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徽是听说骊妃召见曲长负,才急匆匆赶过来的。
他本来正在议事,连身上的太子袍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来,结果远远就看见靖千江同曲长负站在一处不知道说了什么,还拿箭对准了自己。
他心头忽地一沉。
不是畏惧靖千江手中的箭,而是齐徽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让人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上一世,齐徽能看出来靖千江多半是很喜欢曲长负的,但直到曲长负死后,他才惊讶地意识到,原来靖千江的感情可以这样深。
但那个时候,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同样沉浸在失去挚爱的痛悔之中。
曲长负性子冷,但偏偏七分冷淡中又带有三分天成的风流肆意,招惹无数相思。
不光是靖千江,包括谢九泉、苏玄、李裳等人的心意,齐徽全都能看出些许。
但他未在意过,因为他深知,曲长负的心思只在自己身上,他全心全意襄助自己,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和感情,都足以让齐徽不把其他人放在心上。
他们之间即使出了问题,也只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事。
可是就在刚才,他忽然觉得,靖千江同曲长负站在一起,似乎带着种格外的默契,似乎……把自己排斥在外。
齐徽压了压心思,快步走到曲长负身边,问道:“没事罢?对不住,母妃那边,是我没有顾全到。”
曲长负微仰着头,眯了眼去看天上的太阳,漫声道:“没关系。这种事情,我每年都会碰到很多,小打小闹的,不值当放在心上。”
“不、不是。”齐徽艰难开口,“你应该放在心上。”
曲长负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仿佛给了齐徽无尽的勇气,支撑着他放下一贯的自负与骄傲,把原本这辈子都难以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我母妃为人素来固执己见,又总爱插手我在朝堂上之事,原先我知道……她也曾经常私下召见你,定是……教你为难了。但我当时只想,以你的本事,这些事都处理的来,亦……未曾替你分担什么。”
齐徽将这些话说出来,只觉得字字锥心:“除此之外,更有怀疑你与叛王勾结,派你前往平叛,却不给援兵相助,有意试探;与你相约饮马渭水,西行时却刻意留你镇守京城……”
“你当初来到我身边,我曾说过,卿有国士之才,必以国士之礼待之,但渐行渐远,却是疑忌愈深,终至……终至铸成平生大错!”
“对不住……”齐徽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颓然道,“过往种种,我做错了。”
他放下手臂,凝视着面前的曲长负,小心地、殷切地、满腔悔恨又满腔期冀地询问道:“咱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这一世,我一定说到做到,无论发生任何事,都永远信你,无论遇到什么困境,都断不会再教你委屈为难……”
曲长负只是负手望天,悠悠听着他说,待到两人之间静默下来了,他才收回目光,问道:“殿下还记得,你我真正开始决裂,是在何时吗?”
齐徽不想答,但又不得不道:“是黎秋河之死。”
黎秋河这个名字,对于两人来说,应该算是他们合作多年当中,最不愉快的一段回忆。
此人在齐徽幼时,曾是他身边的一名贴身近侍,负责护卫太子的安危,等到齐徽十五岁那年,假死后前往西羌卧底。
可以说他是看着齐徽长大的,很大程度上弥补了齐徽幼年不被父亲关爱的缺失,齐徽对黎秋河的感情甚为深厚。
可是就在一次,黎秋河因为过于思念留在郢国的妻子儿子,悄悄潜回来探望,却被曲长负所杀。
也是从那一次开始,齐徽深刻地意识到,曲长负实在是一个狠心的人,为了达成目的,他可以不近人情,牺牲一切。
说来黎秋河跟他还有亲戚关系。
黎秋河的妻子是宋太师的侄女,也就是曲长负的堂姑。
他假死之后,儿子被过继到曲长负的二舅名下养大,便是曾经的东宫侍读,如今的翰林院编修宋彦。
虽说军法规定,卧底私自归国理当处死,但法理不外乎人情,曲长负亲自动手的时候,却丝毫没有考虑自己的表兄和姑母。
心寒愤怒都是有的,但偏生他对旁人狠心,旁人却总是对他没有法子。
齐徽最后还是选择揣着明白装糊涂,帮着曲长负把事情遮掩了下来,只说黎秋河急病发作,不治离世。
此后为了补偿,他倒是对黎秋河之子宋彦更加优厚了一些。
不过终究亲疏有别,一直到死,齐徽都瞒着宋彦这段真相,以免他对曲长负不利。
此时曲长负忽然提到了这件事,让齐徽瞬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顿了顿,他才说道:“这一世黎秋河还没死,我会派人警告他不得玩忽职守,擅自回到郢国,避免你们之间的矛盾。”
曲长负道:“是吗?”
