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千江从京城中出来之后,便联络了自己手下亲信,沿途寻找曲长负的队伍。
他本来想往南戎去,但路上碰见了一批流亡的和尚,一边走还在一边与后面追击而来的西羌人交战。
靖千江听到他们相互叫阵之间泄露出来的一些消息,心中微动,暂时停下赶路,让手下的人上去帮那些和尚料理了西羌追兵,询问他们濮凤城中发生的事情。
听完了和尚们的话,靖千江就确定了,能想出这种缺德主意的,除了曲长负,不做第二人想。
可他偏生不觉得曲长负坏,而是想象着对方身边没有几个得用的人手,独自身处险境,还要耗神布计,顿时心疼的不行。
这连番辗转,再加上各种虚虚实实的消息,早已经将靖千江弄得暴躁无比。
纵然知道曲长负应该是没出意外,他也觉得,再见不到人,自己就要爆炸了。
为了这个人,靖千江豁出去了连皇上都敢杀,还能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好,濮凤城是吧,既然曲长负被困在里面,他就直接打进去!
可是靖千江设想了很多见面的场景,一路上心情悲壮无比,做好了就是血战到底也要把曲长负抢出来的准备。
他却怎么都没有料到,对方竟然会就站在车敕儿的旁边,一脸惊讶地望着自己。
看上去混的很不错的样子。
靖千江:“……”
他将马勒住,依然保持着那个气势汹汹仰头叫阵的姿势,眼睛盯在曲长负身上,一时拿不定主意应该怎么做。
说实话,看见心上人就在对面,他只想下马投降。
曲长负一时也忘了从他身上移开目光。
正在这时,车敕儿却忽然一转头,冷不防询问道:“乐先生,你为何神色有异?难道这个人你认识?”
曲长负一顿。
这种局面,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直接跟车敕儿撕破脸?还是想办法先在他与靖千江之间周旋,避免两人开战?
还有宋家军那边……
短短片刻之间,他心中已经闪过万千思绪,然后靖千江听见曲长负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了下来,保持着跟表情毫无违和的惊诧。
曲长负道:“大人,城下这个人,我当年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好像是郢国的璟王啊!听闻此人骁勇善战,不可小觑,一定要谨慎对付,不能轻敌!”
靖千江:“……”
心情好复杂。
车敕儿虽然没有跟他正面交战过,但久闻大名,闻言立刻紧张起来:“此话当真?可是我分明听闻,这璟王前一阵才刚刚败了我西羌的另一路大军,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曲长负道:“这……或许是小人看错了也不一定。”
旁边立刻有人不满道:“你一个商贾之人懂得什么?这也是可以乱说的?”
他急躁之下,声音不小,靖千江一下子就不爱听了。
蛮人没有见识,曲长负怎么可能说错话!
他在城楼底下大声喝道:“郢国靖千江,前来收复濮凤,速速开门受降,留尔等全尸!”
“竟然真的是靖千江!”
车敕儿震惊道:“他怎会来到此地?快,集结兵力,一定要将此人拦下!”
靖千江以前的威名就不说了,甚至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败了西羌一阵,车敕儿面对这位年轻的战神,自然不敢懈怠。
混乱中,曲长负自然而然地就被人给忽视了。
他装作害怕的样子,向后退了几步,躲开匆匆调集而来的弓箭手,然后下了城楼。
刚刚走下去,就有两个人从后面赶上来,说道:“乐先生,现在城中不太安全,大人吩咐我们护送你回去。”
名为护送,实则还是车敕儿不能完全相信这个郢国人,所以派手下来看管他。
这两人打心眼里没把外表文弱的曲长负当成一回事,说完之后也不问他的意愿,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道:“走吧。”
手掌还没有彻底落在对方的肩头上,面前的人就没了影子,紧接着两人一起感到后颈疼痛,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曲长负并没有杀人的打算,将他们放到一边,不紧不慢地穿过混乱的街道,回到了自己落脚的客栈。
见到小端,曲长负也不等他问,直接说道:“璟王来了,现在怕是已经开始同车敕儿交战,咱们把行动提前罢。”
小端道:“少爷的意思是,通知宋家军,一同攻城?”
