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折虹还没什么自己身上起火的实感, 就被雨淋成了落汤鸡:“……?”
他手上原本已经冒出了细小的火星, 灵脉里也开始胀痛,但是这一场莫名其妙的雨下来,他体内的火灵力完全被压制住了。
毕方是纯正的火兽, 被水灵力的锁链锁住尚且已经那么痛苦,被蕴含灵力的水当头浇下, 当场惨叫。
这场雨势不可挡,瞬息间整个灵君寺的火就全部被灭。
怜信:“?”
所有僧人也:“?”
好像什么还没发生,就已经结束了……
郁折虹身上很冷,抖了一下, 随即感觉到这阵雨里蕴含着水灵力, 灵力的气息还很熟悉, 像是……
像是铂老师的。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对哦, 铂老师是金水双系的,虽然平时都不见他用大型的水系法术,但下场雨肯定也不是什么问题。
却看见铂吟低头看着他,目光幽深,郁折虹看到了他心已经全变成了血液一样的黑红色, 此刻才慢慢褪去——那是“后怕”的情绪。
他还抓着郁折虹的手, 极为用力,郁折虹轻轻“嘶”了一声:“疼……”
铂吟惊醒般, 松开了他的手。郁折虹的手腕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他刚刚差点以为手腕要被直接捏断了。
“……抱歉。”铂吟说,语气仿佛都还漂浮着。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 才低眸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浮现出了一个圆形的阵法,里面是一个水滴的形状,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郁折虹记得书里看过,这个小阵,是“誓阵”,并没有什么后遗症和危害性,是用来督促自己遵守自己立下的誓言的阵法。
铂吟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这一瞬间,郁折虹居然从他眼中看出了茫然、怅惘的神色。他手背上的蓝光,像是萤火虫一样飞散而去,整个小阵消失不见。
……这是誓阵被违背时,会出现的场景。
他从来没有一次性在铂吟眼中看到这么多种复杂的情绪。
誓阵的内容……
确实,铂老师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大规模用过水灵力。郁折虹最多也就看过他用很小的冰刃。
铂吟放下手,衣袖重新遮住了手背,他的神色也恢复了漠然。
只听轻微的“嗤”地几声,毕方浑身抽搐着晕了过去。它身上出现了密密的冰刃,不知羽毛下有多少伤口。血迹混着雨水流进了青石板里,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这里是寺院,我不杀它。”铂吟冷冷看向怜信,说。
怜信也算是给他和郁折虹提供了帮助,否则,他不会管这里是什么地方,能不能杀生。
血气浓得连雨水都冲刷不下去,僧人们看着这一幕,噤若寒蝉。就算不知道这个黑发蓝眼的青年是谁,他们也知道他绝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了。
虽然没杀,但毕方也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能不能活下来全看运气。怜信合掌,轻叹:“阿弥陀佛。”
她脱下僧衣,把缩小到和一只孔雀差不多大的毕方抱起来。
郁折虹头晕晕的,不知道是不是后遗症,他现在浑身难受,感觉有两股灵气在体内角逐打架,就和感冒了似的。
“铂……阿嚏!”他打了个喷嚏,开始发抖。雨水顺着他的睫毛、下巴往下落。眼尾烧得有点红,浅青色的眼眸不太清醒地看着铂吟,可怜巴巴、雾气蒙蒙的,像是什么小动物。
郁折虹越来越晕了。
“我要倒了……”他喃喃地预告,闭上眼睛。
但是他没有晕在轮椅上,而是感觉自己落进了什么柔软的东西里,被裹起来,整个人一轻,双脚离地。
“……?”
郁折虹挣扎着睁眼看了一下,然后受到了惊吓。
——如果他没感觉错的话,铂吟把他抱起来了?!
