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能这么横冲直撞地威胁神族的,郁折虹一时不知道是该感叹他们勇气可嘉还是不带脑子。
铂吟的左眼变成了灿金色, 空气威压如深海风暴一般, 支配者们张牙舞爪, 瞬间将主管吞没!
底下的组员惊叫:
“组长!!”
郁折虹却看见铂吟微微皱起了眉。
……那只支配者张开触手——什么都没有。不见主管的身影。
“组长!您还好吗?”
“您怎么样了!”
主管重新在底下出现,被几个组员搀扶住, 脸色略显苍白,却强自镇定。
他抬头:“神明大人,我们观测到,从三年前开始,您的灵力波动就逐渐减弱。”
灵力波动减弱?这是什么意思?
郁折虹心里一悸,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筹码?
铂吟只冷冷看着主管, 不做任何反正, 似乎是默认了。
“如果我们没有判断错的话, 您在逐渐变得虚弱。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具体原因, 但我现在已经终于确认了这件事了——如果是从前的您, 刚刚我失去的根本不可能只是一条胳膊。”
主管抬起自己的左手——刚刚支配者的攻击对他还是有作用的,他的整个左臂衣物之下都空荡荡的, 有血慢慢地渗出来。
主管笑了下,但脸上却是一个得意的笑, “如果是从前,我根本不可能逃得掉。”
他神色收敛,凌然喝道:“大家听我指令,出击!!”
“嗡——”
群山震动,群鸟惊飞, 阵法的光芒冲天而起!
铂吟抬眸,眼中倒映出密密麻麻的灵力锁链。这些锁链是黑金色,交织成一张不详的大网,像鸟笼一样把他和郁折虹笼罩其中——
在这张网下,二人就像蚂蚁一样渺小。
而在网外灵研所所员们露出了各异的神情,激动的、不敢相信的、紧张的、兴奋的……
锁链向中心的两人缠绕而去,像是要把他们压缩成一个茧、然后再捏碎。锁链带起了罡风,铂吟的衣袖和长发都飘飞了起来,在沉重的黑锁中显得轻盈无比。
“唔!这风……”郁折虹忙遮住脸,但手上还是被划了一个小口子。
一滴很小的血滴溅到了铂吟手上。
他低眸。
……是温热的。
原本其实他心里其实是没有多少感觉的,阵法可以依次解开,但是就在这一瞬间。
一种之前千万年都所未有的失控感出现在他心里。
郁折虹动作微顿,他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是感觉身边的那个人情绪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原本空气里那么多的灵力,竟然忽然被压成薄薄一线——
四周寂静。
就像暴风雨将至。
铂吟左眼中的金色像是要沸腾起来。
中年男人神色一变:“你……”
但他没能说完。
郁折虹还想再看,但被一只手遮住了眼睛,看到最后的画面是主管惊恐的表情。
铂吟道:“别看。”
他从前都叫郁折虹看着,但这一次说,不要看。
郁折虹心脏一颤,轻声:“……铂老师?”
铂吟的手没有放开,他身上的气息变得很冷,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郁折虹的心跳于是又逐渐加快了,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局势紧张。
……他知道铂吟要做什么。
郁折虹眼前一片黑暗,他的睫毛在抖。
罡风还在肆虐,但他仿佛只能听到铂吟的声音。
“抱歉。”他的神明,轻声向他致歉,“我不想再等三分钟了。”
郁折虹没说话,把手放回了膝上。
——然后,他听到了风声。
或者也许不是风声,而是什么东西飞溅出来的声音。很轻微的,却一连响起了许多声。
但很快,连这点声音都没有了,天地间充斥着空旷优美的机械乐声。
这和钦涅斯常有的机械乐声不同,无可比拟地圣洁。
郁折虹眼前黑暗,却仿佛看见了一片雪白的、发着金光的云朵,宛如天堂之门。可他心里清楚,这背后是死亡。
它们荡涤了一切,什么声音都没有留下,树叶的沙沙声、鸟翼扑腾的声音、人的尖叫声……这些本该充斥耳边的声音,一个都没有。
静谧如死。
铂吟的手一直没有移开,一开始是冰凉的,然后慢慢被焐热了。
不知过了多久,郁折虹闻到了很淡的血腥味。
从淡,变得越来越浓,郁折虹想象不出这是多少血,他没有见过。
他长睫颤了一下,像一只蝴蝶很轻地扫着铂吟的掌心。
铂吟说:“你在怕?”