那就只能是硬打了,也不知道靖千江带来了多少人,曲长负显然不喜欢这么直接粗暴的方式。
他沉吟未答,啜了口茶才道:“小伍呢?”
小端道:“他带着其他人,正在城西绸缎铺的王富商家中。”
曲长负之前利用宗教挑起争端,不只是为了给城中制造动乱。
濮凤城商业发达,富户不少,家中一般都有很多强壮的护卫和家丁。
当时他考虑到自己手里人员不足,如果能将这些人集结起来,这股力量不容小觑。
而此刻,因为城中混乱,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损害,总算是坐不住了,曲长负就派人一一联络,许诺日后的经商便利,拉拢了一大批的人。
他很快想到了一个主意,说道:“这样,你现在就想办法趁乱出城,通知宋家军行动提前,但是让他们不要攻城,全都换成西羌军队的衣服,趁着靖千江和车敕儿交战,逐渐混入战场。”
小端走后,曲长负又请各家富户抽调家丁出来,隐在城门四周,随时待命。
曲长负在城中搅和,靖千江则在外面厮杀。
他手下的这些人马,并非朝廷所调配,而都是当年先太子麾下的忠心部将和后人,也随着靖千江出生入死,个个忠诚奋勇,虽然人数不过万余,但是战斗力很强。
靖千江方才听到曲长负点明自己的身份,已经意会到对方怕是另有了什么安排,因此并不强取,只是带人将车敕儿拖住。
打着打着,他微妙地发现,对方加派兵力之后,好像敷衍的比自己这边的人还厉害,简直就跟闹着玩一样。
郢军这边的长矛还没刺过去,西羌那边的兵就“哎呀”一声倒了,和一开始就冲杀上来的那些完全不是同一水平。
混乱的战场上,谁都没有意识到,曲长负已经找来了第三方的演员混入了他们的战局中,只在心里暗自奇怪。
车敕儿想要领兵回城稍作休整,却被靖千江趁机绕到后方,指挥手下将士撞击城门。
城门之内,土渣碎石开始向下掉落,只听巨响连连,惊动了里面的西羌守军。
他们正要上去将城门堵住,冷不防却从两面冲出来不少手中拿着棍棒的壮丁,将队伍冲散。
城内的西羌士兵们不明所以,难以聚集,靖千江那边更是下令猛攻,车敕儿虽然无法看清楚城内的情况,但也意识到发生了变故。
他的人无法从靖千江这边的防线突围,便不能冲到城门口去阻止郢军撞击城门,只能下令大军猛攻靖千江队尾,以求使他腾不出手来攻城。
然而这一切的做法收效甚微,只听城门轰然倒下,靖千江不惧城内伏兵,领军一马当先,悍然杀入。
车敕儿大惊失色,连忙喝令道:“快拦住他!”
而就在他紧随其后进入城中,想要追击靖千江的时候,最为古怪的一幕出现了。
——车敕儿军中竟然有不少士兵纷纷倒戈,反过来杀向西羌大军。
这些人正是曲长负示意宋家军假扮而成,他们身上有特殊的记号,能够分辨出来敌人和队友,其他的人可就不明所以了,顿时彻底乱作一团。
车敕儿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有朝一日能在自己的地盘上中伏,当下回马便要向城外逃去,这时却听一声断喝:“哪里去!”
