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长负的冷淡态度可把县丞给急坏了,当时坐在末座又说不上话,只能随后追着他过来。
曲长负道:“不必担心,一会朱大人自会来请我去看他。”
说完之后,他见对方一怔,也没解释,便转身道:“请进罢。”
那县丞莫名又忐忑地跟着曲长负进了前厅,坐下喝了三盏茶,朱成栾身边的小厮便过来了。
这一切跟曲长负所料想的差不多,刚刚在席上,朱成栾把挑拨的话说完了,也应该是给自己递甜枣安抚的时候。
果不其然,那小厮行礼之后客客气气地说道:
“曲大人,我家大人知道您这次是为了苏知县之事而来。令小的知会您一声,请大人放心,苏知县无恙。”
曲长负道:“是吗?”
“是,苏知县暂时还在牢里,是因大人担心如果将他释放,其他官员会效仿此举,开仓放粮,故只能以此作为警戒。”
曲长负道:“不杀不放,莫不是要让他在里面老死。”
小厮道:“您说笑了,我家大人便是请小的过来传话,方才在席上,曲大人理解他的难处,未曾出言为难,我家大人自然会投桃报李,也让您能顺利交差。”
他微微压低声音:“流民一事,自会解决,届时,苏玄便可任凭曲大人处置。”
曲长负微微一怔,但只是在瞬间,他的神色便调整过来:“如此甚好。不知可否让我见他一见?”
小厮道:“这个……应是不成问题,但小的还需回去请示一下我家大人,请您见谅。”
曲长负道:“去罢。”
襄远县那县丞原本是担忧曲长负根本就不想管苏玄,见他料事如神,这才算是真正服了,见朱成栾的小厮离开之后,也欢喜拜谢离去。
他这一走,曲长负便跟靖千江说道:“朱成栾没安好心。”
这是从马车上的亲吻过后,曲长负跟靖千江说的第一句话。
靖千江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又揣摩着他能搭理自己代表着怎样的情绪,有点气虚地接话道:“同感。我总觉得朱成栾这话头,是已经找到了处理流民的方法。”
曲长负冷嗤道:“那还不简单吗?死光了就不用安置了,随便找一帮‘山贼’‘乱军’,或者新来的‘流民’互相残杀,这点人还不是小意思,新的人遇难也便不敢往惠阳来了。”
他就是怕朱成栾采取这种手段,所以才不催促对方放粮。
靖千江蹙眉,还待说什么,朱成栾那小厮已经回来了,跟曲长负说,可以带他去见苏玄。
曲长负要走,靖千江这时候又在旁边装恭顺,连忙道:“大人,牢中阴暗,小的陪您一起罢。”
那小厮笑道:“苏知县是单独关押的,这位兄弟若是不放心曲大人,自然可以跟着。”
曲长负淡淡道:“走罢。”
*
牢中阴暗湿冷,只在外间点了一支蜡烛,上头的火苗颤巍巍地晃着,更将所有看不真切的角落映的暗影幢幢,甚为阴森。
苏玄仅穿了一身单衣,席地而坐,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倒仍是神色沉静,一如往昔。
这样的漫漫长夜,总是凄冷难眠的,他并无入睡的打算,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慢慢画着一副霜天雪月图。
昔日苏相的字画乃是京中一绝,虽然重生之后,官职又要从头混起,但这手功夫可是没落下。
天幕,月夜,浅雪,落魄不堪的穷小子,遇上了一个刻薄又可爱的华服少年。
对方丢了他精心写成的策论,却又悄悄在他的破床下面放了一匣金子。
——上辈子,他是无意中凑巧得知乐有瑕真实身份的。
不知道是天生多虑多思的性情影响,还是他就是这个命,苏玄总是容易发现很多别人察觉不到的秘密。
这一世发现自己重生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在太师府和相府门口转悠着等他,果然便如愿见了一面。
按照正常规律,苏玄中举之后便应该直接进翰林院,他自请调任到此地当一个小小知县,本是为了设法提醒并调查宋家军之事,却发现这一世的军队并没有出现问题。
这让苏玄十分疑惑,但不管变化是因何而生,这起码证明了,原来重活一世,所有事态的发展真的可以不一样。
一阵风呜呜咽咽地从破窗缝隙间吹进来,仿佛连骨头缝中都浸了冷意,苏玄活动了一下几乎要冻僵的手指。
他已经多年没有重温这种贫苦落魄的感觉了,可身上的寒意算不得什么,心中的冰冷才是怎样都无法消解。
他非常、非常地想念曲长负,但他又不敢留在对方身边,长久地与他相处。
不知何时,那一切的绝望和遗憾,才能够找到弥补的机会。
整幅画已经将近完工,苏玄手上的动作慢下来,最后用那根小树枝,细细描摹着华服少年的眉眼。
正在这时,外间的火苗剧烈地晃动起来,有人来了。
苏玄脸上的温柔一收,向着外面望去,却听牢头的声音极尽谄媚地说道:“曲大人,您慢着点,小心脚下。”
手上的树枝一下子落在地上,将整幅画给碰毁了,苏玄猛地站起来。