郁折虹有些茫然。
“……不?”
他其实是不怕的,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铂吟的这一面,他之前从未触及。或者触及了,但也回避了。
过了一会儿,郁折虹确认般地说:“我不怕。”
而后又问,“……如果,按照人类的法律,他们该判什么刑?”
“死刑。”铂吟说,“他们还做过很多其他的事。”
这句话的语调温和下来,意外地有耐心。
郁折虹就不问了。
他抬手掩了一下鼻子,铂吟像是注意到了,片刻后,那股血腥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幽冷的香味。
眼前忽然一明,铂吟松开了手。
郁折虹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适应着天光。
……他没有看到什么血腥暴力的场景,眼前的这幅景象甚至可以称得上很美。
这个人就连杀戮也很有美感。
原先的黑色建筑群落已经全部变了个样,就像是有白色的金属液体从地底往上喷涌,把它们全包裹起来,然后凝固定格的样子。
它们都变成了白色。
在地面上,多出了大片大片无数浅蓝色的鲜花。这些花长得有些像百合,是一种很秀美高雅的相貌。被风吹过时,蓝花们轻轻摇曳起来。
它们丛聚的形状,有点像一滩滩的液体,郁折虹好像猜到它们是怎么长出来的了。
郁折虹闻到它们的味道,就和铂吟身上的花香一模一样。
铂吟问:“怕我吗。”
他还是那副山巅雪的样子,却沾染了似有似无的一丝血腥。左眼燃烧的金色渐渐熄灭了,直直看着郁折虹。
仿佛在问:看到我的这一面,你也不害怕?
又危险,又有致命的吸引力。
郁折虹对上他视线,说:“不害怕。”
他说完,铂老师心情似乎好转了。
啧,这个男人,是杀完人心情就变好吗?真是人间杀器。
他不过问刚刚发生的事,低头问道,“这些……是什么花?”
铂吟道:“春冰尾。”
郁折虹听到的是一个神语的名字,被铂吟直接在脑海里翻译给他了。
这里的地貌甚至都有改变,铂吟从山坡上走下去,沿途洒出了一点灵光。
这些灵光不是随便洒的,被波及到的很多小动物,比如落地的飞鸟、虫子都变成了凝固的金属外表,被洒了灵光后都恢复了原貌,就跟解冻一样。
郁折虹看到了一只被“解冻”后呆呆傻傻的兔子,还没等他去摸,就对着铂吟炸起毛,无比惊恐地撒腿狂奔,消失了。
这些都影响不到铂吟,他在草丛花间继续往前走。
有一只麻雀的翅膀摔断了,被复苏后还是飞不起来,并且马上要死了。它从树梢掉到了铂吟身上。
郁折虹停住。
那只褐色的小鸟停在铂吟的手指上,瑟瑟发抖,不断啾鸣。
……铂吟低头,在它翅膀上装了什么东西。
郁折虹有些惊讶地挑挑眉。
再飞起来的小麻雀,有一只翅膀是银白色的机械翅膀,羽毛是金褐色。
它摔了几下,弹跳着飞走了,怕得不行的模样,一点都没回头看救了它的神明。
郁折虹原本手脚都有点凉,但不知为何,现在慢慢回温了。
他忽然说:“……你没有杀它们,但是它们还是很怕你。”
这个人可以极端残忍,但有的时候,又很像是人类所想象出的那种神佛。
铂吟略略看了他一眼,说:“这是当然的。”
生物会畏惧比自己强大的存在,这是镌刻在基因里的保命本能。
郁折虹小声嘀咕:“你没有杀我,我就不怕你。”
铂吟又看了他一眼。
郁折虹觉得他好像又被取悦了。
“所以我很怀疑,你为什么能活到这么大。”铂吟平铺直叙地说。
郁折虹:“……”
郁折虹:“不准嘲讽我。”
他还加了个字,“嘤。”
接着他的轮椅就被卡住了。
铂吟没说话,用一片冰刃斩断了缠住他轮椅的草茎。
嘲讽得更明显了!
