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滴答——

带着葱花的面汤从一缕卷翘的发尾滴坠, 落在昂贵的赭色羊绒围巾,沾满油花的汤汁在衣襟前,渐渐洇湿出一片暗影。

预料中的面汤没有洒在秦宁身上。

秦宁慢慢抬起头。

他面前站着一个非常高挑的……女人?

对方背对着他, 大波浪卷轻扫过他的鼻尖, 有点痒意。

秦宁拿手挠了挠, 复又拨开携着海盐冷香的长卷发, 徐然站起身。

他站直后, 意外发现眼前这个人很高, 比他高出近半个头, 戴了一副简约墨镜,看不清全脸,但鼻梁高挺, 脸部轮廓很优美,显得非常英气, 有种特别的中性美。

对方下颚粘着一粒嫩绿的葱花。

那碗汤一滴不剩,全洒在她身上。

秀发, 围巾,衣襟。

洇湿一大片,发尾滴着汤水, 赭色围巾上零星散布了嫩绿葱花。

在关如慧朝秦宁泼面汤的瞬间,旁边茂密天堂鸟的行道, 恰好走出来一个人, 跟秦宁擦肩而过。

关如慧不料突然多出一个人,又不偏不倚地站在秦宁跟前, 来不及转方向, 全泼到对方身上。

她讶然半晌, 又惊又无语。

秦宁则越过来人肩头, 看对面的关如慧。

关如慧捏着碗,手腕发抖,她脸上厚重的粉底近乎要皲裂开,显然怒气未消。

她把碗朝旁边一扔,“砰咚”闷声,砸歪一簇兰草。

“你什么人,没看我们在说话么,还不走开。”

挡在秦宁跟前的年轻女人轻掸袖口的面条,语调轻扬。

“女士,我碰巧路过,被你淋了一身汤水,讲道理,你应该给我赔礼道歉?”

她声调不重,听起来不像生气,倒像平心静气的交谈。

关如慧语气不太好的说:“对不起,成了么?”

有种“你见好就收,赶紧滚”的意思,她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

年轻女人耸耸肩,摊手站开,没有要参合家务事的意思。

关如慧见她识趣,立刻将矛头对准秦宁。

“秦宁,你听清楚,我再说一次,六年前是你自愿签的协议,没有任何人逼迫你,双秦股份也是你愿意给的,双秦现在面临上市,你想在这个节骨眼拿走,不可能。”

“老宅的所属份额,你也没有,老爷子的遗嘱里根本没提要给你一分,他的遗产是分给我们的,没有你的份,不信你可以看遗嘱。”

“我料到你会说这件事,今天过来特意带上遗嘱和协议复印件,拿去看清楚,到底是谁心甘情愿签协议,现在又反悔改头。”

她说着,从提包中抽出两张折叠的a4打印纸,扔在地上。

“好好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们这些伯伯婶婶可没做半点对不起你的事,你说那些话,搞得我们在欺负你,谋你钱财一样。”

关如慧说话尾音带了点哭腔,好似真的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他们才是受害者。

如果不是秦宁有原主的记忆,又开挂知晓原着剧情,险些信了她的胡说八道。

原着中,这家亲戚妄想攀高枝,以原主的关系搭着季家这条船,又贪心不足,暗地里用阴损手段,往贺家跟前挤,最终导致双秦公司仅在破产名单上一闪而过。

双秦只会毁在他们手里。

秦宁也没有精力再跟关如慧周旋。

他冷淡道:“多说无用,回去联系律师,我们法庭见。”

关如慧真是恨极了这小贱种,从前秦老爷子就只疼他,不疼她大儿子,什么都只顾这小贱种,凭什么连老爷子快咽气,也要腾出精力,把他的未来安排得衣食无忧,什么路都给他铺好。

合该她儿子给他做陪衬,一辈子给他当牛做马,压一头?

关如慧狠狠瞪着秦宁,垂头一看桌面的保温桶,忙伸手去拿,还想故技重施。

倏然,她眼底多出一只白皙漂亮的手,压在桶盖上,青色脉络在薄薄的手背皮肤下,因施力而微微凸显。

关如慧耳边响起嗓音冷越的话。

“关女士,我尊称你一声婶婶,对你忍让,不是为了让你肆无忌惮的欺辱我。”

“而是因为,我不欺负女人。”

“但现在,你马上要成为例外了。”

秦宁说最后一句话时,语调沉冷,眼光锋锐。

对方得寸进尺,他也不必留情面。

关如慧猛地抬头,见秦宁单手压在保温桶上,看她的眼神冰冷又锐利,像刀一般凛厉。

秦宁自小性格懦弱,耳根子软,容易拿捏,对长辈言听计从,没对她冷过脸,厉声说过话,现在却完全变了一副嘴脸。

她顿时有种权威被冒犯的感觉,不禁怒道:“你目无尊长,也不知道你父母怎么教养的,估计是被你气死的,他们没教好,我作为长辈,代为教训,有什么错,这就叫欺辱了?”

