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曲长负此时虽然在言谈举止当中依旧表现的锐利清醒,但脸色却已十分苍白。
毕竟他奔波半日,又在外面整整过了一晚上,睡都睡不好,其实也难怪向来对他百依百顺的靖千江都情急了。
相府的马车一直等在外面,一行人总算得以走出刑部之后,齐徽站在车前低声道:“这事你别放在心上,回去先好好休息,喝点汤药,你身子弱,免得再着了风寒。”
曲长负尚未说话,靖千江已是似笑非笑:“这点事连傻子都知道,原本也用不着太子开口叮嘱。也不说点有用的。”
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抬杠的欲望,又不愿意耽搁时间,说完之后,不等齐徽回应,直接“哼”了一声,转身走到一边。
眼不见心为净,这个见缝插针献殷勤的小贱人。
曲长负这才冲齐徽说:“殿下,谢谢你方才为臣说情,也谢谢你的提醒。”
齐徽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忙道:“不用,不用谢。”
“但是——不知道殿下留出这一天的时间,是用来给祁大人找出更多的证据,还是帮着臣,让臣能找到机会,销毁我杀黎秋河的证据呢?”
曲长负玩味道:“我有些好奇,你如今的示好与后悔,是后悔错怪了我,还是后悔,即使明知道我错,也不该怪我?”
齐徽道:“你——”
曲长负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一拱手转身离去。
齐徽下意识地伸手,只碰到了他的一片衣袖,衣袖从指间滑落,他也缓缓地放下了手臂,目送曲长负离开。
曲长负总是把心事藏得太深,让他痴迷又惘然。
*
曲长负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刑部。
他身为朝廷命官,而且官位不低,因此受到的待遇倒还过得去,在政务厅中有茶有座,等待着接受问讯。
因皇上已经下旨,这件案子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审理,因此今日到场的人,是刑部尚书薛广,以及大理寺卿郭守堂。
可惜形势并不乐观,经过昨日一天的调查,曲长负的嫌疑非但没洗脱,反倒更大了。
身上翻出字条的那名小兵名叫万宾,他昨日已经将基本情况都交代出来。
之前运粮队中拨出一半军士先行返回京城,这些人里原本是没有万宾的。
是而后曲长负等人又在避寒的山谷中听见官道上传来诡异笑声,这才因此让万宾追上离开不久的返城军士,让他们不要从官道上通过。
但万宾说,便是在他临走之前,拿到了曲长负暗中递过来的字条,令他带着那些军士将危险引开。
他照办了,对方却没有按照承诺派人支援,因此造成了军士们被迷香迷倒,伤亡多人。
目前从万宾口中听来的情况是如此,他虽然没有其他人证,但有着曲长负字迹的纸条,似乎很有说服力。
刑部尚书薛广已经快到了致仕的年纪,平日里对有才干的后辈最是慈爱。
曲长负在他手底下干过,又是个办实事的人,薛广打心眼里也不太相信这件事跟他有关系。
等到简单讲了一遍事情经过,他说道:“此事虽然既有人证也有物证,但其中解释不通的地方也甚多,曲大人若要申辩,直言无妨。”
曲长负道:“多谢大人,下官确未做过此事。”
“且先不说因为几声莫名的笑就派出去一半军士引走灾祸,这种行为多么荒诞,即便是下官要下这样的命令,也应该找我的亲信,并且更不会留下字条落人口实,这未免太刻意了。”
薛广点头道:“甚是有理。”
大理寺卿郭守堂却并不赞同,沉着脸道:“曲大人这话未免便有糊弄搪塞之嫌了,你说的话乍听有理,但是以当时的情况,运粮队的管辖本就非你之职责,又如何能派亲信插手?那字条上的字迹经过比对,也与你平日所书相符。更何况……”
他稍稍一停,放慢语速:“曲大人,你同南戎可有来往?”
曲长负来之前就料到郭守堂会刁难,原因很简单,郭守堂同曲萧不和。
虽然他跟曲萧实际上也不和,但在外人看来,他们依旧是父子关系,甚至曲萧还对曲长负十分疼爱。
如今郭守堂这样问,很明显是想把事情扩大化,从“曲长负为了自保和军粮的安全牺牲其他军士性命”,上升到“曲长负甚至曲家私通外国,配合南戎谋害郢国士兵”。
这罪名可就太重了。
曲长负道:“除了之前南戎使臣来访,曾经相谈数回,但也不曾独处,其余便没有过来往了。但下官是否可以问一问,郭大人何出此言?”