车敕儿一回头,便见靖千江手握一支长枪,一人一骑,在乱军当中奔突而来。
他同样分辨不出穿着同样服饰的到底是敌军还是友军,不能主动进攻,但追击车敕儿时,上来拦路的一定都是西羌士兵,这点绝对错不了。
周围箭矢如同飞雨,靖千江长枪挥洒,如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转眼再无阻碍,车敕儿挥刀劈砍,三招之内,手中兵刃却被他挑飞在天。
靖千江将枪锋点在了他的咽喉处,冷然道:“认败,留人。”
车敕儿面色惨白,僵硬片刻,从马背上下来,单膝跪地。
靖千江把长枪一收,周围将士欢呼之声四起。
尚未等他下令整队收兵,便敏锐地从一片嘈杂人语里,分辨出了几声清脆的击掌之声。
靖千江霍然回眸。
只见曲长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就站在离他不远的萧肃沙场中,秀颀的下颌微微扬着,唇畔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正闲闲击掌,风采无俦。
清冷又矜贵,正是无数个夜晚魂牵梦萦的模样。
眼中蓦地一酸,靖千江翻身跳下马来,一把将手中长枪掷下,奔到曲长负面前。
他竟不管此时三军将士在侧,凝视对方片刻,蓦地伸出手来,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下颏抵在曲长负的肩头。
“你没事。”靖千江哑声道,“太好了……”
然后那些正在被一一押起来带走的西羌俘虏们,就目瞪口呆地看见,郢国这个方才还威风凛凛大杀四方的璟王,这时竟然毫无形象地哭湿了曲长负的半边肩膀。
*
“唉,托你的福,我实在是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被这样名副其实地万众瞩目过了。”
等到两人总算可以独处的时候,曲长负换了件玉色的常服,手上薄薄的文书卷成个小筒,在掌心中轻敲。
他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揶揄道:“璟王真乃性情中人也,如此倾情一哭,当可成名。”
身后屏风内的水声停了,热气氤氲,靖千江已经洗去了一身血污,走了出来。
听了曲长负的话,他道:“你说这情是为谁而倾呢?”
肩头被人按住,那股潮湿而温热的气息到了身畔,曲长负未及说话,靖千江忽地抬起手来,盖在他的眼睛上。
随后,对方的唇已经急切地吻了下来,带着不顾一切地焦灼与思念,根本不容他逃离。
目不能视物,这种久违的触感变得分外鲜明,曲长负的身体被迫向后靠在椅背上,承受着对方的掠夺,心神微震。
他半伸出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然后按在了靖千江的脊背上。
这样与他相拥,曲长负便能够觉察出来,对方似乎消瘦了很多。
多少不必出口的情意消融在厮磨的唇瓣之间,他们亲了很久才分开。
靖千江紧紧抱着曲长负,将脸埋在他肩上,被推了两下,这才微微向后让开,仔细端详着对方。
曲长负皱起眉,也上下瞧了瞧靖千江。
之前没来得及细看,他这时才问道:“怎的,军营里面是闹饥荒了吗?竟然把主帅给饿成了这样。”
靖千江道:“没闹饥荒,闹瘟疫了。染上这种病,每天茶不思饭不想,就是惦记心上人,一天见不到,病就一天好不了。”
曲长负道:“真是好恐怖啊。”
靖千江说:“是啊,绝症。想着想着,就想死了。”
曲长负挑眉:“不是有位料事如神的名医,给璟王殿下开了药方子吗?”
靖千江怔了怔,用手指一点曲长负,曲长负颔首。
他口中那个聪明的神医,自然指的是他自己,药方嘛,靖千江从怀里摸出了曲长负留下的那封信。
他说:“除了谢九泉给的这一封,你是不是还给我写过其他信?”
曲长负道:“没收到?看来不是因为战乱,便是被皇上截了……”
靖千江面带不屑,冷哼了一声。
曲长负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是回了京城之后才来这找我的。嗯……可听说了我的‘死讯’?”
靖千江没好气地将手中的信纸抖了抖,还是折好放回怀里了:“算我倒霉,为什么每回你的这种消息都能被我赶上,我真的再也受不起惊吓了。”
曲长负道:“你没做什么罢?”