关如慧说着,想用手去掴秦宁耳光。

她刚一扬手,便被秦宁牢牢擒住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叫。

原主虽然体弱,但男女天生力气悬殊,对付她,绰绰有余。

秦宁禁锢她的手腕,用劲之大,关如慧尖叫怒骂,甚至还想动用另一只手。

秦宁顺势箍住关如慧手肘,猛地向后掰,令手臂处在脱臼边缘,疼得她脸色猛变。

他面容平静,“道歉。”

关如慧疼得满脸扭曲,“道、道什么歉?”

秦宁不答,虎口施力,关如慧又痛叫。

这一痛让她很快改口说“对不起”,说了几遍,又连声求饶。

秦宁将她朝后一推,松开手。

关如慧趔趄几步,被温室花园的小喷泉边沿绊了下,一屁股坐进冰冷池水,“哎哟”直叫,半天才站起来。

她浑身,愤恨地瞪着秦宁,但又很忌惮,不敢再靠近。

秦宁冷眼睐她,“我父母如何,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

关如慧脸色铁青,见秦宁神情冷肃,满目薄戾,她愣是一个字不敢说。

病秧子仍旧是那个病秧子,可眼神不同了,像把锋利的刀刃在她脸上狠狠刮过。

秦宁缓慢捡起地上的两张复印件,“关女士,你说的对,协议中所有物品都是我自愿赠予。”

秦宁声线清冷,听在耳中,莫名有种冷意。

“但我有权收回。”

“我的东西,即便送给别人,也不会给你们一分。”

关如慧眼神带怯,嘴里还不甘示弱。

“协议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说收回就收回,秦宁,你当合同是闹着玩儿的?”

秦宁平静道:“协议没有经过公证,遗产是以赠予方式放弃,我随时可以反悔。”

“而现在,我要收回。”

六年前,法律这一块并不完善,多数人不会考虑协议做公证,包括秦家这份放弃遗产转赠他人的协议。

秦宁从思考要拿回属于原主的遗产时,就仔仔细细阅览过他的记忆,确定原主没有参与公证。

那么,协议就不具备法律效应。

赠予的东西,赠予人有反悔追回的权利。

“什么?”

关如慧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涉及她的知识盲区,她平时也没关注法律方面的信息,冷不防听到什么公证,全然不知。

但一提到钱,关如慧气急道:“你凭什么!”

这句话多少有点虚张声势,隐隐能听出来底气不足。

“凭我是遗产合法继承人。”

秦宁冷声回应。

关如慧气得发抖,但秦宁掰她手臂的事,让她心有余悸,不敢再轻易动手,只瞪了秦宁几眼,狼狈离开。

秦宁最不擅长应付关如慧那样难缠的人,尤其对方还是女人,待她走远,他不禁松了口气。

旁边的年轻女人听他沉沉呼气,低声一笑。

秦宁意识到身边还站了个人,面色赧然。

他转头看对方,见她浑身汤汁,下颚位置也溅了几滴。

秦宁满含歉意道:“很抱歉,连累你被面汤洒到。”

说着,递过去一张干净的手帕。

“不介意的话,请用。”

秦宁有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而原主没有,让他很不适应,这张手帕还是他在医院门口的超市新买的。

年轻女人扬唇浅笑,接过手帕,道了声“谢谢”。

秦宁说:“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如果不是你,被面汤泼了一身的人就是我。”

年轻女人慢条斯理地擦拭下颚的汤水,闻言轻笑一声。

“她泼你,你也不躲?”

秦宁笑了下,“没预料她会那么做。”

左右都是茂密的热带植物,也没法让他迅速闪避。

年轻女人仔仔细细擦干净身上的汤汁,又理了理夹杂在卷发中的葱花,她动作有条不紊,显得十分优雅。

秦宁礼貌询问:“需要帮忙么?”

她摇头婉拒,“不用,一点面汤而已。”

整理完头发,她将围巾取下,叠了叠,搭在手臂上。

秦宁安静站在旁边,视线落在她修长的脖颈时,忽地一顿。

……喉结?

对方察觉秦宁的目光,低头看他,厚厚的遮光镜片挡住他的眼神,秦宁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对方抿唇浅笑,“怎么了?”