郭守堂微微冷笑,将手中的一摞东西放在了桌面上:“这是从你们曲家搜出来的。”
曲长负随意翻了翻,发现竟然是一些来自南戎的书信。
他通晓各国语言,简单一扫,虽然没见到什么重要机密,但可以看出,上面的用语显得十分熟稔亲近,没有明确标出是写给谁的,开头只以“兄”相称。
这根本就不是冲着他来的,现在只有两种可能,要不然就是曲萧跟南戎勾搭上了,要不然就是有人要坑曲家,从他这里开刀。
此时此刻,形势不利,疑点重重,那张并不是出自他手的字条却与面前不知从何而来的书信联系在了一起,指向一个最不可能的猜想。
曲长负一反平日的强势与言辞锋利,只缓缓道:“下官并未见过此物。”
薛广安抚地说:“这东西虽然是从相府搜出来的,但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曲大人既然说没见过,我等主审者自然也会谨慎再查……”
郭守堂唇边微微泛起一抹冷笑,说道:“薛尚书说的很是,此事还得深查。曲御史没见过,那么曲相又是否见过呢?”
他跟曲萧原本是同年进士,未曾进入官场之前便有些龃龉,如今一年年过去,两人政见不合,性情亦不相投。
郭守堂眼看曲萧平步青云,逐渐将自己越甩越远,早就期望着瞧他有朝一日的落魄模样了。
如今好不容易对方的儿子撞在自己手里,这样的机会怎可放过?
当下,郭守堂令人传唤曲萧,询问他是否知道相关情况。
曲长负将后背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缓缓按压眉心,却并不见慌张之色。
不多时,曲萧便来了。
政务厅的偏厅之中,靖千江已经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政务厅的偏厅与正厅中间贯通,又以屏风隔开,本来就是供一些身份特殊之人想要听审又不方便露面是所用的。
齐徽身为太子,本就有协理政事的权力,靖千江却是昨日特意去宫里找皇上请了旨,称那些军士出事之时,自己也在场,心内不安,想要从旁听审,了解情况。
这并非什么出格的要求,皇上便也允了他。
两人都知道上一世黎秋河之死一案蹊跷颇多,内心也存疑虑,能在这里看到对方一点都不惊讶,互不搭理,各坐在一边喝茶。
此时听郭守堂咄咄逼人,竟然连曲萧都给叫来了,不由令人又是不满,又是担忧。
听到消息,曲萧很快便到了。
丞相出于百官之上,薛广和郭守堂倒先起身冲他行了礼,曲长负也站起来,躬身道:“父亲。”
曲萧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你起来罢。”
他又含笑向着薛广和郭守堂道:“薛大人,郭大人,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犬子年少无知,处事未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这是本相管教不当的缘故,还请二位大人多多包涵。有什么要问的,本相知无不言。”
曲长负一句话都没说。
几人重新落座,郭守堂笑道:“若只是处事不周到,那自然无妨,只是里通外国的罪名可就不一般了,还请曲相千万谨慎呐。”
他点了点桌上的那些物证:“这些东西,是下官从您的府上搜出来的。方才曲御史已经翻看了,说是从未见过,那么不知曲相可有印象?”
曲萧面色凝重,翻开看了两眼便道:“从未见过。”
他一顿,问薛广道:“薛尚书也以为,仅仅是这些便可以作为本相父子与南戎勾结,谋害郢国军士的证据了吗?”
薛广道:“自然不能。书信中不过是家常叙话,并未提及过政事,除此之外,在相府当中也未寻到过其他人证物证,下官绝对不会以此给人定罪,今日请曲相前来,也只是想要了解情况。但……”
他实事求是地说:“运粮的士兵拿着字条,指称曲御史暗中唆使他带领军士们走危险的官道;迷晕那些人的香料来自南戎;相府中又发现了同南戎人来往的书信,这桩桩件件合在一起,实在让人疑虑重重。”
郭守堂冷笑道:“正是如此。便算是那名士兵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污蔑曲御史,但他总不能将书信弄进贵府去罢?”
“难道还有人能预判曲御史的决定,知道他一定会命令那些可怜的军士去送死,因而提前藏下这些东西污蔑?”