郁折虹:“靠。”
他单方面决定,接下来的15分钟不和铂老师说话。
铂吟在继续解冻被封住的小动物,郁折虹就弯腰试图去摘那些春冰尾。
铂吟分了点神去看他,心里对他的胆大程度又刷新了认知。
他没有解释春冰尾,所以郁折虹应该会产生它们是从尸体里长出来的联想。但这人还是想去摘。
郁折虹摘了几枝,发现它们在慢慢变得透明,变成灵气逸散出去,根本留不下来。
正在傻眼,抬头就撞上了铂吟的目光。
郁折虹:“……”
铂老师又在看我犯傻。
铂吟:“为什么想摘?”
郁折虹咳嗽了一声,若无其事说:“因为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这说法仿佛有点变态,但是他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喜欢而已。
铂吟微顿。
“……你摘不了的。”他说,“只有神族可以佩戴它。”
郁折虹:“可以佩戴?那就是说,这种花其实不是……咳,尸体里的花?”
铂吟觉得解释起来太复杂,从戒指空间里拎出那只戴着单片镜的白鸮,他在白鸮里刻录了很多书籍,包罗万象。
郁折虹觉得这只白鸮十分眼熟,毋一听它开口发出机械音:“?”
钦涅斯的白鸮什么时候还有语音点播的功能了?
铂吟对上他疑问的视线,想起自己曾经拆过这只白鸮,但又想起自己没告诉过郁折虹,就一言不发,用理所当然的眼神回望过去。
郁折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感觉你在诓我。
铂吟是在重新拼的过程里给这只白鸮加的功能,钦涅斯独独就这一只,但它比较害羞。
“比较害羞”的白鸮一出现,就扑到了郁折虹身上。
铂吟:“……”
白鸮体内传出机械音:“春冰尾没那么血腥,它们只是喜欢在灵气茂盛的地带生长。但也有点不详,因为灵物生命尸体消失时会残留大量灵气,所以遗骨之地常有春冰尾。”
“它们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作春见骸骨。”
铂吟想起自己的母神,水泊之神尤其喜欢佩戴春冰尾。
她在铂吟面前消散后,春冰尾的气味就一直残留了下来。从那之后,这些花每次在他杀戮后都会盛开,就像在提醒他。
他之前是很不喜欢这种味道的,但今天,他好像不是那么介意了。
郁折虹放弃了摘花,很新奇地逗那只白鸮:“它是有智能的吗?”
铂吟:“没有。”
它的智力只相当于一只普通鸟类,语音的功能是独立的。
“接下来去哪?回家吗。”郁折虹道,“任务已经完成啦。”
那道被下的命咒已经消失,以后也不会有人威胁到他了。
铂吟却说:“没有完成。”
他打开一个传送法阵,“还差一步。”
*
……
郁折虹从来没见过铂吟画这么复杂的空间传送阵,不知道是传去哪的。
阵门打开时,他惊住了。
——眼前的场景再熟悉不过,赫然是他穿越之前的世界!
郁折虹:“……”
郁折虹傻了:“铂老师?”
我日。
怎么回事?
铂老师要送我回家吗??
眼前是他住了22年的城市,是他死前住的房子,街道上也是一样的车水马龙……
啊,不对,车水马龙。
郁折虹才发现,他和铂吟是悬浮在半空的,就像两只阿飘,底下的人看不见他们。
铂吟明显懒得解释,只说了两个字:“位面。”
郁折虹有了个大概猜测,白鸮给他全面说明,他整理出全貌后,不禁觉得灵研所实在是太难了。
——自从百年前铂吟苏醒后,灵研所就开始积极寻找能压制住他的方法。
神明太过强大,虽然给人类带来了不尽的好处,可他本身对人类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人类想了很多办法,从正经的到不正经的都有,反正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成了呢?
其中一种不那么正经的就是找个人和他结成契约,从而产生约束力。
但是这个人从哪找呢?