秦宁摇头,“没什么。”

他觉得一直盯着别人不礼貌,便转开视线,到草丛边捡起被关如慧乱扔的汤碗。

汤碗是塑料的,不会摔碎。

秦宁把汤碗扔进垃圾桶,又清理了地上余留的汤汁。

长发青年道:“会有清洁工打扫。”

秦宁说:“我知道,只是这汤带油,我怕别的病人路过踩滑。”

医院来往最多就是病人,万一不小心踩滑,又是伤上加伤,再追究起来,就难以说清。

长发青年听他这样说,唇角微扬,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帮你。”

他拿出餐巾纸,和秦宁一起蹲在地上清理面汤。

面汤波及范围不广,就挨着秦宁坐的那片位置,多数都泼在长发青年的身上。

秦宁一看,更愧疚。

长发青年道:“既然你要道歉,不如将这手帕送给我,我也懒得还你。”

秦宁迟疑道:“你确定?”

“当然。”

对方想要,秦宁只好答应。

秦宁收拾完,怕汪海担心他,就准备回病房。

长发青年也要去住院部,两人便同行前去。

秦宁在二楼下电梯,跟对方告别。

长发青年忽然问:“你难道不想要我的签名?”

秦宁:“???”

他满脸懵逼,想不通为什么得想要他的签名。

想不出答案,秦宁摇头。

长发青年不在意的笑了笑,摆手跟秦宁告别,乘电梯去了六楼。

秦宁依旧一头雾水。

他没继续深思这个问题,回了病房。

回去后,秦宁联系韩律师,询问对方有没有时间,倘若没有,他再请别的律师。

秦家人看样子是不愿私底下解决,那他也不必再等,直接起诉,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解决。

韩律师似乎有事,没有立即回复秦宁,他也安心等待对方答复。

关如慧给的那张遗嘱复印件,秦宁带了回来,他仔细看过,签名笔迹与秦老爷子教原主写的字一样,遗嘱内容也没问题。

问题出在,这份遗嘱不是自书遗嘱,而是代书遗嘱。

秦宁睇着代书人的签名,若有所思。

【代书人:韩兆】

代书人是韩律师。

但见证人,却是秦家那几个兄弟姐妹。

秦宁不禁蹙眉,心中隐隐有疑惑。

不过这点疑虑很快消散,韩律师为他尽心整理遗产的相关数据,态度诚恳,在原主记忆中也是一位值得敬重的长辈,应该不会出问题。

但遗嘱中真的没有提到给原主分毫遗产,这很奇怪。

与其说奇怪,倒不如说是不对劲。

秦老爷子很疼原主,其父母去世后,也竭尽全力给予他最优质的生活,为他规划好未来,细致无比,最后却连原主父母的产业也不给他。

这不太可能。

秦宁暂时想不出问题所在,便暂时搁置,拿手机登陆微博。

早晨时,微博热度完全降下去,他被人肉的私人信息也清除干净,似乎有人在帮他做这一切。

先前汪海提到季老爷子有派人处理,秦宁自然而然想到这一切是季老爷子做的,颇为感激。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想的那样简单。

点入微博后,又是大量艾特他的微博,长微博也被疯狂转发,仿佛又回到昨晚前的状况。

秦宁拧眉,切入热搜榜。

赫然映入视野的,是另一条热词。

被推老人儿子再次发声

季应闲摆弄着新买的天文望远镜,又用能活动的那只手擦着灰尘,他动作很轻。

这时,病房门被敲响。

他头也没抬,懒散道:“门没锁。”

门锁旋拧,发出细微的“咔哒”声,门被打开,一道人影出现,随意地斜倚着门,波浪卷发在实木门落下一片阴影。

季应闲慢条斯理地擦拭镜身,没有要搭理的意思。

门口那人站定几息,撩动肩头的卷发,迈着长腿步入室内,坐下沙发,疏懒地展开双臂,继而摘下墨镜,露出漂亮深邃的桃花眼。

他把搭在手臂上的围巾往垃圾桶一扔,看着季应闲。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耽误那么久。”

季应闲睐他一眼,皱着眉,表情嫌弃,答非所问。

“姓陆的,你去过哪儿,怎么一身葱腥味,离我远点。”

“你是狗鼻子么,鼻子这么灵。”

季应闲:“……”

季应闲额角轻抽,没再理他,坐远些,专心组建天文望远镜。

陆修挑起眉尾,失望道:“小季总,我从剧组过来看你,你就这态度?”

“从没见人把翘班说的这么清醒脱俗。”

陆修把沾湿的外套也脱下扔掉,听季应闲这话,回道:“说什么翘班,我真就是来看你的。”

季应闲一脸“我信你个鬼”的表情。

陆修瞥了眼季应闲的手,问:“手怎么断的?”