外面裹着一层他在钦涅斯的白色被子,然后铂吟抱着。姿势不太像是公主抱,有点像那种抱小孩的姿势,或者说……是直接把他端起来了。
郁折虹:“……”
仿佛就是怜信把毕方抱起来的姿势。
不过好歹铂老师也没有做出直接把昏倒的病人用轮椅淋着雨推回去这种事,他很欣慰。
铂吟身高在一米九以上,郁折虹只记得自己瘫痪之前是179,后来一直没长高。他骨骼也比较纤细,偏向于少年人,这姿势居然也没什么违和感。
郁折虹双腿无力,隐约还感觉到几根机械臂固定住了他的脚踝,让他的腿蜷缩起来,整个人团在被子里,好让铂吟抱得方便。他不由黑线。
但他实在很困,紧了紧被子,就迷迷糊糊靠在铂吟肩上睡着了。
……
怜信和其他一众僧人看着铂吟抱着一团被子里的青年,也不敢说什么,频频侧目。
铂吟扫过来一眼,目光如冰,他们立即抽回视线,连看都不敢看了。
怜信所受的冲击是最大的,愣了一下,却又笑着摇摇头,感慨似的叹息一声。
青年闭着眼靠在神明怀中,长长的睫毛簌簌抖动,像是睡在棉花糖里的动物幼崽一样。他脸颊被热意熏出了一点红晕,有点难受地皱起眉,蹭了蹭脸颊,手指抓住了被子。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显出一点娇气出来,让别人记起他的病弱和不便。
……
*
郁折虹回去禅房后直接生病了,昏睡到第二天的下午才醒过来。
在他睡着期间,灵君寺和竹渝一方也在不间断地追查。
毕方在化形的时候,“那些人”给它的躯体就是双腿瘫痪的,所以它才需要坐轮椅。按道理来说,正常的赐予躯体不会出现残疾的情况。
现在怜信怀疑,他们可能曾经针对郁折虹的情况进行模拟过。
但他们的身份,依旧不能确定。
为避免恐慌,怜信将铂吟的身份隐晦告知了吕会长和竹渝的园长,其他消息一概封锁。
毕方之前已经躁动不安,但一直到几天前,也差不多就是郁折虹和铂吟到达白蜀的时候,才有人与他第一次接触。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布置好一切,还不留痕迹,足可见这个势力的强大和可怕,远远比什么灵验所高明。
……
郁折虹醒来的时候,外面还在下雨。
他困倦地睁开眼,身体还是很虚弱,不由得裹紧了自己的小被子。
饿了。
郁折虹呆呆地想,反应有点迟钝,转过头才看见自己床头放着……呃,刚刚调配好的灵力剂,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他无语了一瞬间,但是转瞬又安慰自己:没事,至少这是铂老师亲手做的病号餐!
他确实现在也没什么胃口,一口喝掉灵力剂,就挪上轮椅,道:“铂老师?”
他有好多问题想问。
郁折虹打开门,只见竹质长廊尽头站着一道白色的身影。铂吟头顶的王冠悬浮着,散发出淡蓝色的微光。
他在凝望着雨幕。
灵君寺修在山顶,这竹廊外就是连绵的群山。视野一览无余,能看见无边的大雨润泽着山脉,不论是秋叶还是常青木的颜色都更加浓郁了。淡淡的雾气浮动,空气也湿润微凉,充溢着灵气。
“铂老师,这还是你降的那场雨吗?”郁折虹过去。
铂吟发出一声很轻的“嗯”。
郁折虹注意到,铂吟现在心口是淡蓝色的,像蒙着一层雾。神明依旧是寻常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但是雨丝倒映在他的蓝眸之中,仿佛也变成了淡蓝的雾气。
——铂老师心情不太好。蓝色,是忧伤的意思。
之前他们也一起看见过好多场雨了,但铂吟露出这种情绪还是第一次。郁折虹撩起来他右手的袖子,问:“昨晚那个,是誓阵吗?”
