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之前去“和亲”的陆越涵不同,曲长负身上的价值很多,他本身的才能是一方面,而对于南戎的作用又是另一方面,需要衡量。
当然,如果都能发挥出来,自然更好。
隆裕帝面上看不出喜怒,将折子放到一边,淡淡道:“你这一去,如果被南戎扣留,朝廷不会因你而派兵相救,或者答应对方任何条件。”
曲长负微微躬身:“是。臣必以大局为重,若无法回到故土,便以死谢国,免令家国蒙羞。”
今天朝堂上的一切,可以说是他和皇上一起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向别人证明,是曲长负自请出使南戎,而后任何后果,也是与人无尤。
甚至如果他在南戎受辱,还要用自尽来维护国家的尊严,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这一次前去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又牺牲了什么。
这听上去非常不公平,但皇权本就无法抗拒。
不过对于曲长负来说,即便是不得不配合演出,他也得让这一场戏物尽其用。
这样的决定,皇上自然要象征性地犹豫一下,早朝解散之前,廷议未出结果,他则留下几名地位重要的皇子大臣,共同去了议政殿。
曲长负也在其列。
进殿后,隆裕帝将他的奏章递给其他人传阅。
事到如今,曲长负也没再藏着掖着,在里面详细分析了南戎的各大势力、诸位王爷脾性以及当下局势,并一一针对,提出了相对策略。
他前世在南戎下了不少功夫,目前所说的这些,其他人是无从得知的。
传阅者有人惊诧,有人赞叹,但齐徽以及宋鸣风等不愿意让曲长负冒险的人,脸色就实在说不上好看了。
尤其是宋鸣风。他昨日收到战报,第一时间就是派人前往曲家去给曲长负宽心,为的就是不让曲长负在这件事上太过在意,做出什么举动来。
结果没想到,这小子回话听着很乖,不声不响给他搞出来一出大的。
宋鸣风怎么也想不到曲长负竟然会主动要求前往南戎,刚才在早朝上听到他主动上了折子就差点气死,此时更是越看奏章越是心急,几乎忘记了递给下一个人。
兵部尚书站在他旁边,看了看宋鸣风铁青的脸色,默默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宋鸣风在御前勉强压住脾气,说道:“陛下,曲御史在奏折上所写,臣十分赞同,但这出使的人选,臣认为还有待商榷。”
“曲御史的资历尚浅,倒不如臣以宋太师之子的身份前往南戎,按照奏折上计划行事,想必更加便利。”
他说的有道理,可惜南戎大君要的不是他。
齐瞻笑道:“宋大人爱护外甥的心情十分令人感动,但这出使不是打打杀杀的事情,你身为武官,对这方面怕是经验不足。即使有了策略,又如何能随机应变呢?怕是不成啊。”
宋鸣风道:“那么魏王刚才便自请出使,这么说你是一定要去了?”
齐瞻刚嘲讽了武官,就被武官的一句话堵住,顿时没了声。
宋鸣风又道:“曲丞相,你是曲御史的亲生父亲,难道对此事便没有任何想法吗?”
他也是真的急眼了,当着御前,连这话都说了出来。
曲萧道:“宋大人,为国效力是他的本分,我又怎能阻拦呢?”
宋鸣风几乎失态,怒道:“你……”
曲长负眼见宋鸣风如此,及时开口阻止住他:“宋大人,这件事是下官自愿,请您不要再说了。”
齐徽站在旁边,看着面前这一幕,脸色阴沉。
他虽然有很多情况尚且不了解,但看到现在也能隐约猜出,一定是齐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知了南戎那边要找的人就是曲长负,并且处心积虑地想要把他弄去送死。
如果曲长负不愿意,自己有一百种手段来解决这件事,可是偏生在这种时候,不知道认为还是故意,宋太师那边又出了状况。
那么就算是为了宋家,曲长负肯定也是非去不可了。
现在该怎么做?