齐徽恳切道:“既然生命都可以从头再来,那么一切都还有弥补的机会。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共历风雨,我知道你志在凌云,你要的我都可以给,甚至包括我这条命1,只……只当我求你,留在我身边。”
如果这时候有任何一个外人在,一定都会惊讶到眼珠脱眶,高贵冷峻的太子殿下,竟然也会有这样低声下气,极尽温柔的时候。
但曲长负眉目沉静,却道:“真是感人的说辞。可惜殿下,你我之间的裂隙,从来不在于重生多少次。”
“我相信你此刻说的话皆为真心,你或许可以为我死,但你活着,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不能够放弃手中的权力。太子啊,权力令人着迷,抓的愈紧,愈怕失去,愈不容许忤逆背叛,如此,便会生疑。”
齐徽道:“我不会……”
曲长负摆了摆手:“我不否认,多年并肩,风雨同舟,或许每次一战的默契之后,会积攒出那么一分两分的真心,但这东西太不易消磨,所以,我早扔了。”
他总是这样的清醒残忍,齐徽忽然说不出话来。
曲长负却是一笑:“没法反驳?我了解你,因为咱们本就是同样的人。上一世我帮你,我跳崖,皆是为了我自己,从头到尾都跟你没有关系。”
他一转身,衣袂飞扬:“我们回不去了,也不值当回去,前尘如何,尽忘罢!”
*
太子这个位置,不好坐。
齐徽生长于深宫的刀光剑影之中,每一程走来,都是步履维艰。
但同样,世间之人穷尽毕生所追求的名、权、利,他都唾手可得,被万千人景仰注视,显赫无比。
于求而不得之苦,从未识得其中滋味,今日方知,竟是心痛至此。
他看着曲长负转身离开自己,他的身姿挺的那样笔直,又那样淡漠,灿烂暖阳照在一袭青衣之上,仿佛也只剩下了寂寞。
他觉得胸口一阵钻心的疼,这人说话总是七分真,三分假,仿佛真心,又太过骄傲。
谁又真的可能无坚不摧。
非得一路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才能学会痛了也不说,伤心也不显露,站在那里,冷硬的似乎不需要任何感情。
为什么当年不懂这些呢?
齐徽不想再看曲长负的背影,猛地转过身,只见宋彦朝着自己走过来。
看到他的时候,宋彦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之色:“殿下,您……”
齐徽抬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落泪了。
他不语,将眼泪擦去,开口时仍是平时平淡的语调:“俊才,近几年可曾有过你父亲的消息?”
宋彦还在因为看见齐徽落泪而震撼,不提防他又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怔了怔才道:“没有啊。殿下,父亲即便想要与家里的人联系,也必然是先将书信通过东宫暗卫之手,这点他自然不会违背。”
齐徽颔首道:“孤明白。只是随口一问,你也不必紧张。”
这次,他一定要好好关注黎秋河一事。
毕竟他与曲长负之间的关系已经脆弱到经不起半点折腾,但齐徽并不愿放手。
宋彦沉默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方才臣见殿下在同臣的表弟交谈,此时您神色有异,不会是他冒犯了殿下罢?”
齐徽不欲多说:“他没有。此事你不必管,下去罢。”
宋彦退下之后还忍不住在心里思量,宋家的整体立场虽然中立,但他身为东宫侍读,自然是将宝都压在了齐徽身上。
齐徽近来举动频频有异,上回病倒,据说是为了什么死去的心上人,这回竟然会在曲长负跟他谈话之后落泪,难道是曲长负给他提供了那位“心上人”的消息?
可刚才自己出言试探,齐徽说到“他没有”那三个字的时候,语气分明十分柔软。
宋彦的脚步停住,忽然想起之前京城中“三王皆倾心曲郎”的传闻,他平素对这些无聊的流言从来不感兴趣,然而这一回……
他这个表弟,素来招人稀罕的很。
莫非当真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状况发生了?
*
待众人休整完毕之后,晚间在草原上举办了盛大的宴会,第二日,游猎正式开始。
草场外围搭了一座高台,视野开阔,以供众人在台上观赏下面的人比拼骑术、箭术与打猎。
隆裕帝放眼望去,只见草上林间猎物丰美,驰骋在其中的儿郎个个骁勇,只觉得心情甚佳,笑对着梁国使臣李淳说道:
“听闻梁国四季如春,这样的秋日苍茫之景,三皇子怕是不常见到吧?”