一开始,灵研所是在本位面找法子,简而言之就是派人感化神明。
——这些人去一个送一个,全部GG。
铂吟杀了十几个后开始不耐烦,只要他们有动作,直接分神去杀。
灵研所不敢动了。
于是痛定思痛,把目光放到了别的位面。用投放“窗口”——在郁折虹那个位面的表现形式就是那个游戏——的方式,吸引志愿者。
这其实也有风险,因为神族是可以穿梭在不同位面的。
对此,灵研所仔细分析,发现远古时代神族的力量远比现在强大,那时候是神的田园时代,挥挥手就能让星辰陨落;
但他们现在面对的铂吟,明显要比那时弱上许多,甚至只观测到他待在地球上,其他地方哪里都没去。
也许如今的铂吟不能穿过位面?
有了这个前提,他们千挑万选选中了一个位面:既和本位面相似,又毫无灵气、不易被察觉。
谁知道什么都计划好了,实施的时候出了bug,“窗口”被郁折虹买下,契约也错误地绑给了郁折虹。
铂吟在郁折虹过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派白鸟着手去查。
最后在灵研所送信来的时候,他也差不多找到了全部的真相。
灵研所捂了半天,事实上底裤早都掉没了。
——他们着实猜错了,就算是在这个灵气衰弱的时代,他也可以穿过空间,去往另一个位面。
郁折虹心说看《神明的爱意》策划成那个鬼样子,想必你们也没有怎么认真计划。
出了bug,实属正常。
面对铂老师这样的反派大boss,用这种猥琐流的手段是没有用的,要像个主角一样正面刚……
他神游天外,铂吟不得不说:“看着。”
熟悉的字眼,郁折虹连忙回过神。
铂吟伸手,在半空中抓出了什么。
是个……类似于虚拟窗口的东西,荧光璀璨的。铂吟手指收紧,窗口骤然波动,而后碎裂!
它在天空里炸出了一片不可见的烟花。底下人群来来往往,没有人知道头顶上发生了什么。
蓝色的荧光在白天里铺成绚丽的银河,雨点般纷纷落下。
这片光幕雨点里,铂吟看向他,忽然说:“不会有别的了。”
郁折虹歪头:“嗯?别的什么?”
铂吟:“别的契约者。”
灵研所投放出的所有窗口都相互关联,现在已经全部摧毁了。
郁折虹眼见星海如瀑落下,铂吟的蓝眸里倒映着闪烁的银河。
——不会有别的了。
所有的宇宙位面里,只有你一个。
铂吟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事实,可是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实在很难有人可以把持得住。
郁折虹心一跳,笑道:“那我就是你独一无二的老板了。”
……你也是我独一无二的神明。
“我们还可以再在这个位面待一段时间,但是不能接触生命体。”铂吟问,“你还想去什么地方?”
郁折虹:铂老师,你是来旅游的吗?
他思索:“你让我想想?”
*
一刻钟后,近江墓公墓。
“他们给我选的墓地,位置还不错。”郁折虹手撑着下巴,眨眨眼睛。
郁家毕竟是豪门,对外面子要做足,怎么都不可能让长女的儿子睡在夜底荒坟里的。
这家公墓是真正的寸土寸金,比外面许多活人住的房子还贵。不可不谓是有钱人的讽刺。
近江远在郊区,如其名,临着一道漂亮的江水。这里视野开阔,风景极好,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什么高楼大厦,只有水墨画似的青山。
正是正午,天气很清爽,虽然在夏日,但并不炎热。刚刚下过雨,云层遮盖下,阳光恰到好处。
郁折虹心想,世界上应该没人有这样的体验了——以一种半透明的状态,站在自己的墓碑面前。
“这底下埋的是什么?是我的骨灰盒吗?”郁折虹突然好奇,“我应当没有骨灰可以埋。”
他可是身穿,作为一个对自己身上每颗痣的位置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的自恋狂,郁折虹确信现在的身体是原装货。
铂吟:“灵研所做过遮掩。”
郁折虹在手机上查新闻,他的手机能连上这个位面的网络。
很快就搜到了——
【X月X日,第一医院突然被陨石砸中……造成了人员伤亡……】
这条新闻的结尾写了具体的损失,其中有写,一间手术室一个手术失败了的患者尸体刚好被砸中,现场少量DNA残留,确认吻合。
“尸体面目全非”的郁折虹:“…………”
草?