他眼看着曲长负正举步踏入,还有一人侍从打扮,跟在他的身后,手中提着一盏白纱灯。
灯光似水,从他那一头流转到自己这一头,牵绊着心中脉脉柔情。
苏玄动了动唇,低声道:“是你。”
声音很轻,除了曲长负那名侍从盯了他一眼之外,旁人似乎并未注意。
狱卒同曲长负道:“那么曲大人慢聊,小的先告退了。”
曲长负也没看他,打量着四下,漫不经心似地说:“快走罢。这个破地方又阴又冷,想必也是没有人喜欢久留的。”
狱卒一僵,立刻赔笑道:“之前没腾出空屋来,明日苏知县正要换地方呢。”
曲长负没说话,下颚稍侧,狱卒便退下去了。
苏玄哑声道:“……曲大人。”
曲长负道:“牢里湿寒,苏知县这是感染了风寒么?要多多保重啊。”
苏玄道:“是,这牢房是有些冷,大人请不要站在窗边,以免着了凉。”
靖千江听的直皱眉,将出门前拿的披风给曲长负搭在了肩上。
曲长负道:“苏知县受苦了。本官来此,就是为了重新核定你之罪责。可否请你说一说,为何要不顾上令,放粮赈济饥民?”
虽然知道目前曲长负应该对自己没什么印象,但听到他这全然陌生的语气,苏玄还是有点失落。
他顿了顿,温和笑言道:“当时尚未封城,已有饥民流入城中,一者实在令人心生同情,二来若是置之不理,也会造成动乱。下官这样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吗?”
曲长负一挑眉,咄咄逼人:“你就没想过粮食有限,又未封城,如此会引来更多流民,从而将事态扩大?”
苏玄顿了顿,歉疚地说:“是下官目光短浅,并未考虑这许多。”
曲长负打量着他,淡笑道:“目光短浅……苏知县可真不像这样的人。”
苏玄心里一跳,总觉得他这语气似乎有点微妙:“大人,高看我了。”
曲长负道:“所谓不破不立。你分明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引起动乱,惊动朝廷。若不是你来了这么一出,只怕此地状况还被朱成栾死死捂着,难见天日罢。”
他莞尔一笑:“温文尔雅,老奸巨猾,真是改不了的机心算计。哦,苏大人?”
过了一会,苏玄道:“有瑕?”
曲长负道:“苏大人一向是最聪明的。之前你特意去太师府门口堵我,想必就已经知道曲长负便是乐有瑕了。所以我以为,你看到宋家军无恙,就该猜到,我跟你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
苏玄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笑,却怎样都没笑出来,只说:“我想过,就是没敢信。”
他瞧着曲长负道:“我瞧你的身子,似乎是好些了?”
曲长负道:“比以前强上不少。”
这两句无关的叙旧对他而言,已经算是多了,说完之后又道:“你想让朝廷来人,我来了。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苏玄道:“是,我是有话要说,我、我是……”
他定了定神,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低声说道:
“我是到任之后不久,便发现这个地方多出了不少的山匪。也不经常抢掠百姓,但他们驻扎在山上,先后杀过好几拨想要打野味的猎户。官府几次出兵围剿驱逐,但最后都是无功而返。”
曲长负道:“无功而返,是因为山匪太厉害,还是因为官府不尽心?”
苏玄温然含笑道:“你说话还是这样,一针见血。”
他目光眷眷地在曲长负脸上一扫,而后垂眸道:
“不确定的话我不敢说,但天底下哪有不下山抢掠,只杀冒犯地盘之人的山匪?他们便不怕饿死吗?这样看来,这些人不像是想要据山为王,倒像是守着什么秘密,怕被人察觉。”
曲长负跟靖千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想起了之前昌定王口中卢洋碰到的那伙山贼。
当时,卢洋也是在这一带被他们绑了,并通过这个契机达成了倒卖军饷合作,曲长负这次过来,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想了解此事。
两个都是聪明人,再听苏玄提供的情报,心中都已经隐隐猜出了些许端倪。
苏玄亦顺着曲长负的目光看了看靖千江,略顿,没说话。
曲长负道:“甚好,眼下迷雾未开,便劳烦苏大人再蹲上几日大牢。他日重获自由之时,相信你的仕途也会随之更上一层。”
他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竟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摸出一块素白的帕子,一支女子用的眉笔,递给苏玄:“可否将那座山画出?”