季应闲说:“不小心摔的。”

陆修一脸狐疑,“当真。”

季应闲没答。

陆修见他那副“你爱信不信”的拽样,知道季应闲不愿说,他就问不出什么,不禁摇头。

把天聊死后,他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问:“你盥洗室在哪儿?”

“左边那间。”

陆修起身走入盥洗室。

隔了会儿,又传来他的问声。

“热水是哪边?”

“左边。”

“有肥皂或者洗衣液么?”

季应闲:“?”

他从外面储物柜拿出,走到盥洗室门边,递进去。

陆修笑着说了声“谢了”,倒出一点,在清洗什么东西。

季应闲不经意瞥过,见是一张很干净的手帕,隐隐带点绣花,很常见的款式。

莫名让他想起一个人。

季应闲嫌弃脸:“你的?”

陆修否认:“不是,别人的。”

季应闲:“哦。”

这个别人怕不是你自己。

季应闲离开盥洗室,将组装好的天文望远镜拿到露台。

他查过气象,今夜无雪。

正调试镜头,陆修捏着干净的手帕走出来。

他将清洗干净的手帕展开,搭在暖气片上,平平整整铺上去,动作还挺认真的。

季应闲透过窗户,朝内看了眼。

在回笼视线时,无意间看见手帕左下角醒目的红色,目光回转。

雪白手帕的左下角,有小部分机绣红丹桂。

季应闲目光微滞,渐渐蹙眉。

那手帕真是扎眼的熟悉。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左手腕的银黑腕表,唇角渐渐抿直。

陆修搭好手帕,从室内到露台,见季应闲突然开始拆天文望远镜,脸上缓缓冒出无数个问号。

没记错的话,这东西不是刚组建好?

他抬眸看季应闲,见他一脸冷漠,似乎心情很不爽。

陆修:“?”

他沉思一瞬,决定讲些有趣的的事,让自己的好哥们高兴高兴。

“季应闲,你猜我在楼下碰到谁了?”

季应闲没理。

陆修坐下藤椅,挑着眉看他,说:“你的未婚夫。”

季应闲一顿,冷声提醒。

“他不是。”

“下个月老头子生日宴,他会当众解除婚约,我跟他以后彻底没关系,你下次说话注意点。”

“行行行,我注意。”

陆修耸肩,随手捞过茶几上的时经杂志,翻开阅览。

他看了没几分钟,忽听旁边的季应闲说了句话。

“手帕哪儿来的?”

陆修:“啊?”

他注意力在杂志,没听清季应闲问的什么。

季应闲面无表情:“没什么。”

陆修:“?”

季应闲拎着天文望远镜的各种零件,返回室内,砰地合上推拉门。

陆修:“???”

谁又惹他了???

秦宁看完媒体采访晕倒老人儿子的视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一直待在热搜上迟迟没下去。

这位先生从老人晕倒住院,拢共发了三次微博,句句指责无良富二代推倒老人,非但不道歉不赔偿,还花钱公关,不想负责。

最近这个采访视频,他在视频中痛斥秦宁仅发一条长微博,没有收到任何道歉赔偿,呼吁网友帮他讨回公道。

秦宁:“……”

昨夜季老爷子找人帮他撤热搜,删信息,中午时,这位先生便出来接受采访,明显是要逼秦宁出来赔偿。

秦宁正看着,就见评论下方逐渐出来为他发声的网友,有人不信,直接甩出滨城地铁官微发布的视频。

尤其有网友扒出,被推老人的邻居曾反应,老人儿子是个赌徒,对老人极差,根本没有照顾过一天,跟采访中那个孝顺敦厚的形象截然相反。

那儿子瞬间打脸,人设崩塌。

热搜前三也渐渐变成与对方相关的词条。

地铁被推老人儿子三次发声

被推老人儿子疑似诈骗

现在还敢扶人么

所有讨论贴下方,评论风向一边倒,先前大骂秦宁的网友们统一改口,矛头又对准撒谎骗钱的老人儿子,与先前网暴秦宁的情况何其相似。

然而网友们却是三秒记忆,没有任何道歉,也不为他们制造的网络暴力产生任何悔意。

信息时代固然便利,但某些时候,却成了语言暴力滋生的温床。

秦宁叹了口气,默然放下手机,心情一时间很复杂。

对方也算是自食恶果。

季老爷子的帮忙,他得好好感谢,正在思考礼物送什么,手机就响了。

秦宁一看。

是办案警察的来电。

他划锁接通。

电话那头是主办警察中的那位年轻警。

对方略激动道:“秦先生,那个给你寄恐吓快递的犯罪嫌疑人,已经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