这尼玛比马亲王的天降陨石术还要离谱!
灵研所就是这样做事的吗!看着就像是一个冷笑话的段子!
这条新闻当时上了社会热点,热搜热度也很高,所有人都在说那个患者真的好倒霉,先是手术失败,后面又是死无全尸,简直悲催到家了。
谁能想到呢。
那个悲催的患者其实是穿越了,手术刚失败就被转移到另一个位面去了。
好在,郁折虹具体住哪家医院对外界是隐瞒的,所以,除了家人和律师,大家并不知道那个倒霉的患者就是【色散折光】,郁折虹好歹保住了自己最后的一点脸面。
郁折虹直想骂人,半天才说:“……好歹我还因祸得福,重新活了,也不算亏。”
他的手术确确实实是失败了,当时就应该死在了手术台上。
但在另一个有灵气存在的世界,铂吟的那几滴血又给他续了命。
还有其他十几个人员的伤亡,搞出这件事的灵研所确确实实身上背着人命,他们死得一点都不冤。
郁折虹看完新闻后,发现铂吟在看着他。
这人看得很专注,神情也很放松。
他很熟悉铂吟这样的表情,这意味着此人情绪比较平稳,甚至算得上好。
郁折虹:“……”
他又双叒叕被嘲笑了。
因为这种离奇的死法。
他愤愤说:“不准笑我!”
铂吟:“嗯。”
郁折虹狐疑:“你保证?”
铂吟并不回答他,只是眯了眯眼睛。
郁折虹哼了一声:一点都不走心!
他没有查关于郁家的动向,因为他猜都能猜到他们是怎么做的。
他们是体面的人,当然不会向谁讨要什么说法,而是“心酸地”全盘接受了这个噩耗。
也许还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上面出席的都是自己不认识的人。
他转而进了自己的粉丝界面。
铺天盖地的灰白色图片,还有网站和杂志为他举办的悼念专辑。
“漫画家郁折虹”死亡的消息,是在那个新闻后几天才出来的。其实他的粉丝都早有准备了。
铂吟也在看。
【……色散折光这个名字后面,确实是个很敬业很称职的漫画家。他在知道自己的病后,就修改了连载的进度,最后没有留下一个没有讲完的故事,每一个主角最后都寻求到了自己的圆满。】
【他早就已经为自己的离开做好了准备,没有给世界留下遗憾。】
【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我们希望,郁先生可以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圆满。】
——这是他连载的那个杂志社给他的悼词。
郁折虹不太看得爱自己的人为自己难过。
他关掉手机抬起头的时候,眼圈有点红。
铂吟轻声道:“快下雨了。”
郁折虹点了点头。
他的墓碑前面有很多白菊,卡片上画着自己漫画中经典人物。花瓣被一场雨打过,在黑色的大理石上散落一地,沾着水珠。
郁折虹一束一束地看过去,没有看见自己母亲的字迹。他早有预料,心里便也没什么波动。
而在墓碑后面,就是一大片花海山坡,繁丽的鲜花在阳光下热烈盛开。
郁折虹忽然觉得,这个墓地的选择可能也有自己的粉丝帮忙选择的成分。
因为他曾经发动态说过,以后想要长眠在一个有鲜花常年盛开的地方,就像这里一样。
郁折虹过了一会儿就把心里怅然的感觉压下去了,甚至还说:“我觉得那片山坡很适合野餐。”
铂吟:“……”
郁折虹煞有介事:“来都来了,我要再逛逛。毕竟也是我睡的地方。”
铂吟面无表情。
会说墓地适合野餐、要逛逛的,他确信只有郁折虹这么一个奇怪的人类。
雨点不一会儿就落下来了。
近江公墓没有常见的青松翠柏,也没有高大建筑,这就意味着根本没有躲雨的地方。雨滴并不属于生命体,是可以接触到它们的。
郁折虹坚持“墓地和下雨更配”又逛了大概十五分钟,发觉自己可能是个智障,捂着脑袋说:“铂老师,我们回去……”
话未说完他蹙起了眉,因为无名指的戒指似乎发热了一下,不过并不强烈。郁折虹放下手看了眼,没发现什么异样。
郁折虹回头道:“铂老师……”
话到一半,却是愣住了,甚至有点惊吓。
因为铂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躺倒下去了!