他就像一只观察饲主的猫,小动作很多。
“是。”铂吟侧头看着他,似乎在组织语言。
郁折虹抬头,静静等着他开口。
廊檐外雨潺潺。廊上系着的小铜铃被吹得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细微的声音,有点像钦涅斯里的云幽灵们。
“……我的母神,是水泊之神。”半晌后,铂吟开口了,“她死后,我就不想再用她留给我的水灵力了。尤其是降雨。”
郁折虹还是第一次知道铂吟有母神。
他知道,神明的诞生和后来的所有种族都不同,有的直接由天地诞生,无父无母;有的只有父或母的一方;有的则父母双全,但也可以有两个母神或是两个父神。总而言之,相当自由。
郁折虹本来以为铂吟是孕育于天的那一种神明。
他说:“你的水系灵力,就是源于你的……妈妈?”
所以在母亲死后,他才不愿意用水灵力。
即便铂吟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候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什么,但是他也依旧会触景伤情。
铂吟应了一声。他伸出一只手,雨丝被从雨幕里抽离出来,在他掌心上方形成一个透明的小球。
水球在他掌心生成又覆灭,水花四溅,最后弥于无形。
他收回手。
“诸神陨落,她将我封印在冰中。接着在我面前消散成了云雨。”
铂吟道。
郁折虹睁大了眼睛。
世界上所有人都只知道,一百多年前的那一天机械之神从冰封中醒来,然后灵气就因为他而复苏了。
——但从没有人知道,神明为什么会在冰中,又为何只有他躲过了诸神的陨落、得以存续。
郁折虹手微微一顿。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由来的。
是因为一个母亲,用自己最后的力量保存了自己孩子的生命,然后化为了漫天大雨。
小美人鱼化为泡沫是因为看穿了王子,水泊之神看破了诸神将要陨落的结局,她碎成泡沫却是为了孩子。
铂吟垂下睫毛,说:“没有必要为我难过。”
郁折虹的眼神和那天在山海节上时一样,淡青色的眼睛,就像雨过云开后朦胧的天空。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铂吟的指尖。
铂吟的声音很平淡,因为如今想起那副画面,其实也很模糊了。神族的记忆力很好,他本来以为自己会一直记得那个场景,但不知道为什么,大脑似乎在刻意遗忘。
水泊之神惟切莉尔,她有和他一样银白色的长发以及冰蓝色的眼睛,但要比他温和得多。
神族死后不会有魂魄留下。
诸神黄金时代,所有神族都认为自己是天地最偏爱的产物。但事实证明并不是这样,在祂们之后,无数无数那么弱小的生命都可以拥有魂魄,死后三魂七魄依然可以存在于天地,等待记忆和痕迹被洗净后再重新组合、再入轮回。
但是神族不会。
祂们的死,身躯消融,魂体也一并融化。
水泊之神陨落,此后的万万年,无数个星球、无数片天空落下的每一场雨里,都有源自于祂身体里的水元素。无数的水滴汇入数也数不清的河流湖海里,再也拼不成原来的样子。
从前铂吟偶尔想到这些,只会觉得心中微微刺痛,然后脾气愈发冷酷弑杀。
但现在,他知道了这种情绪叫作难过。
郁折虹的手牵着他的,似乎把温度也一并传了过来。人类的体温是温暖的。
铂吟记得诸神陨落时,他还很年轻。他的执念几乎与他的生命一样漫长,贯穿了他的沉睡和苏醒。
但是在今天看到郁折虹陷入危险时,他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忘记这执念了。
他忘记了誓阵,忘记了漫长的黑夜和痛苦,那一刻所有的念头全都系在这个脆弱的人类身上。
雨点猝然落下时,他觉得自己仿佛看见惟切莉尔的影子了。他是她的孩子,所以他能够召唤出更多属于水泊之神的碎片。
但是奇异的,他觉得惟切莉尔是不会责怪他的。也许还会为他感到开心。
“人类的难过似乎是分为很多种的。”铂吟银白色的睫毛垂下,看向郁折虹,“我现在的这一种,应该叫什么?”
他想要知道这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