李淳欣然道:“正是。见惯了万物萌生,百花绚烂,如今草木枯黄的萧瑟秋容,真是别有一番风味。怪道人言郢国文墨昌盛,日日对着这样的景色,难免思绪无穷啊。”
他这话说出,周围的郢国臣子笑容都不觉僵硬。
两人在这里打机锋,隆裕帝显摆郢国一年四季分明,秋天更是丰收结实的季节。
李淳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用春秋对比,暗喻梁兴两国,一个生机勃勃,一个枯寂萧瑟,把话堵了回去。
他是梁国皇子,身份尊贵,这样一来一往,隆裕帝虽然心中不快,却也不能说什么,只笑了笑,心里却难免憋气。
这时便该有人解围了。
曲萧在旁边说道:“三皇子这话说的未免太过谦虚了。我亦听闻梁国多才之士亦是甚多,三皇子更是自小拜大儒蒋方从为师,对于您的才学,本相十分向往,不知道是否可以见识一二呢?”
这就是要文比的意思,曲萧十分了解隆裕帝的心意,知道他正好想要藉此争一口气。
果然这个提议说出,得到了皇上的赞赏。
隆裕帝欣然道:“曲卿所言甚是。朕看,各位不如便行令联词一首罢,日后谱曲传唱出去,也是一番佳话!”
李淳笑了笑:“可以。”
双方用的是词牌,至于内容上的限制不多。
隆裕帝开题便吟了“尽登临凭高,金章贵,万岁来”,隐隐有自傲之意,接下来两国一人一句,由众人往后接续。
结果让他们惊诧的是,梁国来的使臣,不光文学造诣极高,而且对于郢国的词调曲律十分了解,每一句都对的迅捷而且工整,半点不落下风。
最气人的是,隆裕帝的开头本来是意气风发,但郢国的人想把诗句写的昂扬向上,梁国这边就一定得说出些不吉利的句子来贬损。
两边较劲,隆裕帝的脸色也越来越沉。
快到结尾的时候,只听梁国皇后的弟弟万关奎吟道:“心高志短,见凄清、黯淡金乌寒。”
这都叫人没办法接着往下说,不是接不上来,而是寓意太晦气。
诚国公郭环看了眼皇上的脸色,微怒道:“梁国郢国两国来往,本来应该以诚相待。我郢国全力欢迎贵客,尔等怎能说出‘心高志短’、‘金乌黯淡’等言语?”
这不是诅咒吗?
万关奎“哎呀”了一声,抱歉地说:“对不住,是我才疏学浅,情急之下,实在想不出别的词来了。”
他仿佛很不好意思地思索了一下,道:“那么接下来还剩两句收尾,便请贵国来吧。”
万关奎轻轻巧巧地把难题扔出来,郢国一时无人应对。
此时若是出错,便是丢了一国的颜面,这个烫手山芋不好接。
隆裕帝心中隐隐恼怒,这时倒忽然想起曲长负来了。
这年轻人面圣的次数不多,但每回都口齿锋利,思维敏捷,很有急智。
左右一时无人接话,隆裕帝便点名道:“曲郎中,这最后两句便由你来接吧。”
李淳有些好奇,往郢国的官员队伍里看去,想瞧瞧是谁能让隆裕帝在这种时候叫出来,那必然有过人之处。
他没想到的是,应声出列的,竟是一个极俊俏,极秀美的年轻人,眉宇间还隐隐带了些病容,瞧来绝对不超过二十。
曲长负行礼道:“是。”
稍稍思忖,他接着万关奎那句话往下缓缓说道:“……便孤灯和月,西风吹影,并作阑珊。”
万关奎忍不住扑哧一笑,众人神色各异。
这句诗说工整是工整,美也是极美的,可惜一句诗中五个词,等于把他们之前说的那些个丧气话总结了一个遍,不合时宜到了极致。
可见年轻人没见过世面,真是慌了。
李淳眼中却掠过一丝奇异之色,问道:“下一句是?”
曲长负微微而笑,抬手躬身一揖:“但取三分夜色,化平生意气、入云天!”
李淳怔住。
诚国公原本气呼呼的,此时却不由喝彩道:“妙极!”
短短两句话,一句将之前所有悲郁不祥的意象集结起来,最后化腐朽为神奇,所有困苦挫折都变成激发胸中意气的青云之路,令人胸襟为之一畅。
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的文思才情!
