹如雪山融化的清涧溪流般安慰着人心。
“小家伙,这是给你救命用的笔。”
小家伙……
没有人敢这样叫他,除了那个人。
季应闲倏然抬头,周围场景骤变,他隔着布满锈斑的栅栏缝隙,对上一张在记忆中近乎模糊的脸。
那脸没在半明半暗间,背后是一轮玄月,朦朦胧胧,非常不真实。
天下着雪,寒风呼啸。
对方却身着干净的短袖衬衣,丝毫没有处于严冬的知觉,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抽离感。
他瞳仁紧敛,神色渐渐染上狂喜,身体因压制激动而小幅度地颤抖。
这个人是……
他是……
季应闲薄唇轻轻动了动,又像在颤抖,有什么话呼之欲出。
他眼睛很酸涩,好似滚着一层氤氲水气。
青年隔了栅栏给他递来冒着热气的馒头,以及温热的盒装牛奶。
那盒装牛奶是从未见过的品牌,或者说,根本不存在这个品牌的盒装牛奶。
“别哭。”
温凉指背擦过他的眼角,异常温柔。
青年揉了揉他脑袋,说:“别怕,反正是梦,睡醒后,噩梦就消失了。”
头顶的触感犹在,声音却渐渐远去。
季应闲下意识伸手去握对方的手腕,,将靠近时,却陡然抓空。
那手腕连带着人影,在他面前化成无数光点,形同泡沫,眨眼间消失无踪。
再也抓不住。
……
“季总?季总?”
耳边的声音急促又担忧。
季应闲思绪回笼,慢慢睁开眼睛。
刘助理见他清醒过来,微微松了口气,航班快到海城机场,季总却迟迟没醒。
好在醒了。
季应闲看了眼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小木盒,抬手擦了下眼角,好似那温凉的触感仍在。
他把小木盒收好,稍微坐直身,捏着眉心,扫平一夜倦意。
很多年没梦到那个人了。
那人每次在夜里出现,即使之后同样被关,黑漆漆的环境中,他也没能看清对方的长相。
他对他的了解非常少,仅仅只掌握了几样信息。
罕见盒装牛奶,没有滨城口音,好像是医学方面的科研员。
那段时间过得浑浑噩噩,日夜颠倒,对方年纪隐约有印象,大概比他大十岁左右,很年轻。
再多的信息便没有了。
他或许活着,又或许……
不在了。
季应闲摁住裂疼的眉心。
刘助理没注意自家季总满目阴霾,他在平板电脑点了几下,一张极其精细的海城地图跃然在屏幕。
他以双指放大,拉近距离,将目标锁定在海城略微偏僻的码头。
“季总,您看。”
季应闲闭了闭眼,再转头,神色缓和些微。
他接过那台平板电脑,手支着额角,随意看着地图。
刘助理则用笔圈出地图中的某个地点,说:“委托调查这件事的人员反馈,您说的当年那位拾荒匠,就在这个片区有线索,据可靠消息,那人户籍在海城,目前也在海城,靠捕鱼为生。”
“我也根据您提供的信息进行核对,他多年前的行踪轨迹,与那位拾荒匠高度重合,当然,最终的确定权在您这里,您见过他,而他是否是您要找的那人,也需要您确定。”
季应闲“嗯”了声,垂眸看平板电脑。
刘助理切入微信,说:“调查人员发回了他的近照与多年前的照片,您也可以先看看,外貌总体变化不是特别明显。”
他说着,点进某个聊天页面,再放大对方发来的数张照片,远近皆有。
季应闲端着平板电脑,灰蓝眼眸一寸寸扫视照片中的中年男人。
刘助理示意可以翻动。
季应闲有滑动照片,对比了一番。
当年他看见拾荒匠是在清晨,而且年代久远,记忆也很模糊。
季应闲仔仔细细端详半晌,把平板电脑扔给刘助理,说:“先去看看。”
刘助理托着平板电脑,点了点头。
不多时,飞机着陆。
一行人下飞机,乘坐刘助理提前安排的车辆,前去海城某港口小镇。
那小镇相当贫瘠,人口较少,教育资源也很匮乏,当地人多靠捕鱼为生,离开当地出去谋生的人,也大多处于社会底层。
这点倒很符合拾荒匠的人生履历。