他这个人虽然可恶,但是说的话很有道理。
这来自南戎的书信准备起来就需要很久,而曲长负的行动不过是临时起意,谁也不能预料,要真是有心人陷害,双方又怎么会配合的这么好呢?
曲萧思路十分清晰,一点也不受郭守堂影响:
“这里面只有南戎写来的书信,没有从相府寄出的书信,而且称呼模糊,送信之人是谁,又是通过什么渠道送出去的,目前均不知晓,郭大人如此武断,未免过于草率了。”
他将书信放在桌上,往前一推,竟然反客为主地教训起郭守堂来:
“本相身为百官之首,自有约束尔等言行的责任。郭大人行事躁进,若平日在大理寺之中也是这般办案,那怕是要造就冤魂无数,让本相怀疑你是不是应该在这个位置上了。”
他平日为人随和儒雅,这一番教训却是不留半点情面,只把郭守堂说的脸色铁青,却吭声不得,对曲萧愈发记恨。
“两位大人若是要问本相南戎之事,本相只能说,这纯属无稽之谈,定论之前请务必找齐证据。至于犬子所为……”
曲萧回过头来,凝视着曲长负:“那字条是你所写吗?你当真欲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来换得粮草平安运回?”
曲萧这番话说得,行家听了都要高呼一声精明。
他先是把“里通外国”这个最重的罪名拨开,同时反将郭守堂一军,让他不敢再随意说话。
紧接着与曲长负的对话,表面上是在询问儿子的作为,实际上等于告诉别人,目前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无关,曲萧根本就不知情。
而最后一句,“你当真欲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来换得粮草平安运回”,暗示曲长负即便是当真做了这件事,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希望能护住军粮,而并非自己贪生怕死。
这样一来,就算曲长负最终获罪,曲萧也不会因为“教子不严”而受到什么影响了。
寥寥数语,便将这么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撇的一干二净,不可谓不高明。
以曲长负的机灵,曲萧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自然也能听得出来,却并未打断。
直到这时,曲长负才笑了笑,说道:“人家都说‘知子莫若父’,那么父亲觉得,我会这样做吗?”
他说话时,双眼凝视着曲萧。
外人说了什么都是外人的事,他们看进眼里的只有对方,也只有此刻,才是两人心目中真正等待的交锋,与……考验。
曲萧顿住。
过了一会,他没有回答曲长负的问题,只道:“兰台,这字条上确实是你的字迹。”
曲长负怔了怔,而后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这样笑过,几个人就眼睁睁地看着曲长负仿佛是乐不可支一样,笑弯了腰。
“知子莫若父,哈哈哈哈哈,果然不错!”
曲长负好不容易才停下笑声,他抬起头,看着曲萧的目光中,闪耀如含锋刃:“爹,你说,儿子和你像吗?”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跟曲萧说,他想问一问,这张字条是不是你所伪造,那名小兵是不是你安插的人。
他还想说,我曲长负从小读圣贤书,见众生苦,深知性命之可贵,又如何会如此践踏轻忽?
你是我的亲生父亲,从小多少字,多少书,多少世间道理,都是你手把手教的,你不信我?
只是宿命如同枷锁加身,话至唇畔,此时此刻,却真的让人感觉很疲惫。
人若根本存了怀疑甚至加害之心,你徒劳辩解的样子只会显得可怜可笑。
从小到大,他早已习惯了不让自己的弱点暴露于人前,许多的话早已无味,他懒得开口,不如拭刃。
曲长负这一番举动只弄的人莫名其妙,若不是因为方才曲萧那番威势逼人的话,郭守堂早就不耐烦了。
这时他才道:“曲御史,你的话可是承认了这张字条便是出自于你手?你可知道你的一个命令,便等于将无数人放在了刀下!”
方才对于曲萧的怒气也忍不住在这时发泄出来,郭守堂的声音严厉:
“早就听说你年少有为,但行事激进,不择手段,今日本官才是信了。轻易便去牺牲他人,那么多性命血肉堆积起来的功劳,你也敢要!”
齐徽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双手紧握成拳。
随着政务厅当中的火药味越来越重,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这件事,有心疼,有愤怒,有不甘,而也真切地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面对郭守堂的一番指责,曲长负反倒背靠座椅,扬眉而笑:“郭大人,你这话可就说的错了。”
他语气中带着说不出的顽劣恶意:“即便是牺牲了那些人的命又如何?当初我为了筹粮赈灾,在惠阳出生入死的时候,郭大人应该还在京城中安枕高卧罢?我连自己的命都不在意,又管的了他人的死活么。更何况——”
“更何况,你又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指责我?”