齐徽心中迅速盘算,另一头皇上已经一锤定音。
“都不要争执了。既然曲爱卿有这样的报效之心,便这样决定罢。”
隆裕帝沉吟道:“朕会封你侯爵之位,并派一队精锐侍卫随行。此次随行的副使要谁,你拟个名单出来,朕再做考量,一切确保能够便宜行事为要。至于其他还需要什么,可有要提的?尽管说来。”
他之所以一下子给曲长负封侯,还是因为齐徽方才的话。
对方提到要以亲王身份前往南戎,以表重视。隆裕帝一想也很有道理,于是给曲长负慷慨晋封。
毕竟对于一个要出去送死的人来说,封个什么品级,也都不算是大事。
而且在此之前,隆裕帝本来没打算给予曲长负太大的权力,甚至副使就是用来监督他的,人选也早已经定好。
但现在,他又隐隐觉得,或许曲长负真的能将这件事办成也不一定,倒不如多给他一些便利,让他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使者前往南戎。
作为一个时时揣摩父皇心思的人,隆裕帝的态度变化立刻被齐瞻感觉到了,令他不觉心中一沉。
齐瞻费尽力气搞了这么一大出,目的可不是为了让曲长负出去转一圈,立个大功回来,而是想彻底让他有去无回。
隆裕帝现在鼎力支持的态度让他觉得不安,之前的副使已经确定了是他的人,如今看来又有变化。
齐徽和齐瞻各有心思,一个想着如何帮助曲长负脱险,另一个琢磨着怎么也能一鼓作气弄死他。
莫名压抑的气氛中,众人便闻听曲长负说道:“陛下,臣还有一件事,想要趁今日在此,向您禀告。”
隆裕帝道:“你说罢。”
曲萧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目光如箭,猛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曲长负说:“出使南戎,是臣自愿前往的。但是此事的促成者,却是曲相与魏王。”
他略顿一顿,让众人消化了这个消息:“这两人相互勾结,另有目的,臣虽然即将离开,但是为社稷计,为朝廷计,却不得不向上禀告!”
齐瞻没想到他在这里等着自己,连忙喝道:“你在胡说什么?简直一派胡言!”
曲长负道:“陛下,请容人证上殿。”
隆裕帝道:“传。”
曲长负轻声吩咐了几句,众目睽睽之下,被带上来的人一共三位,分别是宋彦、曲萧的随从,以及一名专门为曲长负打理书房的小厮。
曲长负道:“前些日子,臣发现自己的书房里少了一本曾经手写的笔记,其中内容,正是曾经对于南戎一地的部分心得,因此臣对此事未敢轻忽,便将院子里的下人彻查了一遍。”
他朝着那名小厮一指:“发现是这名负责打理书房的小厮被宋彦买通,将那本书拿去了。”
曲长负说的是实话,唯一模糊了一点真相,就是这件事是宋彦自作主张办下的。
当时齐瞻和曲萧都不知情,后来宋彦才去告诉了齐瞻。
众人的目光落在宋彦身上,看得他瑟瑟发抖。
曲长负道:“当臣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宋彦已经因疑似杀害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而被抓了起来,臣便盘问他的偷盗此书的目的,这才知道,他与魏王合谋,想要让南戎大君误以为我就是他要寻找的人,从而达成借刀杀人的目的。”
齐瞻道:“一派胡言……”
曲长负并不理会,淡淡道:“臣知晓此事之后,原本并不想声张。魏王殿下先前便曾几次拉拢不成,出言恐吓,但臣之忠心只向陛下,也不愿意掺和到这些党派之争的麻烦里面,因此隐忍不言,直到……”
他深吸一口气:“直到臣发现,臣的父亲曲丞相竟然也与魏王站在了一边!”
“两人密谈之后,他便配合魏王的行动,胁迫我答应前往南戎。臣才决意将此事上禀,以免家国大事,成为了发泄私愤的工具。”
曲长负说完之后,又冲那三位证人说道:“你们将事情的经过具体说来,看我刚才说的可有虚言。”
这些话虚虚实实,半真半假。
比如曲长负不是先发现自己的书不见了,而是从宋彦口中问出来了曲萧意图加害的事,再加上得知了他跟齐瞻的阴谋,才去刻意查实印证。
但是这点细节不会对事情的整体经过造成影响,等到几个人证战战兢兢将情况叙述完毕,验证了曲长负的说法,周围一时陷入沉默。
这件事实在有点离谱了。
一向是清流中立代表的曲相,竟然会跟魏王联手,费了这么大的劲一起坑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又图什么呢?
可是曲长负的人证以及说辞都能对的上,更重要的是,早朝的时候,每个人都看见了,确实是魏王和曲相一意想要促成曲长负的出使。
当时就有人心里存疑了,觉得曲丞相还真是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只不过是再次印证了这种想法而已。
而曲长负隐而不发,到了此刻才一股脑地把事情说出来,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
曲萧没想到自己这么多年官场混下来,最后倒是被儿子给坑了。
原来曲长负还藏着一招,怪不得他昨晚那么听话配合。
子告父,乃是一件十分大逆不道之事,曲长负在御前公然指责自己生父的不是,首先不论对错,已经是狂悖不孝。
不等曲萧说话,大学士孙旭便已经不赞同道:“曲御史,虽然供词摆在这里,但你这话中有一处最站不住脚的地方,就是曲丞相为何要加害于你。你们本是父子,你被他抚养长大,怎么能连自己的父亲都这般疑心呢?”