港口小镇位于海城最偏远的地区,开车过去也需历时两天,他们不得不中途选择一个小镇落脚。
当天,季应闲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又开车前去港口小镇。
终于在天黑前抵达,季应闲毫无休息的心思,直接驱车到目的地——
码头。
*
秦宁下楼时,季老爷子正在院子里逗狗玩。
黑背依旧像上次秦宁过来时那么活泼,非常精神地在院子里跟季老爷子玩飞盘。
飞盘一甩飞出去,黑背嘿嘿如离弦之箭般/射/出去,纵身一跃,张嘴含住,咬着尾巴飞快跑回,送到季老爷子手边。
季老爷子揉揉它脑袋,又朝旁侧甩飞,等嘿嘿追着飞盘跑,他转过头,对秦宁笑了笑。
“小宁醒了,怕嘿嘿么?我把它关起来。”
他一直记得秦宁怕狗,小时候看见狗,能哭一整天。
秦宁摇头,“季爷爷,不用了,我现在没那么怕它。”
季老爷子拿毛巾擦擦手,笑道:“你真的长大了。”
秦宁淡淡一笑,没接话。
这时,周姨备好早餐,让秦宁去餐厅。
秦宁转身回餐厅,开始吃早餐,他稍后要去郊区那套住房。
这几天季应闲也没有回来,不知去什么地方忙碌,季老爷子多次联系,都没回来,把他气得不轻。
秦宁倒没有那么在意,他全心全意关注着双秦的实验。
他刚吃完,将餐盘放入洗碗机,汪海那边就发短信说他到了。
秦宁擦擦嘴,起身到客厅落地窗边,跟季老爷子说了一声,对方便摆摆手,让他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秦宁应下,就换衣出门。
最近在修人行道,车进不来,秦宁慢步走出去。
今天特意换了双摩擦力墙的短靴,他很顺利地走到小区入口。
汪海把车停在对面的停车位。
秦宁正从小区出去,没走几步,跟一个拎着编织袋的拾荒匠撞上,那人来得突然,险些把秦宁撞倒。
他抓住树干,踉跄着站稳。
拾荒匠也被撞得撒开手,编织袋中的空瓶撒得四处乱滚,但他人没事。
秦宁站稳后,看他手忙脚乱,也帮忙捡空瓶。
这拾荒匠始终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
旁边的保安一见,怕这些空瓶挡道,赶紧过来帮忙,几个人两三下收拾完,保安把拾荒匠赶到边上去,以免挡着行车道。
拾荒匠托着编织袋去旁边,跟秦宁擦肩而过,他走了两步,突然悄悄回头看秦宁,眼神有些阴毒。
保安催促一句,他又继续埋头,往边上走。
秦宁没注意这异常的拾荒匠,迈腿过红绿灯,去街对面。
很快,他到汪海停车的位置,汪海下车给他开门,秦宁示意不用,刚自己打开车门,忽地一顿。
秦宁转头,往小区外围栅栏尽头的转角看去,那里有棵很大的三角梅树,树下空荡荡的。
寒冬中光秃秃的三角梅树枝微微颤动,似乎有什么人从那里经过。
汪海见秦宁不上车,直直望着那边,神色有些警惕。
“秦先生,怎么了?”
秦宁摇摇头,“没事。”
那边没人,大概是错觉。
秦宁弯腰坐进车厢,汪海也看了眼,没发现那处没什么异常,他发动引擎,出发。
待他们的车驶出停车位,远去。
那株三角梅树的转角,慢慢冒出一个漆黑的机车前轮。
紧接着,戴了头盔的高挑身影驾着机车,从三角梅树后完整走出来,长腿支在湿漉漉的地面,望着秦宁离开的方向。
*
海城。
某小镇码头。
年轻女人领着西装革履的俊美青年,沿海岸走下码头一侧,挨着井然有序的各色船支,走到一艘老旧破船边,停下。
她灵活跳上船头,往里扯着嗓子喊。
“阿公。”
被她手臂撑着的老旧破船,在海边轻轻的荡,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好似马上要散架似的。
刘助理看了眼这破破烂烂的船,心想,这还能出海捕鱼么,扛得住大风大浪?