曲长负笑容一敛,声音转冷:“还不是因为,你跟曲丞相不和,私心想要报复曲家?哈,郭大人也没有多高尚嘛。”
他称呼了曲萧一声“曲丞相”,但这种时候除了曲萧本人之外,已经没有别人会注意到这种细节了。
郭守堂没想到曲长负如此张狂,被他呛的怒火中烧,猛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曲长负,你竟敢如此奚落本官!”
薛广也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至此,老年人实在受不了这个刺激,慢了半拍才跟着站起来。
他两边劝说道:“二位大人,先冷静一下,眼下事情尚未定论,争吵无益,二位稍安勿躁啊!”
正在最热闹的时候,却有一人大步走进政务厅,直接走到了曲长负的面前,说道:“那个命令当真是你下的?”
进来的人是靖千江。
几个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都未向他行礼,靖千江也没在意,他只看着曲长负。
曲长负淡淡地道:“是。怎么样,璟王殿下也要过来指责我吗?”
靖千江道:“是啊,我是要指责你!”
他大声说:“我指责你口是心非,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字字掷地有声,毫不犹豫。
连曲长负都没想到靖千江会这样说,一时竟没接上他的话。
“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为了达到目的,也不吝于使用一些手段,但我更加知道曲长负满腔热血,心怀明月,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自有原则。一个想要救生民于水火中,想要世事太平的人,又如何会去罔顾人命呢?”
靖千江紧盯着曲长负的眼睛:“再没有人……比你更加知晓生命的可贵了,不是吗?明明不属于你的罪名,为何要用那些话轻贱自己!”
那一瞬间,曲长负心中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他一生没享受过几天温馨的岁月,不是日日疲倦病痛,就是生离死别,孤苦飘零,因而性情亦是十分孤僻古怪,更不指望其他人的理解。
别人恨他,他不放在心上,别人爱他,他也不怎么稀罕。
若今日靖千江来,对他说的话是“不管那些人是不是你害死的,我也一定会护着你”,那么这份心足够真挚,却难以得到曲长负几分在意。
可如今他的话,却骤然让曲长负感觉到,自己的胸中仿佛多了几分活气。
仿佛在告诉他,“你是个人”这件事,这世上还有人知道。
不是不择手段的阴谋者,不是铁石铸成的无情之躯,而是有热血,有抱负,有不忍,堂堂正正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真奇怪,他从来不需要依靠这种东西活着,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却上来的又快又急,几乎感觉有一口发烫的热气,悬在了喉间。
曲长负闭上眼睛,微微侧头躲过靖千江的目光,用指节抵住额头,轻轻蹭了一下,掩饰住短暂的失态。
郭守堂道:“璟王殿下,但证据已在这里,昨日数位书法大家已鉴定过,认为这字迹绝非仿写……”
靖千江直接打断了他:“本王也是书法大家,拿来让本王一观。”
郭守堂一怔道:“这……”
这还带自封的?
靖千江咄咄逼人:“此事若有不合规矩之处,本王回去自会向皇上请罪。郭大人不让我看,是心虚么?”
他说话的同时已经看到证物,当下动作快如闪电,直接伸手取过,低头一扫,而后说:“假的。”
这语气快速而果断,就像他方才同曲长负说“你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一样坚决。
郭守堂忍着不满道:“璟王殿下,这件事不是凭您一言就可以断定的。下官是与薛大人同时听了字迹甄别的结果,若是仿写,这字绝对不可能……”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曲长负却淡淡道:“若不是仿写,而是临摹呢?”
从曲萧出现开始,他的态度一直表明了不合作,直到此刻,方才有了几分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郭守堂硬邦邦地说:“此言何意?”
曲长负语带讽刺:“郭大人慧眼如炬,难道没有发现,这字条上两行字的间距有些古怪吗?”
一张字条,几十个字,共写了五六行,但其中偶尔会有几个字之间的距离忽远忽近,甚至上下没有对齐。
其实那是非常细微的差别,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
但如果由人一口气手写出来,可能也会出现这种大小不一或上下不齐的情况,却不会显得如此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