靖千江道:“也没什么,就是激愤之下可能得罪了皇上。完了,失宠了,我爹留下的功名富贵都没了。”
曲长负道:“没关系,跟着我干罢。咱们立下这一功之后再回去,我保证皇上不会杀你。”
被他这么一说,好像之前提起隆裕帝就恨的牙痒痒的那种怒火都减轻了。
靖千江微笑着低下头来,轻抚曲长负清冷而秀美的面容,问道:“你这是在安慰我呀?”
曲长负坦然承认:“嗯,在安慰你。为了让倒霉的你感受到一些人世间的温暖,我也会偶尔说点这样的话。”
两人一站一坐,彼此望着对方,各自透过眼底看到心间。
靖千江忍不住略带遗憾,又有些欣慰地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曲长负,你永远不要指望着跟他生离死别之后互诉衷肠抱头痛哭,但是也不会从他这里得到任何颓丧、绝望、低落的情绪。
听着他云淡风轻的语气,感受到仿佛漠然的背后,那令人如履薄冰的、却真实存在的温柔。
之前所有的焦灼与愤恨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剩下的只有平和与安乐。
有人觉得曲长负不好亲近,但他却从少年时就非常地喜欢这个人,迷恋着与他相处的感觉。
只是人性总是贪婪,现在长大了,就忍不住想要更多。
他喜欢曲长负的淡漠,但也想要看到他偶尔的失控。
此时曲长负坐在椅子上,靖千江半俯身面对着他,双手撑着曲长负两侧的椅子扶手,将他整个人都禁锢在了双臂间,甚至连起身的空间都没有。
曲长负见靖千江不接话,便敲了敲他的胳膊,道:“臂力不错。就是这姿势不觉得累?”
靖千江伸手细细摩挲着曲长负的面颊,贪恋痴迷地看着他:“不累,但是我想要你,好不好?”
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欲望,直接说:“我真的太想你了。”
先前两人没在一起的时候,靖千江不敢确定曲长负的心意,总是想要亲近他,又唯恐唐突,连送上门来的机会都忍痛拒绝,如今倒是终于敢露出真实的想法来了。
曲长负觉得这样的他有点陌生,倒是忍不住一笑:“刚打完仗,你还有这份力气?”
靖千江也笑了,他笑着再次低头吻下来,这回双唇仅仅是在曲长负的唇上轻轻一触,便一路向下,落在锁骨和脖颈上,又伸手解开了他的衣带。
当有条件的时候,曲长负一向不喜欢苛待自己。
所以他在濮凤城中的吃穿用度都很不错,床上的被褥用了最好的雪缎与轻棉,躺上去就好像睡在云絮之中一样。
靖千江把他压在了这堆云絮当中,没过一会,又把他抱了起来,然后曲长负几乎就没能再沾到过那张很舒服的床。
尽管他已经全身绵软,几乎连撑都撑不住了。
靖千江求欢的时候坦诚,实干的时候更坦诚,充分表现出了他的“不累”与思念担忧,甚至好像还有点记仇。
曲长负让他听了一回死讯,他就让对方在自己的怀里死去活来许多次,连本带息地讨了这笔账。
等到终于清洗干净,能够安安生生地躺在床上休息时,曲长负向外一望,发现窗外的东方已经微微发白。
靖千江摸了摸曲长负的额头,怜惜道:“你不睡一会吗?”
曲长负白了他一眼,连话都懒得说。
靖千江不由失笑:“你别怪我,现在我可一无所有了,因此心里很没安全感。这不是怕被大人给抛弃了么。”
曲长负道:“疯子。豁出去那么多,我该说你一句色令智昏吧。”
靖千江半倚在床头望着他,目光深邃明亮,盛着轻快的笑意:“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东西。”
他揽住曲长负的肩,低声细语:“我只要你,也只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