宋太师出征,但他的次子宋鸣风任武德司统领,却是被留在了京城之中,此时也在场。
他身为武官,于诗文方面只是粗通。
见到这样难的问题,皇上竟然出言点了自己的宝贝外甥,宋鸣风担忧不已,简直恨不得当场跪下祈祷,要不然就一会直接冲出去替曲长负领罚。
结果连他都没想到曲长负居然这么出息,美的不行,忍不住便在旁边笑出声来,被同僚拉了一把,才稍作收敛。
相比宋鸣风的喜形于色,曲萧却迅速隐去了面上的一丝错愕,这是他返回京城一来,头一次跟自己的长子同时出现在这种场合。
以前随听人说了曲长负的锋芒展露,此时亲眼得见,却难免让人心头掠过一丝复杂。
这孩子,成长的可真快啊。
隆裕帝心中大为得意,便知道曲长负必能解围,哈哈一笑道:“两国联词,千古佳话,快快记录下来,谱曲传唱。”
而这时,下面场中的赛马也已经出了结果,却是郢国稍逊了一筹。
万关奎被曲长负这么个毛头小子给削了面子,正愁下不来台,见状笑道:“哎呀,这可真是承让了。双方正好平手。”
隆裕帝此时心情不错,没再跟他计较,向下看了看道:“这种普通比试没甚趣味,不过开胃小菜。贵使难得前来,倒该让咱们两国的儿郎们拿出些真本事了。”
李淳道:“此言甚是,不过动刀动枪的过招难免伤了和气,依我看,不若组两个队,便先比试一场打马球如何?”
打马球说白了就是击鞠,两队各骑马匹,以长柄球棍抢球,谁能先将球打入对方球门,便可获胜。
虽然这只是一项娱乐活动,但也考验骑者的马术、准头、胆量、敏捷性,没点功夫的人还真的玩不起来。
李淳敢提,隆裕帝自然没有不一口应下的道理,笑着允了。
见李淳打算亲自上场,他便吩咐道:“太子,老大、老三,还有阿靖,你们几个也一块跟着玩玩。”
总没道理朕的儿子就不如别人家的,玩死你们。
除了五皇子和六皇子早夭,剩下的成年皇子都被皇上叫上了。
此外,又加了璟王以及卢延宋绎宋彦周英等平日擅长这种游戏的世家子弟。
卢家不光倒卖军饷,后来为了遮掩此事,更是假意刺杀魏王,这个罪名著实不轻。
皇上对他们的发落还算宽宥,只将卢洋一人处死,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担心因此动摇太子根基,引起朝堂生乱。
——虽然疼爱魏王,但对方毕竟有异族血脉,当初没有立为太子,以后也不可能,这个道理隆裕帝心里还是十分清楚的。
因此,凭着骁勇矫健,精擅马球的本事,卢延此次得以上场。
这个机会可以说十分难得,他亦是摩拳擦掌,极力想要立功。
走下高台的时候,李淳经过曲长负身边,突然停下脚步。
他很感兴趣地问道:“方才见识了曲公子高才,小王十分佩服,这场比赛,公子便不来一块玩玩吗?”
李淳明明是在问曲长负,自认为语气也非常客气,但这话说出口,他就感觉浑身有些不自在,仿佛周围有好几道不满的目光朝自己望过来似的。
李淳感到不对,纳闷一抬眼,又见人人神色无异。
曲长负道:“多谢三皇子相邀,但长负身体不佳,便不参与了。”
“原来如此。”李淳打量着他,叹道,“可惜、可惜。”
靖千江唇角上挑:“三皇子,你——”
他刚说了这三个字,旁边的文渊阁大学士高之远,礼部尚书古思,以及安定侯邵震奇便同时提高声音,将靖千江的话盖了过去。
“三皇子请罢,其他人已经准备好了。”
“郢国人才济济,相信一定能让贵客尽兴。”
“这回便比试三场,请问三皇子意下如何?”
几个人都怀着一般心思,那就是哪怕事后受到惨无人道的语言攻击,也一定要打断他!
万不能让璟王殿下开口同外国使臣说话,会引起两国战事的!
靖千江:“……”
他一挑眼,心道这几个傻货,就是不跟你们一般见识,我要是就说,谁还能过来堵住本王的嘴不成?
靖千江这样想着,然后悄悄看了看曲长负,结果正好在他唇边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
没来由的,这抹极淡的笑就好像把他心头的温柔都给勾起来了,靖千江的眼角也忍不住弯起,一肚子怼人的言辞顿时忘了个干净。
为了掩饰这点突兀的欢喜,他仓促地说了句“说的是,那就快走吧”,连忙转头下了高台。
“……”
李淳被这些郢国人弄的一脸莫名其妙,悄悄向万关奎问道:“万大人,本王身上可有不妥之处?”
万关奎满头雾水:“没有啊,殿下为何这样问?”
李淳十分不安:“璟王跟我说话说到一半,憋着笑就走了……”