曲长负道:“孙大学士这话说的不错,但为何要疑心自己的父亲。其实应该问一问,我的父亲做了什么。”
曲萧垂眸,走出来冲着皇上行了一礼,说道:“陛下恕罪,是臣教子不严,以至于将自家私事带到了御前。但臣身为人父,确实多有不周之处,请陛下饶恕犬子的过失,要责罚便责罚臣罢。”
他转过头来冲曲长负说道:“兰台,从十一岁那年你流落在外起,咱们父子之间便一直有隔阂,没能护你周全,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无能,而后我也一直都想要尽力补偿于你。你若是心中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咱们回家再说罢。怎可在御前无状呢?”
曲萧这么一说,隆裕帝立刻想起,当年他还是为了救六皇子,才将年幼的曲长负给撇下的,由此导致了父子隔阂。
而曲长负如果对当时的事怀恨在心,而导致了今日指责父亲的举动,那会不会也连带着一并对皇家不满呢?
曲萧这番话说的很妙,一下子就把皇上拉到了他这一边。
曲长负却全无半点退缩,说道:“父亲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却故作不解。您救六皇子,是忠于君主的表现,长负不敢有半点怨尤。”
他语气转冷:“但父欲杀子,而且还是三番五次,用着层出不叠的手段,却是将人逼迫到了绝路上,才让我不得不如此啊!”
“杀子”二字一出,不光曲萧心中悚然一惊,别的人也不由动容。
周王忍不住道:“曲御史,这曲相希望你出使南戎,或许只是想让你建立功业,光宗耀祖,顶多是置你于险境,但要说故意杀你,也不至于罢。”
宋鸣风则脱口惊问:“兰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的语声混杂在一起,曲长负只是淡淡笑了笑,取出一张纸质泛黄的药方。
“这张方子上面,是我从五岁喝到七岁的补药,乃当年家母从一所医馆当中得来。如今那医馆已经因为卷入一桩窝藏逃犯的案件中被查抄倒闭,当年的医师也不知所踪。”
曲长负说道:“时日久远,我的手下费尽心力,才在父亲当年写给一位太医的信件中,找到了这份被誊抄出来的药方。如今那位太医去世已久,但方子上面的,究竟是毒药还是补药,相信也有人能够看得出来。”
整件事情简直越来越离谱了。
曲萧和曲长负目前都是朝中能臣,再加上曲萧和齐瞻到底有无勾结的事情也没有查明,隆裕帝也想知道一个真相。
他令人将药方送到了太医院去鉴定,初始只有几名年轻的太医当值,都没看出来什么问题。
还是又紧急传了几位老太医入宫,大家讨论一阵,才确定这张方子表面补身,实际上长久服用却会对老人、孩童、以及部分先天不足的体弱之人造成影响,缩短寿命。
曲长负又让宋彦将当初单独同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彦当初逞一时之快,将这个在心里埋藏多年的秘密跟曲长负说了,现在简直悔恨的肠子发青。
他本来是出于一种损人不利己的恶劣心态,想看看曲长负失态的样子,结果非但没有如愿以偿,曲长负还把这件事闹的这么大,直接捅到了御前!
他当完了这个人证,可真是不用再想活下去了。
但如今这种情况,宋彦害怕自己被用刑,根本就没办法死咬牙关,也只能战战兢兢地又把那些话重复了一遍,殿上之人满座震惊。
“曲萧——”
宋鸣风眼睛发红,扑上去拎住曲萧的领子,挥拳就要揍他:“曲萧!!”
那汤药,他在曲长负小的时候,也曾经无数次看着外甥喝下去过。
当时听小妹说,是重金求来的良方,大家的心中还怀有期待,希望把药喝了,这孩子的病就会好,以后的人生能够健康无忧,再也不必受罪。
他没想到真相竟然是如此荒诞而残忍,也无法想象,曲长负自己查出来这件事的时候,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曲萧被小舅子扭住,根本挣脱不开,沉喝道:“宋大人请冷静一些,这是在御前!”
周围的人也吓了一跳,纷纷过去拉架,好不容易才把宋鸣风给扯开,七嘴八舌地劝说着。
曲长负快步走过去拉住他,低声道:“二舅,您失态了,快向陛下请罪!”
他原本是不想让宋家人听到这些的,可是他的时间不多了,只能把握住这次机会,发生过的事情,也根本就没有隐瞒的余地。
宋鸣风深深看了曲长负一眼,眼中竟已带了泪光。
他随即满面激愤,扑跪在地上,仰头冲着皇上说道:“陛下恕罪,是臣在御前失仪了。可是、可是此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父母对子女之爱,无不深切厚重,此乃人伦之常,曲萧……曲丞相却对亲子下如此毒手!曲长负不光是曲家之子,还是臣的小妹所留下之唯一骨血,如今竟遭此祸,请陛下为宋家做主啊!”
宋鸣风声音发颤,说罢之后,便用力磕下头去,额头顿时出现了一大片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