就这么倒在了花丛里!
郁折虹:“我靠!”
他心脏简直跳到一百八十迈,也顾不得什么戒指不戒指了,赶忙去看。
怀里的白鸮扑腾了几下,说:“我没事。”
不是之前细细的声音,而是低沉清澈的男声。
郁折虹低头:“……铂老师?”
猫头铂,或者猫头吟更顺耳,说:“嗯。”
“我的休眠期到了,所以才会突然沉睡。”猫头吟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说,“过一会儿会醒过来。”
“休眠期?”郁折虹被新名词砸中,顾不得追问它的意思,“过一会儿是多久?……等等,那你还穿过来这个位面?!”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了灵研所的人说的话。
——“神明最近灵力波动在降低。”
——“他在逐渐变虚弱。”
猫头吟:“我能带你来,就能带你回去。”
“?”郁折虹无名火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明明很虚弱,还要用那么多灵力!”
想也知道,铂吟穿过位面会消耗很大量的灵力。他本来就不如远古时期强大,还在那什么劳什子休眠期!“你想个办法把这具身体带走。”猫头吟像是不明白他的怒从哪来,歪了下头,闭上眼睛。
顿了顿,它又说,“丢在这里也没关系。”
郁折虹:“铂吟!”
猫头吟关机了。
停在郁折虹手臂上的,变成了原来的机械白鸮,叫了两声蹭着他的手臂。
郁折虹:“什么叫丢在这里??”
这说的是什么话!
在和铂吟的相处过程里,郁折虹就隐约察觉到了这人一点都不在意自身。
他从不照镜子,不知道自己耳朵的形状,没有喜好的倾向,无欲无求。郁折虹觉得如果有修无情道的人,那也绝对不会比铂吟更彻底了。
如果真的没有欲求,那也就罢了。
可是,他有。
这个人喜欢吃甜,甚至还能观察到在甜味上更细分类的偏向——他喜欢清甜的、水果味的东西,而不喜欢太腻的奶糖。
他也是会虚弱、需要休息的,他是机械之神,毕竟不是真正的机械。
神族也是一种生命体,凡是生命就都有欲求。
他对待自己如此漠视,在他眼里,自己和世间万物仿佛都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苍白、无趣的东西。
休眠期,想也知道这是一件对神族来说很重要的事,但铂吟却平淡得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甚至都不知道郁折虹为什么生气。
郁折虹兀自气了几秒,雨越下越大,只好想办法搬走铂吟。
……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铂吟睡着的样子。
他忽而皱眉——他怎么感觉铂吟好像……年龄变小了?
……是的,不是错觉。
铂吟的身形确实在慢慢变小。逐渐地变成少年,肩变窄、脸上的棱角变得柔和、身高在缩水……
这是休眠期的副作用?郁折虹看得新奇。
好在,铂吟变到大概十六七岁的外表时就停止了变化,维持不动了。
少年外表的铂吟,容貌要更精致秀丽一些。
花丛中沉睡的神明,这幅场景看起来像一幅油画。
雨点都不忍心把他变得狼狈,豆大的雨滴到了他身前几公分,就都变成了细细的雨丝,很柔和地洒下来。
郁折虹戳了下铂吟的脸颊,从前铂吟的体温都是冰凉的,但现在,手指下的脸颊透出了温暖的体温。好像变得更像人类了。
手感太好,郁折虹忍不住又捏了几下。
铂吟的白袍白发像花瓣一样微微散开,水珠缀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然后过坠落,像是露珠从纤长的草叶上坠落下来。
郁折虹看得有点入迷了,本来他有点想干脆真把铂老师扔在这里算了,但看着这张少年人的脸,不知不觉赌气的念头都打消了。
“铂老师。”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以后我一定要督促你,对自己好一点。”
他操控起灵力。
咖啡色的树藤慢慢生长,上面生出翠绿的叶子,织成伞盖遮盖在了铂吟上方,然后环抱一样把他托起。
*
片刻后。
二十三公里外,“叁元”工作室。
郁折虹想了半天要把铂老师带去哪,就想到了这个地方。
他十五岁离家出走的时候,拉着一帮狐朋狗友创立了这个工作室,也是他后来独立工作室的雏形。