年轻女人喊了几声,船舱中回应了一声。
那声音异常疲倦苍老,像强扯着呼呼吹动的鼓风机,又像被烟熏过一样沙哑。
年轻女人回头咧嘴笑,常年出海令她双颊有皲裂的红痕。
“阿公在啊,你们有什么事,直接找他吧。”
季应闲颔首,“多谢。”
她敏捷地跳下船头,踩着水跑来,刘助理又感谢几句,给她塞去几张百元大钞,她乐呵呵的走了。
这时,有人在咳嗽。
季应闲看向挂着布帘的破船。
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抓住布帘,慢慢撩开,咳嗽声也渐渐清晰。
刘助理站在季应闲身后,目不转睛盯着那只手。
不多时,满脸皱纹的瘦小老头出现在两人视野中,他嘴里叼着一杆老式烟枪,抽的是卷吧成棍的烟叶。
他很老,身形佝偻,至少有六七十岁了。
季应闲问:“你是王汉城?”
他目光很锐利,正仔细端详这人样貌,尝试找出那夜的相似点。
老人抽一口烟,慢悠悠吐着烟圈,却又忍不住咳嗽。
他盘腿坐在船头,烟杆点点季应闲和刘助理,混不在意的说:“你们俩找我这老头子做什么?”
刘助理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说:“老先生,我们此番前来,想向您了解一件事,有关当年滨城石化工厂的绑架案。”
老人握烟杆的手微怔,浑浊眼珠转了转,望向两人,像是要看清他们的长相。
“滨城石化工厂的绑架案?”
*
季老爷子为秦宁置办的小居室在郊外,挨着那条贯穿滨城的江河,位于郊外的山上。
汪海开车绕山上去时,秦宁瞧见江对面的一座宏伟建筑,非常有年代感的工业建筑。
“那是什么工厂?”
秦宁难得好奇的问。
这建筑在现实世界也很少见,老旧工厂基本没怎么保留,除开能改造成景点的部分,其余的,大多流失在时光的长河中。
汪海是土生土长的滨城人,对那建筑多少有些耳闻。
他说:“哦,那个啊,那是原来滨城的石化工厂,废弃很多年。”
“滨城有关部门曾有意保护,打算改造成景区,但动工时,好像出了点问题,听说是有人死在里面,而且连尸体都离奇失踪,事情闹得挺大,最后改造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如果真闹过事,改造成景区,只怕也没多少人敢去。”
秦宁听他讲述,不禁转头看那石化工厂,他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但不知道在哪儿见过。
他正打算仔细想,就听汪海问:“秦先生,直接开进小区么?”
秦宁偏头看车头前方,这片小区的入口快到了。
他“嗯”了声,说:“直接开到楼下。”
这片小区在半山腰,临江而立,靠山顶是一排稀疏的别墅楼,下面些,是数栋六层小洋房。
汪海顺着秦宁指引的门牌号,驶入小区,停在距离洋房楼稍远的停车位。
季老爷子给秦宁买的房子就在六楼。
秦宁独自上楼,没有让汪海随行,开车到这里有一个小时,他得让汪海休息。
进门时,一股湿冷气息扑面而来,冷得秦宁不禁拢紧围巾。
他身体差,不能受寒,围巾毡帽等物,简直成了他的出门标配。
把脸稍微往围巾里埋了些,秦宁忍着寒进门,先把地暖打开。
室内很干净,季老爷子每隔一段时间会安排人过来打扫。
秦宁没有停留,直接上楼进入主卧,接着,打开原主放置重要物件的小隔间,进入。
小隔间拢共也没多少东西,说是放重要物件,其实也就放的是秦老爷子和秦氏夫妻的少量遗物。
他把先前在秦宅得到的几张纸,从提包中拿出,这几张宣纸以防有用,全部被秦宁塑封过,以免氧化,或者纸张变脆。
把这几样东西,一起放入规整秦老爷子遗物的大箱子。
原主似乎很不喜欢收纳,大箱子分有几层,层层放着不同东西,而每层放置的文件非常乱。
他甚至从那层最里面,摸出一袋过期的薯片。
秦宁:“……”
秦宁看不下去,重新规整。
他把整理的文件挨个按类别,放到不同的隔层。
忙活了两小时,他把秦老爷子有关的所有文件资料都整理了一遍。
他正要把最后一件档案袋放进去,没注意这档案袋是坏的,后面纸片一裂,所有纸张全部滑下去。
秦宁弯腰去捡,没捡几张,突然看见一张纸。
那是福利院孤儿的名单资料。
一看地上,大部分都是名单,资料很齐全,出生地、年纪、家境等信息,很详细。
秦宁想起秦老爷子留下的宣纸,其中一张是有关私生子的,不难想他这些名单的作用。
看来秦老爷子当年试图找到那个被送入福利院的私生子。
秦宁看了看这些名单,均有做标记的痕迹,却没有具体指向,显然秦老爷子并没有从中找到那个小孩。
秦家也算是有钱人,竟也没从这里找到,难不成那孩子根本不在这家福利院?