苏玄接过来,掂在手里沉吟片刻,却是一笑道:“这帕子做工真是精细,让我留着吧。”
他神态从容地将手帕折起,放入袖中,然后从衣摆上撕下一块料子来,提起眉笔,在上面勾勒。
靖千江在旁边听着他二人说话,又看到这一幕,深深、缓缓地呼吸了一下。
苏玄的画工极佳,记性也好,几乎没什么停顿,很快就把曲长负要的东西画了出来,自己端详了一下,然后递给曲长负。
“当地道路曲折,做此图所用的时间也有限,怕是不能详尽,你去的时候多带点人手,万勿大意。”
靖千江忽然抬手,越过曲长负,将苏玄那角衣摆给接了过去,冷冷道:“多谢苏知县费心。”
苏玄的手指一紧,没有松开,脸上倒是淡笑如旧,靖千江目光深邃地回望,漠然神情之后,是一派的犀利与冷冽。
两人的对峙只在短短片刻,而后苏玄不着痕迹地将手松开,任由靖千江把地图拿走。
他行了个礼,和和气气地说道:“一别经年,璟王殿下虽然改易容貌,但性情脾气都还如旧。”
靖千江微微一哂,抬手便将面上易容除下,对着苏玄颔首:“苏相,久见了。”
当年朝中人人皆知,苏相有一样本事,那就是无论是人是物,只消被他看过的,都能将其独有特点牢牢记在心中。
他跟靖千江就算是不太对付,也算同朝多年,再加上看曲长负对待这个侍从十分特殊,心中便已隐隐有了猜测,出言一试,果然没错。
苏玄道:“方才在言谈之间,有瑕提到前世之说,未见殿下诧异之色,看来,得此机缘的人可真是不少。”
他话里有话:“能够重生一回,尤其得跟殿下说句恭喜。”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什么玄机,曲长负在旁边听着,眼睛微微一眯。
靖千江负手道:“不过,既然能够从头再来,人人想做的,都是弥补遗憾,断没有一次要比上一次糟糕的道理,所以——”
他话锋一转:“上一世苏相中举之后,直接进了翰林院,而后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但你如今放着大道不走,反而外调为知县,不知此意为何?”
说到“此意为何”四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微微上挑,虽然神情似是平静,但咄咄逼人之势已经礴然欲出。
苏玄仍是那副淡然温和的样子:“明光大道未必能走出好的结果,玄,此生志不在仕途。”
靖千江眸底锐芒闪过,片刻之后,才嘴角一松,露出个略显轻慢的笑容:“苏相,恕本王直言,有时候结果好坏,看的不是你走什么路,而是走路的是什么人。”
他的眼线弯弯眯起,似嗔似讽:“你究竟能不能如愿以偿,本王拭目以待。”
“二位故友重逢,难分难舍,实在是很令人感动。但眼下还有要事,请改日再叙旧罢。”
曲长负终于慢吞吞地开口道:“璟王殿下,麻烦把你的脸遮一遮,咱们出去了。”
曲长负这话说的可是太膈应人了,要不是从他嘴里出来的,恐怕当场都能挨打。
靖千江和苏玄听到“难分难舍”四个字,表情都很古怪,也不知道应该是谁更恶心一点。
他们顿时都不愿意和对方说话了,唇枪舌剑总算停止。
等到从牢里出来,曲长负问靖千江:“你和苏玄是怎么回事?”
靖千江和苏玄原先虽然也不投脾气,但并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敌意,如今却是有几分针锋相对的敌意。
曲长负不知道,那是因为上一世他死后,苏玄竟然联合羌族造反,。
谁都没想到向来温文尔雅的苏相疯狂起来竟然这样不择手段,靖千江费了很大力气才平定了这场战局。
当时,齐徽已经为死去的乐有瑕立了衣冠冢下葬,苏玄却以为尸体已经找到,甚至带兵挖坟。
靖千江为了阻止,跟他在曲长负的坟前大战了一场。
最后战事平定,两人的结局是苏玄不知所踪,而他,自杀身亡。
靖千江原先对苏玄这个人了解的不深,但经历过那几场大战,两人立场认知完全相反,也才深刻地了解到了彼此的执念和疯狂。
苏玄外表看似温雅,实际上是个行事非常极端的人,因此这一世回来,两人看见对方,心中都生出了格外的提防。
曲长负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之间的异状,自然是一点也瞒不过他。
但这些太过于沉重和压抑的过往,靖千江并不想再让曲长负知道。
他笑了笑道:“就是后来政见不合的一些旧怨。”
轻描淡写地将这件事一句话带过,靖千江又问曲长负:“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看那帮山匪?”
曲长负若有所思,但是没有追问,回答靖千江的问题:“改日不如撞日……”
他淡淡一笑:“今晚就先回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