一年后那帮狐朋狗友就七零八散,已经小有名气的郁折虹就出钱买下了这个店面。
往后,他越来越有名,这里一直没想到要做什么,就空着了。
郁折虹有些时候烦心就会来这里住几天,或只是单纯地待一会儿。
叁元坐落在一条很偏僻的小巷子里,因为城市重新规划,这里一大片早在几年前就荒废了,拆到一半因为资金问题又迟迟没人接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放着,几乎不会有人来,只有一些流浪猫狗。
——当然,现在还多了他这么个孤魂野鬼。
郁折虹用灵力撬开了自家的门。
长久没来的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灰尘味道。他打开了灯,施加了清洁术,把铂吟放在床上。
突然寂静下来,郁折虹发了会儿呆,看铂吟。
然后恶趣味渐生,变出一朵白花别到了铂吟耳边。
容貌秀丽的少年和洁白无瑕的花朵,看着颇为赏心悦目。
郁折虹思想挣扎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胆子给铂老师穿上裙子。
窗外传来轻微的簌簌声。
郁折虹现在听力已经不是普通人,歪头听了一会儿,仿佛听到了一声细细的……“喵”。
他到窗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煤球?”
这是一只黑猫的名字,以前被他们喂过。当时周围的流浪猫都被郁折虹他们抓去绝育了,煤球宁死不从,但最终还是没逃得过。
此猫气性很大,后来这里荒废了,很多流浪猫都迁移了,它却也还是不走。郁折虹每次每次都能看见它。
白鸮蹲在郁折虹肩头,歪头看猫。
煤球似乎有些疑惑,仿佛在说——这里是不是有人?为什么我看不到?
郁折虹把窗打开,煤球被吓了一跳,毛炸起,谨慎地伏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走进来。
郁折虹摸了一下它,给它加了一点灵力,这样就能碰到它了。
于是煤球又吓到了:“喵!”
它很狐疑地闻了闻郁折虹的手,认了出来。郁折虹把它抱起来,给它施加清洁术,一边摸一边说:“你瘦了,别的小猫猫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也许煤球是感应到了他,才过来的。
郁折虹突然有种心酸的感觉。
现在的煤球至少也有七岁了,已经是一只老猫,没有年轻时候那么凶,乖乖蹲在他怀里“喵”。
郁折虹于是去客厅翻找猫粮,中途发现两盒泡面,还没有过期。
“只有这些便宜的了。”他指着煤球,“不许挑食,乖。”
煤球依然蹲着看他,如果它是人,这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然而它饿狠了,犹豫半晌开始吃猫粮。
郁折虹回过头,发现白鸮在啄泡面盒:“……”
机械生命进食分很多类,比如钦涅斯里的云幽灵,它们的食物是风系灵力和“风声”。它们金属的柔软触须被风穿过时,会发出风铃般的声音,这就是它们的事物。
郁折虹并不知道白鸮们吃什么,决定试一试。
他烧水,一边等水开一边自言自语:“如果你不吃,就留给铂老师。”
休眠期的神族有了体温,难保也会需要一日三餐。
不过,铂老师的第一顿正餐的人类食物就是泡面,会不会有点嗑碜?
郁折虹看了看床上的铂吟,这人还没有醒,全然不知他的腹诽。
*
夜里又下起了雨。
距离郁折虹回到叁元也过去一小时了,铂吟还是没醒。
白鸮和郁折虹分吃了一盒泡面,剩下一盒留给铂吟。
其实郁折虹并不饿,只是无聊想找点事做。
他趴在桌上,觉得手机也很无聊,心情略焦虑。
郁折虹虽然喜欢热闹,但也很能受得住安静,画画的时候一个人待上十天半月都没关系。可现在就提不起兴趣,总像是缺了什么一样。
……缺的是他的神明舍友。郁折虹叹了口气,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煤球凑过来,还是一脸狐疑地在闻他,不过这回郁折虹发现了,它好像是在……闻他的戒指。
猫确实是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在那个位面,这是已经被证实了的事情。郁折虹想起之前戒指不自然的发烫,抱起它问:“煤球球,这戒指有什么问题吗?”