秦宁默然把纸张捡齐,放入整理出来的顶层。
他在思考一个问题,是否要继续秦老爷子未完成的事。
想了会儿,秦宁又放弃,这事他不能代表原主去做决定。
这件事也被他搁置。
他稍微看了看室内的环境,确认过段时间能直接入住,就拎着提包下楼,跟楼下接他的汪海一起往停车位那边走。
走了一段距离,秦宁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他这次过来,想取原主父亲秦延的私印。
秦晖在职期间,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公司资金,那会儿秦延尚未出事,秦晖盖章用的,是秦延的私章。
秦宁需要这枚私章确认一些事。
秦宁说:“你先去停车场开车,我上楼取东西。”
汪海点头,走去停车位那边。
秦宁则上楼拿私章。
秦氏夫妻东西少,秦宁很快找到,收好后,他关门下楼。
这片小区建在树林间,环境非常好,但过于偏静,居住的人比较少,路上基本见不到人。
秦宁下楼等汪海开车过来,等了几分钟,他低头看手机时间。
就在他垂头的一刹那,旁边楼梯暗处,久候的编织袋骤然朝他兜头罩来。
秦宁惊了一跳,心脏骤然紧缩,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险些站不住。
他捧着心口,疼出满额冷汗,那按住编织袋的人却丝毫不松手,正试图强行把秦宁塞进袋子里。
秦宁想呼救,但张了张嘴,说出来的话却微乎其微,不说旁人,他自己都快听不清了。
正在这时,有什么强光闪了几下,非常刺眼,有点像车灯。
秦宁蒙在编织袋中,看不到外界状况。
他揪紧心口处的衣服,慢慢平复心跳,等这阵心悸过去。
强光闪了数次,秦宁听到前方钥匙晃动的哐啷声,以及轻慢的脚步,渐渐逼近。
耳边传来沙哑的质问,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恐。
“你要做什么?!”
“别过来,你再过来,我一刀捅死他!”
似乎有人轻声笑了,含着薄鄙与讽刺。
身边揪住编织袋的人深深吸了口气,透过朦胧影子,秦宁见对方举起手,寒光一闪,当真拿着什么利器朝他刺来。
秦宁忙踹了他一脚,往旁边一躲。
紧跟着,他听到“嗙”地响音,及闷哼声。
旁边拽住编织袋的力道消失,秦宁忍着痛,趁机把编织袋从头上拽开,终于看清放下的场景。
先前在小区门口见过的拾荒匠被人踩着脑袋,压在水泥地面,不远处躺着一把很小的水果刀。
而踩住他的人一身机车装,头戴暗黑炫酷的头盔,手拎着白色棒球棍。
很显然是他制服了这拾荒匠。
他吸了一口凉气,又捧着胸咳嗽起来,嗓子眼漫开浓烈的铁腥味。
秦宁忙从地上捡起提包,拿出随身的药瓶,吞服一粒。
他呼吸很沉,有些喘不上气,尤其在寒冬的室外,更难受。
隔了好一会儿,他的呼吸稍微缓过来。
那戴着头盔的男人狠狠踹了拾荒匠一脚,踹得他捂住腹部猛咳,那架势,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对方径直走来,慢慢伸手,一把抓住秦宁肩膀,轻轻扣住,不轻不重,却也强势。
秦宁不适的往后退,这人攻击性太强,他不太喜欢。
他客气说:“谢谢。”
说着,动了下肩膀,想避开对方的手臂,但那人手劲很大,他没躲开。
那人呵笑一声,隔着头盔传来他瓮声瓮气的声音,带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心脏病能坐机车么?”
秦宁:“?”
*
汪海开车过来时,楼下只有一个躺在地上打滚的人,浑身脏兮兮,不远处还有一把展开的水果刀。
而秦宁却不知所踪。
汪海职业敏感性很强,惊觉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