按理说,该破坏的都被铂老师破坏了,现在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雇主契约戒指。但毕竟这还是灵研所的东西。
煤球:“喵!”
郁折虹:“喵。”
一人一猫喵来喵去,也不知交流了什么。
郁折虹自娱自乐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了房间里的动静,随即顿住。
一道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你想要的话,可以带它回去。”
郁折虹回头欢呼:“铂老师,你醒了!”
就好像月色注入溪水,他的眼睛瞬间活了过来。
他眨了眨眼,“咦,你怎么又变回去了?”
站在房间的门口的铂吟,已经又变回了原先的年龄。
但此时,神明耳边的花还没摘下,长发里混杂着一条细细的辫子,沾染了一丝烟火气。
郁折虹差点笑出声,但死死憋住了,一本正经地看着铂吟:“铂老师,你吃泡面吗?”
铂吟看向桌上那盒垃圾食品,露出了淡淡的嫌弃情绪。
他说:“不。”
仿佛是为了远离这个气味讨厌的东西,他径直走过了饭桌,站在窗边往外看。
郁折虹一扫之前的无聊,跟过去连珠炮弹:“你还会再变小吗?是不是所有的神族休眠期都会变小?铂老师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小时候很可爱……”
“不是休眠期的原因。是因为我灵力不足,无法维持。”铂吟说,最后一个问题则直接无视了。
郁折虹:“那就是说,还可能会变小?”
铂吟难得地迟疑了一下:“……我不清楚。”
他面无表情。
好像自从遇到这个人族之后,他不知道、不确定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了。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煤球从铂吟醒了后就很畏惧似的缩在郁折虹怀里。
郁折虹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他已经不焦急了。
“明天早晨。”铂吟道。
郁折虹点头。
他指尖抚了抚煤球的毛,低头看了一会儿猫咪绿宝石般的眼眸。
心静下来后,就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了。
他抬头,说:“铂老师……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在灵研所的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很生气?”
铂吟不想他死,他是能猜到的。哪怕是一只白鸮,被人拿去威胁,铂吟都会把它完整地拿回来。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凡是属于他的东西,就不允许任何人觊觎。
但是白鸮被拿走,他不会动怒,甚至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生气了——这是郁折虹没有猜到的。
尽管当时没有看见铂吟胸前的心形,但他知道,那时候那颗心必然是整颗变成了愤怒的黑色。
会动情绪,代表着……在意。
铂吟微侧过头,看着他。
然后张口说了什么——
但是恰好,一道轰隆隆的雷打了下来。
“轰隆——”
“喵!!”
煤球受惊地叫了一声,铂吟的声音完全被湮没了。
郁折虹:“??”
最重要的话没听到!
他气成河豚。
“轰隆——!”
又是一道更大的雷声,郁折虹自己的声音也快听不清了,大声道,“铂老师!我是不是已经对你很重要了!”
铂吟并不说话,朝他走来,但是这一转身郁折虹就又看到了他头上的花,于是瞬间破功:“……噗哈哈哈哈!”
铂吟才注意到花:“……”
他把花摘下来,郁折虹还在笑。
雷声隆隆,整间房子墙面都在颤抖,天地间都充斥着雷雨声。
铂吟拿着花好像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于是郁折虹笑得更厉害了。
铂吟垂目看着他。
电闪雷鸣,风雨哗啦。
铂吟抬起手,轻柔地把花别在了他耳边。
郁折虹:“……?”
这一刻,宛如剧目到达高潮、又戛然而止。
雷声突然来到了一个间隔,万籁俱寂——
郁折虹听到了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
他一时居然没有反应得过来,但反应过来之后,就更是睁大眼睛怔住了。
——铂吟笑了。
那是一个很浅很浅、稍纵即逝的笑,一个很短暂的气音,甚至只是眼中掀起了淡淡的涟漪,唇角微微翘起了那么一点。
但。
刹那间,宛如春华盛开,冰雪初融。万物在这一瞬间,都黯然失色,岑寂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